虽转着心思,石蓝芷脚下却不敢停,跟在那唤他的太监身后出了院门,院外长长窄窄的甬道上,已经停着一顶绿呢两人小轿,那太监正挑手掀了轿帘,一脸殷切的望着他,石蓝芷再不怠慢,躬身钻进小轿,几乎便在同时,伴着轿外一声韵味十足的“起”,小轿猛的一沉,便稳稳当当的被抬了起来。
密山脚下的那片庄子,原是皇庄,王城便是倚着那密山而建,一年前被皇上赏给了那位少年得志的方大人,密山脚下那延绵数十里的田产并那几十户庄户,也都成了方太傅的私产,石蓝芷坐在小轿内,微觉有些气闷,便伸手轻轻撩开一侧轿窗上的棉帘,打量着沿途的景致,自都城被封,城郊的农人不得入城,都城里的时令菜蔬竟一时洛阳纸贵起来,这时放眼俱是方子安那些庄户的田地,早春的葱韭碧翠盈盈,看着格外馋人,石蓝芷微微一叹,放了那棉帘,坐在轿内发起呆来。
那位年纪极之幼小,却一步登天,身居高位的方子安方太傅,他是早有耳闻,早前太医院里便有同僚提起这位方大人诗画双绝,更有一门雅好,能在寻常印石上,刻出不一般的印文,端得是市面上难寻的,这些他都听不入耳,惟独那日医正杨鸿飞提及,这位方大人极善对弈,曾在公孙府上轻描淡写挫败了哲罗国手达骨力,被他听了进去,险些欢喜的抓耳搔腮,他自幼便好手谈,于棋艺更是痴迷,难得遇到这般好手,自是直欲定下日子与他切蹉一番才好,可这位方太傅位高权重,不是他这等微末小吏等闲所能约见的,所以这念头只在心里打了一转,随即便被他强按了下去。
虽不便宣诸于口,他却一直心心念念想和这位方太傅对上一局,要知棋手到得一定境界,再想突破提升,便需多多历练切蹉,他本已是同僚中有名的棋手,原想着放眼昊仑朝堂再无敌手,心中也曾暗暗得意,把那“国手”自居,只是他不通事务,竟没听说过公孙太傅府上,方子安大败哲罗国手的趣闻,这时听得杨鸿飞提及,虽极力忍耐,仍是不住转着那邀局的念头。
也合该他走运,前些日子院里竟派下了一桩要紧差事,听闻是皇上亲自下的旨,命院内各位医术精湛的医正们,轮着班的去替方子安太傅请脉,他术业有专精,也算声名在外,竟隔三差两的被排上了班,当下只乐的心里开花,虽说那方大人是患了疫证,他却也不嫌弃,轮到他去诊脉伺候汤药时,欢喜的直如三十年的老光棍忽然娶回个如花似玉的媳妇一般,使小童背了药箱,自已险些背了棋盘同去诊脉。
方太傅的那处庄院,倒不愧曾是皇庄,连庄上伺候茶水的仆役,都是口齿伶俐,手脚轻便的小太监,石蓝芷被庄上管事太监请入内院后,刚呵了呵冻红的双手,立时便有娟秀端庄的侍女奉了热茶手炉,偌大的花厅,立着那许多太监侍女,却硬是不闻半点声息,直如泥塑木胎一般,可厅里的人稍有些举动,这些人便轻手轻脚的挨过来,续茶的续茶,换炭的换炭,也有拧帕子递过来让擦手的,也有瞧着桌上被动过的点心,再照了样摆来的,石蓝芷在厅内续了三回茶后,终是不得不止住来替他换茶的小太监,淡然道:“方大人宿在哪个院中,劳您驾便请带我去为大人诊脉吧!”
那小太监嘻嘻笑着:“石大人稍安勿燥,我家大人自染疫以来,便闭了他那院,说是怕把病气过给庄里的人,以往每位大人来为我家大人诊脉,大人身边的宝儿都是觅一处通透的所在,拿白酒和醋熏蒸了,再沿着大人的床榻洒满一圈石灰,这才请大人去诊脉,今日费时甚久,想是昨日庄上的白酒用磬,外间的酒还没放进来,所以这才耽误了,您请稍坐,不得片刻,我家大人当会请您入内的。”
石蓝芷一顿,微微点了点头,又端身坐好,右手抚上杯盖,由那小太监给他换了新茶,这边刚托杯撇着浮沫,便有一位衣饰华丽,丰姿冶丽的俊俏少年从内室转出,面上带着几分悲容,挟着一股淡淡的玉兰花香俏生生的立在他面前,轻道:“石大人,劳您久候了!我家大人已命人把内室收拾停当,您请随我来!”
石蓝芷见他手心向上,做了个请的姿势,便施然起身,随他进了内室,那内室的黄梨木月洞门架子床上躺着个文弱少年,石蓝芷一见那少年榻前肃立的太监,心知这人就是他神交已久的方子安方太傅了,只因对他钦慕非常,不由好奇的打量起他来,这少年虽满面病容,颌下更是肿胀难消,可仍是难掩其丽色,自石蓝芷进门,那少年轻转眼珠向他看来,那漆黑双眸茫然失神,没有半分骄横之气,倒显谦恭,谦恭中又透着清新,清新中又带着可爱,直把石蓝芷看的目瞪口呆,心想这位方大人病中尚有如此颜色,不知平素该是何等艳光照人了!
为他诊脉时,又更显这位方大人心思灵巧,思虑周详,先使人取了白酒,拿布蘸了酒在他腕部反复擦试,如此反复三四次之后,才请了石蓝芷来诊脉,石蓝芷进得这内室半晌,对这位方大人已是满心佩服,此次都城中疫病横行,病气过人甚快,以至城中大夫都不敢轻易出诊,病人家中秽气冲瘴,原是最易感染,这位方大人如此心思,实在不像是病重,倒也像是位大夫,于疫病的防治甚有心得。
第七十章:诈死
石蓝芷诊完脉,沉吟片刻,踱步直案前,提笔记下脉案,又让那先前引他进来的少年取了前面几位医正开的药方来,细加揣摩研究后,嘱咐仍是照方煎来,只加了十克大贝母,那引路少年无比认真的记下他的话,使那榻前太监照着方子加了药进去,熬煮好了立时端来伺候方太傅服用,石蓝芷心中暗赞,这方子安何处觅得这等乖觉的小厮,办事爽利,干手净脚的,着实令人看着舒服。
他这边赞着那引路少年,床上的方太傅却虚弱已极的哑声道:“多谢石大人了,只是子安浑身乏力,不便起身相送,还请石大人莫怪!”他这一番话说的艰难无比,石蓝芷也不禁替他难受,那寻他对弈的念头又是到了嘴边,打了个转被他咽回了肚里,这人脉相滑数,观其气色,怕是已染病许久了,若不是这许多太医想尽法子开了续命治瘟的方子,又得皇上眷顾,使人惟恐不多的把王城里独有的几味治瘟良药只当不值钱一般流水价送来方府,这方太傅怕是早已命归黄泉了。
石蓝芷拱手说了些客套话,看见斜靠在床板上的方子安,身下垫着一色水红的衾枕,里面不知填了什么物什,看着竟是松软如棉,衾枕两头也不是用内锁针法缝合,却像个布口袋般两头扎紧,把内中填充的物什箍凸出来,看着别致有趣,再见那方子安舒着长气,把脑袋微微歪在枕上,好似十分舒适,石蓝芷不禁动了心思,回了太医院,立时吩咐随身小厮照那式样,寻了绣娘给他也照做来。
不知方子安填了些什么在枕头,石蓝芷便由着那绣娘塞了荞麦皮和金银花进去,民间最常用的枕芯便是这两件,石蓝芷虽看着和方子安那衾枕相去甚远,可总算是也有个形似,便将就着拿来用用,心里却盼着下次去方府轮班,得空问那引路少年,方子安那衾枕里,到底填了些什么物什!
正是旭日东升生机勃勃的早晨,石蓝芷隔着轿帘,却没见着街上有什么人走动,都城瘟疫蔓延,寻常未染病的人家,都是锁门闭户,缩在家中不敢轻易出来,平时熙来攘往的街道,蓦地空旷起来,倒令人有些不适应,外面抬轿的轿夫都用布巾蒙住了口鼻,但转入密山脚下那些田庄后,芬芳的泥土气息扑面而来,便是石蓝芷也不由耸着鼻子深吸了几口气,那些轿夫们就更不用说了,早取下布巾,慢慢也有了言语,不似刚才那般死气沉沉。
石蓝芷一行还未到方子安那庄院,老远便听得那庄上悲声大作,石蓝芷心中一跳,急切间竟连右眼也跟着连跳数下,这等不祥征兆更惊的他手足冰冷,一叠声的催着轿夫快些,那些轿夫不待他催,早提了口气抬着轿子,飞也似的停在了方府门外,石蓝芷踉踉跄跄从未停稳的轿子里钻了出来,见方府门前守了一月有余的禁军均是面带惶恐,更是心慌气短,顾不得礼数,一把拨开前面挡路的禁军,扑的直入方府。
上次来给方子安诊脉,不过是数日之前,那时方府上下谨守法度,虽然主人病着,下人们却是自律良好,看不出半点庄上主人有什么不适的样子,可这次石蓝芷再来,庄子上却尽是悲哭嚎叫的下人,奔走间不知闪避他人,情状如丧考妣,外间的禁军未得令不得擅入方府,是以石蓝芷只得自已凭着记忆在庄内寻找路径,好容易寻着了路,从那些疯狂癫痫的下人们身边挤了过去,来到上次那引路少年领他去过的内室,那室外更是黑鸦鸦跪满了人,待得进了内室,床上赫然躺着那方太傅,虽已近立春的节气,可他只穿着亵衣亵裤也未盖被,在一群仆役的环视下,却安然平躺在床上,石蓝芷脑中一晕,险些摔倒在地,忙伸手按了按额角,顺着指缝,看见上次为他引路的少年正守在一名恸哭失声的男子身侧,红着眼睛哽声劝慰着那名男子,那男子身旁还站了个小姑娘,明眸皓齿,出离清秀,这时正怔怔盯着床上的方太傅,有些迷怔的茫然,像是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引路少年抬袖擦泪时看见了石蓝芷,满面悲泣的向他微微点头示意,石蓝芷像猛的惊醒过来,抢着扑到床边,也不等屋内众人拦阻,抓起床上那人的手腕,搭上四指细细诊起脉,搭完右手脉又换左手脉,再后来双脉齐把,折腾了好半天,石蓝芷长叹了声,带着重重坐倒地上。
王城里那两位口沫横飞的当值太医正议论着当下时疫时,石蓝芷正浑浑浑噩噩不辩东西的坐在那内室榻前,及至这王城的主人满怀希翼的问起方子安今日的状况时,那两位太医有些支吾的对视一眼,跪在距皇上身前几步远的那名太医颤着嗓子回道:“皇上,今日轮值的石大人一大早便去了方府,到这时还不曾回来,是以卑职等未知方大人今日可有好转。”
立在屋内的韩景翊听得这话,轻轻“哦”了一声,惊觉自已今日有些失态,不禁为之赧颜,挥了挥袍袖,就要转身离去,心中忽地一痛,抽冷子似的隐隐沉沉,忙稳住身子,右手抚着胸口,待那一时痛楚过去,韩景翊身边的刘福全不无忧虑的问道:“皇上,您这是怎么了?可是适才转身太急,以至头晕心悸?奴才扶您坐那边歇一忽儿吧!”
韩景翊摆了摆手,压着心头忽然掠过的一丝不安,双唇抿的铁紧,盯着刚才出言的太医:“你说今天轮值的石大人还未回来?往日当值的太医大致都是什么时辰回来?”
那人愣怔着抬头看着韩景翊:“皇上,方大人那庄院离此间甚近,往日当值的大人这个时辰已该回来了,石大人想是有什么事羁绊住了……”韩景翊不待他说完,急急吩咐刘福全:“你去备顶小轿,记着别惊动宫里旁的人,随我去一趟方府!”
方子安那庄院这时早已是悲声大作,闵纪之悲恸之余,从指缝悄悄打量那位来诊脉的太医,见他面色似悲似惧,有些不敢置信的跌坐榻前,生恐给他瞧出破绽,忙装作悲伤欲绝,扑身伏在方子安身前,握紧他的衣袖,埋首于他臂弯腰间,嗅着那人身上淡淡的清香,虽然贴上去的肌肤,只觉冰凉冷冽,可那人这般乖顺的躺在那儿,由他这般亲昵爱抚,再想到过得几日,携那人逃出都城,自此便可随心所欲的随着他四处漂泊,心底不禁甜甜的不可自抑,欣喜过后又谨慎的思索细节,把此后的每一步谋划都在脑中过了一遍,生恐有什么疏漏。
闵纪之伏在方子安身前,正悲鸣声声,忽然听见一声清脆的童音:“闵师叔,你哭什么?大哥哥为什么躺在那儿一动不动,他这是怎么了?前些日子他不是还答允,要带我去看望子胜吗?怎地总也不带我去?”盈儿话音未落,已被宝儿抢着掩住嘴拖到怀里,方子安的病前些天本已有所好转,谁料忽然反复起来,这几日服了药病情却愈加沉重,这庄子被禁军封了,庄内的消息便传不出去,再加上闵纪之总也不肯相信方子安病情会有反复,只不住念叨他定会好转,看那样子,方子安的病还未治愈,他倒要发起癔症来了,宝儿既担心方子安出个什么好歹,又不忍见他这般伤心欲狂,再加上闵纪之顾不得盈儿,便把盈儿交给宝儿照料,是以这庄院上下琐事,都由宝儿兼着管顾起来,只累得他心力交瘁,倒没留意闵纪之和方子安在自已眼皮子底下,玩了一出诈死的把戏。
王城里韩景翊强要出宫去方子安府上探病,却被太后薛氏训斥了一番,端起母后的威仪,将他禁足在寝宫内,本来韩景翊若执意出宫,太后本是拦不住他的,可毕竟方府是疫区,被禁军封锁了一月有余,虽说这一月里方子安的庄院上除他以外,再无人染病,可这场疫病非同小可,都城百姓每日病死无数,太医院到现在都开不出可以治愈疫病的方子,韩景翊心中也着实有些隔应,他是九五之尊,不能随着性子执意妄为,倘若为此过了病气,那便当真是昏馈无状,是以在心中揣度良久,终是垂头丧气的遵母命留在寝宫中,万般揪心的派了刘福全出去打探消息。
寝宫外的侍卫们不敢当真禁了万岁爷的足,只守着他不敢任他随便出了王城,韩景翊心中不安,在寝宫待着坐立难安,索性带着那群侍卫去了止园,到得止园门口,命侍卫们留在园外,自已急匆匆的进了园,羽阳自被他带入宫后,便一直留在止园内,这时他心神不定,日思夜想的那人不能相见,便打定主意来寻这神似的羽阳,聊慰相思。
第七十一章:惊梦
三月末到四月初,都城里连绵下了十几天毛丝细雨,韩昱这些日子寅时就要起床,随着午门外的一众臣子,同去金鸾殿等他父王早朝,自从二月里太傅方子安染疫而亡,他那父王便像换了个人似的,原来虽勤于政事,但总还注重劳逸结合,现在可好,整个连轴转起来,竟是一丝一毫时间也不肯让自已闲着,如此这般连着一月,惊动了他母后和太后,宫内两位最有权势的女人,可她二人却心知肚明,方子安染疫而亡后,皇上虽伤心欲绝,但仍在那心碎神伤之时,吩咐按太子太傅的薄仪,好生厚葬方子安的尸身,却未曾想,都城里染病百姓越来越多,便是王候将相府中,也是不得幸免,他自已又早在城郊传出疫情之时,已颁旨明示,染疫的尸体,需安排兵丁收集了拖到郊外的化人场,统统一火焚之,以杜后患,是以方子安刚刚过身,方子安那幼时好友便遵他遗命,从庄院后门,叫住游街窜巷收尸的兵丁,托他们把那尸身带去城郊化了。
虽已是春意盈人,可早起后仍是春寒难禁,韩昱冷不防觉着一阵冷风袭体,不由浑身哆嗦打了个寒战,刚想叫人再拿件披风来,身后已有人为他披上了厚重的大麾,接着那人响亮的打了两个喷嚏,韩昱有些无奈的回过头,方子胜正脸红红的慢慢垂下头,小手捏着衣角不知所措的胡乱扭卷,韩昱失声一笑,温和的拍拍他的头,道:“子胜,早上寒气重,你也要多穿些衣服,这些日子城中疫病肆虐,身虚体寒最易感染时疫……”
一语未了,猛听得太后薛氏有些尖利的嗓音:“昱儿,时辰不早了,快些去上朝吧!”韩昱听得她的声气,顿时吃了一惊,太后一向甚是和蔼,对他更是慈容满面,何曾这般对他说过话,急忙扭头去细瞧她的神色,却见太后薛氏双目炯炯,直盯着子胜,便似要把他脸上烧出个窟窿一般。
方子胜早就被方子安看得透透的,虽对着方子安不免撒娇撒痴,可却实在是最胆小的一个,便是盈儿也能把他吃的死死的,这时见太后眼神凌厉,又怎能不心惊肉跳,悄悄挪了挪身子,不由自主的想挪到韩昱身后,可这一举动却更是触怒了太后,她猛的向前一步,似乎抑制不住怒气,就要上来责罚他,韩昱急忙迎上去,满脸堆欢,装出一副天真的神气,“皇祖母,近卯时了,父王定是早在金鸾殿和群臣会议了,昱儿又迟了早会,怕父王责骂,您便带了我同去吧,父王若是问起来,您定要替昱儿说些好话!”说着轻轻摇着太后的衣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