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栈有些无奈地举了举茶杯,“可能茶沏得酽了,怎么也睡不着。”
杨日朗更开心了,“真是巧了,本王正有一事相求。”
“但凭王爷吩咐。”
日朗微微一笑,“凌大人应该听说本王今日在礼部做过的事了吧。”
“是。”
日朗满意地点点头,“那凌大人也听到本王被皇上罚跪在尚书房前的事了?”
“是。”
“这就是了,本王受罚悔过,想请小凌大人捉刀替本王想些肯切的言辞。”
“这——”凌栈有些犹豫,他从未写过悔过书,而且此文必将直达圣听,小凌大人心中略微有些怯了。
看着凌栈的神色,日朗不好强求,转为退而求其次,“凌大人若不方便也无妨,替本王援引些类似的典故便好,本王这园子里的人物,怕是再也找不出比凌大人更博学多才的人了。”
总之这趟便车日朗是搭定了。放着好好一个探花不用,偏要自己动脑筋冥思苦想,那肯定是撞到头了。
凌栈不好再推辞,只能应了。
日朗将人迎进书房,拍了拍自己的檀木案子,“今夜这里便归凌大人所有。”
“王爷言重了。”
“不重不重,”日朗搬出笔墨纸砚,“本王便做你的书僮,倒也新鲜,本王以前还未做过。”
凌栈笑得更苦了。
宁王亲献殷勤,而且还暗示他这是王爷以前从未献过的殷勤。小凌大人就是再清高也不好意思敷衍了事。再想到卓然可能做过的那些事,凌栈用力抿了抿嘴唇,低头专心替宁王措词。
日朗悄声退了出去。骗了小凌大人替自己捉刀,日朗说到做到,克尽书僮本份,端茶倒水置办夜宵。
茶依旧沏得酽些,好帮凌探花提足精神。点心甜咸酥糯各上四样,日朗不知凌栈的口味儿,那便每样都准备一点儿。
端着食盘回来时,凌栈已经开始提笔写字。日朗蹑手蹑脚地将东西放在窗边的几上,坐在一边看着。
烛火晃得人的脸色略略发黄。凌栈蹙着修长的眉,停笔时,会不自觉地咬住笔杆。
很可爱。
日朗双手搭在膝头,默默地看着,眼前慢慢晃过许多事。
墨玉潭水里,那个低垂着脸的瘦白的人。
狭小巷道中,气喘吁吁,一头细汗的人。
人山人海中,红衣冠花,翩然回首。
湖边石下,迷迷怔怔,一脸酒红。
还有青天白日下,长袖宽袍,清澈错愕的目光。
日朗垂下眼。不知何时,不知何地,心里竟然装下了这样许多的事。
不知他,是否也在心里装下一二分自己。
太突然了,就像噼地一声爆开的烛花,杨日朗把自己给惊了。
日朗站起身,托着食盘慢慢走到桌前。
凌栈发现眼前遮了阴影,匆匆抬起头来。瞳子里映着烛光,流光溢彩。
日朗急忙转开目光,将托盘放在案头,“先吃些夜宵吧,稍后再写也不迟。”
凌栈垂头放笔。低垂的睫毛轻轻发颤,秀挺的鼻梁粉雕玉琢。
日朗极力稳住手,替他斟茶,“也不知你喜欢什么,若是都不喜欢,我——本王命厨下再做。”
“臣——谢过王爷。”
日朗没有答话。
他很想说,“今后你我不必客气。”他还想说,“就当这里是自己府上。”但若真的说了,恐怕只会吓倒小凌大人。
至少小凌大人目前已经很惶恐。
任谁被王爷这般殷勤,怕是都会很惶恐。杨日朗心知肚明。
日朗谨慎地选择默了。
凌栈掂起一块桂花糕。
日朗看着糕面上的点点濡黄的桂花,脑袋里怦地撞进了几句诗:“冷露无声湿桂花。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再望向窗外,果然当空一轮滚圆滚圆的明月。
凌栈抬手端茶。
日朗看见茶汤浮叶漾波,被凌栈细长的手指捧着,仿佛一样地清淡素雅,最相宜不过。脑袋里怦地又撞进几句诗:“松龛藏药裹,石唇安茶臼。气味当共知,那能不携手。”只可惜再前一句居然是“着处是莲花,无心变杨柳。”
凌栈还要……日朗不敢再看了,三步并成两步,立即转身出门。
杨日朗已经断定自己的脑子病了,准备去传个太医。
书房之外有人候着,日朗不耐烦地把人赶走,跌坐廊下,深吸一口凉气。
五脏六腑凉涔涔地通透,背上一层冷汗。从小到大,就是被父皇责罚他都没这么紧张。
杨日朗用力按着额头,心烦意乱,一张脸热得发烫。
凌栈小心翼翼地跟了出来,“王爷?”
日朗受了惊似的跳起来,胡乱嗯了一声,更匆忙地走了。
庭内清风、明月。
凌栈望满园空寂,不知所措地懵了。
一个黑影从墙外落叶一般轻飘飘地坠进园子。杨日朗不及站稳,先咳了一声,“凌大人,你写你的,本王突然想起些事,先走一步。”
日朗说完定了定神。
定好神,日朗负起双手,重新由正门一步一步踱了出去。
***
早朝过后,皇上的面前摆了三份过书。一份来自日朗,一份来自日进,另一份来自赤呼台的正使。
杨天泽又翻了翻日朗的那一份,既气又好笑。
日朗已经犟到直接找人捉刀替他认错了。过书通篇恭顺谦和,拘谨内敛,没的一点儿日朗直爽的风范。看来日朗又自认为做得很对,对到连改都懒得改了,直接照搬照抄。
杨天泽笑着摇摇头,掂起日进的那份。
然后又放下了。
日进这份过书写得很好,进退有度,条理清晰,还分析了今后的对策,杨天泽看得很满意,不必再看了。
最后是赤呼台的上书,杨天泽有些不悦地皱了皱眉。
在他的天下几乎错伤了他的儿子,却依旧大胆地借着赤呼台的传统来推脱,妄图将此事轻描淡写,这是赤裸裸地挑衅,杨天泽非常不满意。
将赤呼台的过书扔到一边,杨天泽掂起来两张画像。一张是赤呼台的哈赤儿公主像,另一张画得是侍卫克伦。杨天泽眯眼看了半晌,轻笑了一声。
两张工笔虽然精致传神,又为同一画工所画,相近似之处却不过一二。作画之人是大祁人物工笔的名家,不止见过二人,还仔细观察过二人,却依旧只有七八分把握,杨日昭一个不识丹青的小孩儿又如何能看出两人相貌相似?
杨天泽虽然自负,却没有自负到自己的小儿子天纵奇才,他已经看过有关昨日礼部三位皇子的秘奏,卓然这个名字跟在日昭的后边,很抢他的眼。
春猎之后,他查过这个人。
卓母是个绣娘,父亲是落第秀才,在一家古董行作字画生意,只是脑袋不怎么灵光,不但高价贩给三省巡察一幅赝品,还糊里糊涂地说泄了秘密。惹一场牢狱,家破人亡。卓然变卖家产安葬父母,只身来到京城,如此简单。
但又如此地不简单。此人一而再地招惹朗、昭两个皇子,还一度打过皇后的主意,如果只是为了谋求权势,卓然只需画上几幅好画,题几笔好字,送到江叶府上便可。先做三五年幕僚,再保举出仕,如今至少已在太学谋一个相当安逸的职位。
偏偏这个小孩如此处心积虑。
杨天泽叩了叩手指,命人重新彻查这个人的家底。
至于克伦是不是公主的问题,杨天泽轻轻挑动眉毛:
“传,楚成。”
8.还是那个混蛋
小叔叔也是个胆小怕事的狐狸。
杨日昭从驸马府里出来,更确定了这个事实。
杨日昭气哼哼地闯到老哥家里,直奔东院去揪那姓卓的耳朵。
卓然不紧不慢地一笑,用一张宣纸挡住昭小爷的手。
昭小爷的手伸在半空,又硬挺挺地缩了回来,宣纸上,杨日朗屈身弓腿,威猛地将一个赤呼台的壮汉牢牢压在地上。
卓然从纸后露出半张脸,“王爷以为此画如何?”
杨日昭拎过画,目光流连其上,嘴里却胡扯,“粗糙潦草,勉强入目。”
卓然自己坐了,“公主一事我也听说过了,既然楚大人不肯查,我们逼他查就是了。”
“怎么逼?”
“把事情闹大。”卓然俯耳,把法子说了。
杨日昭越听越皱眉,“不行,搞不好就得折掉一两个礼部大员。”这祸闯得太大,昭小爷不想闹事。
“如果在下就是想折掉一两位礼部大员呢?”
杨日昭错怔幻听,无话可答。卓然将目的说得如此轻描淡写、直言不讳,昭小爷听得措手不及。
杨日昭一言不发地起身出门。卓然果然是个混蛋,昭小爷自知招惹了一个麻烦的人。最好的办法就是在有办法之前立即抽身。
杨日昭走过宁王的书房。
日朗正坐在院中捏着几张纸发呆。
杨日昭走进去,温顺地坐在大哥身旁,“哥,我告诉你两个秘密。”
日朗回过神,连忙折起那几张纸,慌乱地塞进怀里,“什么秘密?”
“赤呼台使一个叫克伦的侍卫,很可能就是这次和亲的哈赤儿公主,还有,卓然是个混蛋,他接近我们,是想掰倒礼部的左右侍郎。”事到如今,昭小爷只敢也只能相信大哥一个人。
“你怎么知道的?”
“他刚才和我说的。”杨日昭缩了缩眉心,不自觉地靠进日朗怀里,“他居然想利用我。哥,我差一点儿就被他利用了。”
日朗伸手搂过日昭的肩。
日昭小小地缩成一个团,因为后怕,微微发抖地蜷在他的怀里,让日朗想起许多小时候的事。“别怕。”日朗低头亲了亲日昭的脸,“有哥在,谁也不能欺负你。”
“嗯。”
***
安抚了日昭,日朗直奔东院。
卓然的所作所为成功地引起宁王的兴趣。
日朗不知卓然是笨还是太聪明:卓然给日昭下了一个死套,却在日昭迈下去之前,明确地告诉他这是一个圈套。杨日朗要亲自去查个清楚。
推开东院的门,可以直望进花厅。
一张长桌分成两半,卓然和凌栈各占半边。
卓然占着的那边没有人,凌栈正坐在另一边,专心致致地抄书。
日朗摸了摸怀里的纸,径直走了过去。
凌栈的字就如同他的人一样工整秀丽,杨日朗又掂过看了半晌,轻咳了一声,“凌大人,和卓公子似乎交情匪浅?”
“回王爷,下官与卓然自幼同窗。”
“那你们的交情一定匪浅。”譬如青梅竹马。
凌栈笑笑,算是默认。
杨日朗看着,突然心中有一丝剌痛。
眼前的小凌大人或者就是卓然的帮凶,或者会凭白地被卓然玷一身污秽,无论哪一种,杨日朗都莫名惋惜。
日朗起身走人。他对凌栈的情愫不过是一枝新生长的嫩芽,只要轻轻一掐,立即灰飞烟灭,日朗不想糊里糊涂地深陷其中。
凌栈也有些茫然,看着日朗走出花厅,不由自主地低叫了一声“王爷。”
日朗不愿回头,只是背对着他站住,“什么事?”
“下官,请王爷小心……卓然。”
“为什么?你们不是朋友么?”
“是朋友。但,王爷于下官有恩,所以下官……不想看到王爷莫名地卷进一场是非。”
杨日朗笑了。看来凌栈与卓然的交情,也并非如他原先想象的那么好。
他回过身,大步走到凌栈面前,“好。”
日朗搂过凌栈的腰,垂头轻轻擦过凌栈的唇面,“说来不怕小凌大人笑话,本王至今尚未亲过别人,今日便送给小凌大人。以此回报……小凌大人的忠告。”
日朗松开手,大步流星地转身出门。
凌栈咚地一声,跌在了地上。
***
卓然踱进花厅。
看过适才一幕,他用扇子轻轻挑起凌栈的下巴,似笑非笑,“小凌大人,滋味儿如何?”
凌栈定了定神,伸指拨开扇子,“此乃本官私事,与你无关。”
“这是当然,在下只是觉得王爷亏了,”卓然将扇子抵在了凌栈的唇边,“王爷献的可是初吻,小凌大人这里,却早已被在下捷足先登了。”
“还有这里。”卓然的扇子顺着胸口一路向下,“以及这里。或者,还应该有这里。”
卓然扔掉扇子,将凌栈按倒在地上。
手指慢慢划过凌栈的脸,卓然挑散凌栈的发带,挑起小一络头发,“小凌大人不叫么?只要叫一声,王爷一定很乐意让你再也见不到在下。”
“本官谅你也不敢在宁王府里胡闹。”
“那也不见得,凌栈。”卓然低头垂在他的耳边,“只要毁了你的名声,你就永远都是我的人了。我原本就一无所有,得了你,也不失为一种籍慰。”
凌栈轻声笑了。自从书库的那件事过后,凌栈就料到了会有这一天,只要卓然不放手他的那些目标,自己早晚会被拖累得身败名裂、逐出家门。早一日也好,晚一日也罢。对一个人失望至极时,也就再也提不起半分纠葛的兴致。
“既然如此,你爱做就做吧。”
“好。恭敬,不如从命。”
卓然兴致勃勃地解开了凌栈腰带。与凌栈的乐趣,便是看他为自己惊惶。
长衫,深衣,亵衣。
卓然每拆开一层,凌栈的神色就平静一分。
卓然停下手,默然地看着凌栈的脸。
凌栈闭着眼,一潭死水般地停驻在他的眼前,无波无澜,压得卓然几乎喘不过气。
卓然伸出手,指尖落在凌栈的脸侧。指尖划过虚空,又停在凌栈的唇边。指尖一寸一寸地勾划着凌栈的轮廓,却怎么也贴不上近在咫尺的皮肉肌肤。
凌栈张开眼。
卓然急匆匆地避开他的目光,起身整理自己的衣裳。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小凌大人好一手无声胜有声,卓然拾起一旁的扇子,心情甚好地走出园子。
园子外,杨日昭就倚在墙边。
平静过后,杨日昭很后悔。姓卓的不过说了几句实话,昭小爷就惊惶失色地躲进大哥怀里害怕。
昭小爷自觉大大地失掉了颜面,务必要在这一刻恶狠狠地扳回一城。
“姓卓的,”昭小爷耸耸肩,“原来你也不过是个胆小鬼。”
“比起在下的雄心壮志,小凌大人的份量终究还是轻了一些。”
“本王问你,你的雄心壮志都有些什么?”
“王爷真的要听?”
杨日昭朝天哼了一哼。
“进刑部,做侍郎。”
“给本王暖床,本王可以考虑满足你的愿望。”
卓然噗地笑了,“福王爷,恕在下不恭,您知道暖床都要做些什么吗?”
“本王自然知道。”昭小爷话本里读过,暖床的男人是连下九流都不如的下下九流。昭小爷就想看姓卓的难堪。
“那好。”卓然贴近日昭的脸,“成交。”然后他闭上眼,慢慢向昭小爷的唇边靠近。
“滚。”杨日昭一脚踢在卓然的膝上,这姓卓的居然敢趁机占他的便宜。
卓然大退一步,扶着墙哈哈大笑。
福王爷这小孩果然很称他的心,漂亮的小脸胀得紫中泛青,吃亏的表情看得卓然非常舒坦。
杨日昭怔了怔神,迅速地咳嗽了一声,“今夜亥时,洗干净了于床上给本王暖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