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然笑着摇了摇扇子,杨日昭纵马缓缓进入市场。
熹马骨骼高佻,混入寻常牛马中相当出众扎眼。杨日昭未配马鞍,只靠操作辔头稳稳骑坐在光滑的马背上,尤为出众。
卓然出的主意确实不错,马行不过十数步,便有赤呼台的人注意到了这一人一马。
杨日昭轻夹马腹,流云会意地一声长嘶,半条长街都侧目盯住了他们。
几个赤呼台人立刻拥着一个娇小的少年向他们走来。
***
卓然念的诗,源自杜甫《房兵曹胡马》
胡马大宛名,锋棱瘦骨成。
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
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
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
卓然的意思是,想卖你的马,你就去溜两圈给他们看看~
3.那个姓卓的
杨日昭曾经读过,哈赤儿公主是赤呼台最美丽的金花。
阳光下,那人皮肤棕亮,浓眉大眼,确实别有异域风情,但,不大符合杨日昭对女人的审美。
公主走得近了,杨日昭才发现自己错了。这个人一点儿都不娇小,和寻常男子差不多高,而且长手长脚,只是被身边的几个壮汉衬得,让昭小爷产生了些许错觉。
公主姿容英爽,丝毫没有中原女子娇柔美艳的感觉,杨日昭蓦地意识到了两国的审美存在严重的差异。
杨日昭想了想:其实老二日进还未行冠礼,成亲确实还有一点儿早,而且这事完全轮不到他昭小爷操心,他先不搓和两人了。
尤其眼下,哈赤儿公主已经和卓然争了起来。卓然不偏不巧,刚好抢先一步拦住日昭的马,口口声声要买。哈赤儿公主原本礼让在先,可一听说卓然买马是为了杀马制药,立刻痛心疾首地加价竞买。
赤呼台人惜马如命,绝不能容忍一匹绝世好马轻易地变成一锅药汤。
杨日昭坐在马上听着,用手指轻轻梳理马鬃。
卓然已经出到五百金,昭小爷不相信这个家伙真会有那么多的钱,谅他姓卓的胆大包天也不敢杀了皇上亲赐福王爷的马作汤药。昭小爷更不相信卓然出场是为了坏他的好事。如果卓然真的搅了昭小爷的局,昭小爷就刮光卓家的地皮,连人骨头都熬出油来才罢休。
哈赤儿公主已经无钱加价了,卓然依旧一脸从容地出价,做样势在必得。
两个人几乎吸引了整条街市的目光,对马啧啧称奇的人越聚越多。一番折腾,哈赤儿公主更坚定了英雄救马的决心,一把拉住了流云的辔头,用生硬的汉语对杨日昭说,“你,是不是爱马之人?”
杨日昭瞥了一眼卓然,卓然只是打着扇子微笑。
杨日昭扯了扯马缰绳,慢慢说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是就卖我,不是就卖他。”
“为什么?”
“因为我懂马、爱马,不杀马。”哈赤儿当街侃起马经,杨日昭听得津津有味。
哈赤儿紧攥着马缰,一脸真挚地仰头问道,“此马是不是应该卖我?”杨日昭差一点儿就点了头。
卓然在旁轻咳了一声。
杨日昭回过神来,微笑道,“兄台确为懂马之人,在下也对马经略通一二,可否愿意寻一处茶肆,你我详谈?”
“不胜容幸。”哈赤儿躬身做了一个请,眼角得意地瞄向卓然。
卓然淡淡一笑,微微颔首。
粗衣布衫的寻常百姓中间,卓然广袖儒衫,净雅别致,哈赤儿公主看得瞬间怔了一怔。
***
昭小爷骑马回府时,卓然就候在街口等着。杨日昭纵马慢悠悠地走过,目不斜视。卓然只是看着,按规矩施了一礼。
昭小爷走得远了,卓然摇开扇子,竟然朝反方向走了。
杨日昭好奇了。卓小白脸儿今天也算替他立了两功,人都站在这里了,怎会不来向他讨赏?但昭小爷也学过,此时倒贴上前询问是最不明智的选择,杨日昭空扬一记马鞭,催马回府。
福六迎上来接驾,“主子,大王爷候你多时了。”
杨日昭连衣裳都来不及换,匆匆跑进花厅,“哥。”
“去哪了,一头汗?”
“我去……”昭小爷及时收住话题,“去溜溜马,”他暂时不想将刚套来的情报透给日朗,他想不久之后,给爹爹和大哥一个惊喜,“哥,你怎么来了?”
杨日朗拿过福六手里的帕子捂到日昭头上,用力地替他擦了擦汗,“来和你商量个事。”
“和我商量?”杨日昭兴奋了,大哥可从来没有这种口气和他说过话,“什么事?是不是和亲的事?”杨日昭有点儿激动,激动得差点儿就忍不住,把今天的小收小获都晾出来显摆。
“确实是联姻的事,”日朗拍了拍日昭的肩,“老二准备游说赤呼台放弃联姻,父皇已经准了,明天早朝就把此事会正式上折子请奏,你和哥一起保他。”
杨日昭站起来,“哥,凭什么?”
“什么凭什么?”
“凭什么帮日进出风头?”
“昭儿,不准你这么无礼。”居然直呼老二的名字。
“你忘了他们董家是怎么欺负咱们的了?”
“昭儿,”日朗笑了,小孩子就是爱胡乱记仇,“董家是你二哥的外戚,又不是你二哥。你二哥对你的那些好你怎么都不记着了?”
“他从来就没对我好过。”
“瞎说,”杨日朗笑着去点日昭的头,“你个小没良心的,远的不说,前几天你脚受伤……”
“他那是故意装的!”
“昭儿,”日朗沉下脸,有些话杨日昭说得太过了,无论为了两个弟弟中的哪一个,日朗都必须尽到做兄长的职责,“你有什么证据这么说?”
“我一看就知道。”
“那就是乱猜。杨日昭!!”日朗厉声将么弟按进椅子里,“你记清楚,你是王爷,但凡没有事实铁证的事情,无论对谁都不能说,你记住了么?”
杨日昭错愕地看着大哥,他已经很久没有受到这么严厉的教训了。大哥的眼睛温润平和,静静地注视着他,目光却带着说不出的严厉,默然等着昭小爷的答案。
杨日昭咬了咬牙,“记住了。”
“乖,”日朗满意地摸了摸他的头,“明天看哥的眼色行事。现在去换衣裳。”
“做什么?”
“进宫,和老二商量一下究竟怎么办。”
“哥——”杨日昭还是决心说出自己的想法,“我们自己不行么?干嘛非要帮老二?”
“哥觉得老二的主意很好,父皇也很赞赏。”
“我也有主意了呀。”
日朗有些惊喜,“那好,一会儿到了老二那,你再说说,要是你的主意比老二好,哥就让老二帮你。”
“我不用他帮。”
日朗好笑地摇了摇头,宠溺地拍一拍他的脸颊,“都听你的,快换衣裳去吧。”
衣裳换到一半,杨日昭变主意了。
老二他不想帮,打心底里不想帮,昭小爷要自己单干了。
“福六,去把那个姓卓的给本王提来。”
小太监躬着腰,细声细气,“王爷说的若是昨个儿的那位卓公子,他已经在后园候着了。”
杨日昭手下一顿,“大王爷知道么?”
“应该不知。”
杨日昭理了理四爪团龙袍的袖口,走进前厅,“哥,我想好了,我不会替他说话的,我也不给他捣乱,我要和他比比看。”
杨日朗放下了手中的茶盏。
杨日昭的脸上依旧带着年幼的稚气,坚定的目光和紧抿的嘴唇显出几分不相衬的老成。
日朗走到日昭面前,轻轻理了理日昭的襟口,“哥能帮你什么忙?”
“什么都不用帮。我一个人能行。”
“那好,哥也不帮老二了,你们公平竞争。”
杨日昭得意地笑了,大哥果然还是最偏袒他。
***
送走日朗,日昭迈进后花园。
卓然规规矩矩地叩拜施礼,杨日昭好脾气地赐他坐了,“你又来干什么?”
“王爷为了什么召见在下,在下就为了什么来见王爷。”
杨日昭低头啜茶,“若是本王只想将你吊起来打一顿呢?”
“只要王府的家奴打不丢在下脑子里的主意,在下愿随王爷开心。”
杨日昭哼了哼。他想问问卓然究竟想从他这儿捞点儿什么好处,可一转念还是忍了。只要卓然不开口,昭小爷打定主意也不开口。他们扛上了。
卓然又笑了,眉眼间含着胸有成竹的狡猾,“不过在下建议王爷先听听在下的主意,若不满意再打,也不迟。”
4.前奏
残花半殒的牡丹园子。
卓然青葱色的长衫染着落日的余晖,色彩有几分古怪,“在下以为,大道至简,王爷只要揭穿克伦是公主的事实,这桩和亲自然也就搅了。”
杨日昭埋头喝茶。这确实是最简单最有效的法子,头一条罪名就是欺君。再一条,公主身为皇室宗亲,赤呼台王的亲孙女,如此私入国境,其心甚值得推考。
卓然继续不紧不慢地说道,“依在下之见,王爷甚至不必另作说辞,江楚两位大人必会以此为柄,提出对我大祁最有利的议奏。如此一来,王爷既可达成心愿,又抽身事外,岂不妙哉?”
杨日昭微微挑了挑眉,“本王为何要抽身事外,让别人抢去本王的华采?”
卓然了然地勾出一抹笑,“俗话说得好,会咬人的狗不叫。”
杨日昭蹙眉,卓然这小白脸居然暗着骂他,昭小爷正想发作,卓然却抢先接道,“三国刘备,屈投曹操之时,种菜养晦。曹操煮酒论英雄,玄德失箸以韬光,方有日后得诸葛,取益州,据蜀而鼎足天下之伟业。王爷以为在下所言是否也有一二道理?”
杨日昭不屑地哼了一声,“卓公子确实精通这种鸡狗道理。”
卓然笑了,只要这孩子听进去就好,“鸡鸣狗盗亦有救急解危,助孟尝君出齐之时。在下又听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为如此鸡狗,比之碌碌草芥不知又要风光多少倍,或为一二也未尝不可。”
杨日昭默了,眼前这人还真无耻得可以,拽着文绉绉地书腔文调,偏偏要说些龌龊低俗的故事。还有以前,和大哥与他在酒楼中喝酒时,卓然说得也是些挥鸡撵狗的俗事,还害得昭小爷醉酒出丑。
杨日昭已经明白了卓然所说的道理,但杨日昭打心底里不喜欢这样做,他正处在意气风发的年纪,幻想着做些意气风发的事情,而且他有一个意气风发的身份——大祁的三皇子,皇后过继的嫡子,永福王爷。
卓然略微皱了皱眉,他明白杨日昭的心思,他也是从这个年纪走过来的人。如果杨日昭一意孤行,或许朝中日后会分争得愈加绽烂好看,但那不是卓然想要的结果,也大大超出了他能意料的范围,卓然不想玩火。
杨日昭站起来,对着满天的星斗伸了一个懒腰。有些事他还得再想想,在想明白之前,昭小爷要保持王爷的威严和高深莫测。略略瞟过卓然的脸,他一言不发地冷着脸径直出了花园。
卓然默然看着,直到小王爷出了园子,噗地一声笑了出来——昭王爷或许孺子可教也,合卓爷的脾子。
“来人啊。”卓然扫了扫衣襟,“给在下寻处地方住了。”
福六本想装没听见,他是王爷的亲随,可不是谁都能支使。但毕竟这人使过银子,福六不卑不亢地上前,“卓公子,王爷可没说留你。小的也不好做主。”
卓然笑着用扇子敲了敲他的肩,“王爷也没有送客,做下人的,要灵活。”
福六撇了撇嘴,领人向西偏园子去了。
***
早朝的时候,老二日进提了个处理岁贡的折子。皇上没有表态,只是叫他“呈上来”,仔细地又看了一遍。
但跟着皇上的人心里都明白,龙椅上的那位已经动心了,董家的旧部门生立刻出面争相哄抬小主子的人气。
杨日昭偷偷拉拉大哥的衣袖,极低地嘲弄道,“哥,你看,根本就不用你帮忙,到处都是马屁精。”
杨日朗低头笑了,暗中拧了拧日昭手背上的肉,“你又要说什么,真不要先说给哥听一听?可不能一时意气,给自己和爹爹惹祸。”
“我不说了。”杨日昭咧嘴笑了,“让老二忙去吧,爹爹寿辰快到了,我想多花点心思给爹爹贺寿。”杨日昭偷着瞥了瞥皇上,在心里哼了哼,“我要送爹爹一份大礼。”
杨日朗蓦地想起来,他还要做一本小册子,等下了朝,他就去找卓然和凌栈,时日无多,得快把这事给办了。
***
杨日进被送进礼部。
尚书令楚成楚驸马重新主持和赤呼台的岁贡谈判,杨日进挂了副僚的职差,正式参与国事。
杨日朗往返于自己的王府与翰林院间,专心致致地制作他的小册子。若是忙得晚了,凌栈和卓然会住在他的府内,日朗好心地吩咐下人拾掇一间偏院给两人,并吩咐下人不要随意惊扰两人的思绪。
杨日昭跑来观摩,卓小白脸儿行过礼后依旧那副不冷不淡的模样,和凌栈一人据着案子一方,认真地写字画画。
杨日昭看得忍不住在心里哼了哼,卓小白脸果然很能装模作样。只可惜了小凌大人,清清秀秀、书香世家的一个干净人,竟然被卓然这种混帐给相上了。
杨日昭想起了小时候,凌栈为了救宁王的驾,大义凛然地将一盆墨汁悉数浇在自己身上的义举,顿时又对小凌大人增添几分好感,愈发觉得小凌大人十分可惜。
杨日朗看着杨日昭又是摇头又是晃脑的,忍不住掐了掐他的脸。杨日昭的娃娃脸还留着一点儿,捏起来依旧肉肉的很有手感。杨日昭被掐得肉酸,低眉抗议道,“哥——”
日朗搂着日昭的肩膀,把他拖出小室,“昭儿给爹爹准备了什么?”
昭小爷嘿嘿地笑,“到时哥就知道了。”
日朗忍不住又掐了掐他,有点儿怀念过去。小时候的日昭对他无话不说,倒如今也会卖起关子来了。
但长大了也有长大了的好处,宁王审视一番弟弟的脸,然后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走,哥请你喝酒。”
杨日昭很开心地应了。大哥终于把他当做成人看待了,如果爹爹也能一起,杨日昭会更加满足。
望着不远处的琉璃金顶,昭小爷有些小感慨,“不知爹爹在做什么。”
日朗也有些担忧,“听说最近在忙着钻研武功,也不知倒底要做些什么。”
两个人跟着都默了。即便是晨昏定醒,梁皇后也只是匆匆应付一下,而且经常魂游天外,不知在想些什么,两个儿子都非常担心。
昭小爷又默了一下,说道,“不知赤呼台的那个公主长得什么样子?”
杨日朗笑了,“哥倒是希望永远都不知道她长得什么样子才好。”
“哥,你说,老二的办法能成么?”只有拒了和亲,他们才能永远不见那个公主。
“依哥看,还得看父皇的意思吧。”
杨日昭偏了偏头,灵光一现,“哥,你说爹爹这么反常,会不会因为父皇心意已定,决心娶那个公主了?”
日朗蹙了下眉。日昭这么想也未尝不对。若论探解圣意,没有人比父皇枕席之侧的爹爹更在行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