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家无情,大概也就是这个意思了吧。就像他之所以出生,只是因为父皇和姚子贤怄了一口气。
他本不该出生,可是他却来了。所以他更有权好好地活着。杨日朗自从想明白这个道理,便也无所畏惧,而且越活越有意趣。
红尘滚滚,人生百态,彼此卷成一个又一个的漩涡。爬出这一个漩,便要被卷到那一个里去,挣扎其中,便看到许多冷暖嘴脸,因此妙趣横生。
自己现在的这副嘴脸,大概就是蠢笨至极吧,就这样明目张胆地盯着皇上左手指上的戒指,强梗着脖子直言不讳,
“父皇打造这枚龙凤戒指,难道不是发愿与爹爹永结同心,相携一生?”
杨天泽正蹙眉看他,脸色阴沉得几近暴戾,“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日朗扬着头笑了——这条命是什么人给的,顶多今日再由什么人收回去罢了,相当圆满,连声音也使得愈发清朗,毫无惧色,“若是,儿臣想请教父皇,何为‘君子也,驷不及舌’?若不是,儿臣又请教父皇,何谓情,何谓义,何谓信,何谓利?”
杨日朗没有听到皇上的答案。
迈出尚书房时,他已经被打发到了翰林院,去读一读何谓家,何谓国,何又谓江山社稷。
杨日朗当即领旨出宫,直奔翰林院。
***
此刻午时未过,翰林院人去楼空。
杨日朗罩着一身常服出现时,只看见几个门房在喝茶。
杨日朗轻咳了一声,几个人抬头看了,没看出什么特别,有人大咧咧地问,“干什么的?”
“看书。”
“书库左转。”四个字把人打发了。
大祁的翰林院藏着国家图书馆,经史子集珍本孤本样样齐全,太学里的学生们偶尔过来查查。谁也没在意进门的是个王爷。
日朗没来过这儿,平日想看什么书,都是支使人去取。如今左转了,才发现院里地广人稀,堂堂宁王爷不但迷路了,还找不到一个可以问路的人。
日朗想了想,只好奔着院里楼层最多,屋脊最长的地方走。走过一个院墙,两道回廊,宁王爷闻到了檀香气儿,再顺着墙走,果然绕到一扇大门,上悬两字,“书库”。
书库的院里正有一个人抱书走过,日朗刚想叫,那人却听到动静先转过脸来。
青天白日,淡淡的檀香气里,两个人的目光碰了个正着,彼此都有些惊讶。
“……真巧啊。”
“是呀……微臣,叩见王爷。”
规规矩矩地叙完礼,两个人又站在了青天白日下的檀香气里,莫名地尴尬了起来。
13.翰林院
正午的阳光透过细小的窗格和暗色的素纱朦朦胧胧地照进书库。
巨大的木架子半隐在一道道纤细昏浊的光线下,安静肃穆。哪怕踏得再轻,脚下的木地板也会发出吱吱咯咯地声音。两个人沿着书格的间隙,一前一后,小心翼翼地走着,甚至能感受到彼此的气息。
杨日朗的额上不自觉地渗出层薄汗。
凌栈也好不到哪儿去,借着光,日朗很清楚地看到他颈后那层细小的汗珠。
凌栈穿得只是平日里的素袍,发稍几乎垂到腰间,只在头顶挽一个极简洁的小髻,袍子做得微有些宽大,衣袂飘逸,。
日朗收回目光,随意打量书柜,“你也来看书?”
凌栈怔了怔,回道,“今日微臣当值。”
日朗慢慢地笑了。
凌栈是探花,依例封五品编修,供职翰林院,整管书库确属份内之职。只是这若大的书库只有凌栈一人,那合理的说法不外乎两个,要么小凌大人过于敬职,要么遭遇老欺生,今日欺到新探花头顶上了。日朗忍不住追问,“那你怎么没穿官袍?”
凌栈静了静,低声回道,“怕脏了,御赐之物总要更爱惜一些。王爷,”他停住脚,略微躬了躬身,“你要找的药部从这一格向后,便都是了。”
杨日朗点点头,“凌大人供职也不过月余,似乎对这里很熟啊。”
“王爷谬赞,”小凌大人依旧略带局促地守着规矩回话,“微臣只是近日负责归查药部书籍。”
日朗又点了点头。
从踏进书库的那一刻,他改主意了,何谓家国江山并不是他需操心的事务,有皇上和二弟足矣,倒是爹爹生辰将近,日朗突发灵感,想亲手抄录一本药经贺寿,“既然如此,凌探花可有什么孤本、珍本推荐一二给本王?”
“这……”凌栈脸上微微红了,“微臣只懂得按门类归查典籍的法子,不通药理……”
“无妨。凌大人自便吧,本王先随性看看就是了。”
凌栈躬身退下,只走了几步,又折了回来,“王爷,微臣有一份孤本目录,不如臣现在取来拿给王爷借鉴?”
“也好。”
凌栈退出书房,有人打着扇子,站在书库的大门看他。
“你怎么来了?”
卓然摇了摇扇子,带出极细的一丝暖风,“当然是报你的名号。”
凌栈转身看了看书房,隔着窗纱,杨日朗的身影迷雾一般的模糊朦胧。再转过头来,卓然的嘴角正含着一丝浅笑,扇骨轻佻地敲在他的肩上,“一柱香内不要进来。晚上我请你吃德胜楼。”
“不必了,”凌栈拂开扇子,擦身而出。
卓然回头望着,凌栈愈走愈快,只几步就转过了拐角。
卓然蓦地笑了一声,略微整理一下衣冠,迈入房内。
***
守一柱香灰烬,凌栈带着新沏的茶水,重回书库。
正午阳光炙炙。
院子里的树叶子折射出碧玉一样的微光。
有鸟在树上宛转承啼。
廊下,两个人坐在一处埋头低语,左右堆着大摞的书。
凌栈讶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即便是王爷也不能这样擅带书籍出库。
指责的话滚到舌边又咽回去了,杨日朗听到动静,抬起头微笑,“凌大人来得正好,给本王作个参谋。”
逆光中的宁王,诚恳真挚,干净利落。卓然坐在他的身边,轻轻摇了两下扇子。
凌栈怔了怔,顺从地走了过去,“不知王爷有何吩咐。”
“是这样,”日朗微微清了一下嗓子,“卓公子建议本王写一本最寻常的药方子编绘成册,布施给京中的百姓,一来是防治寻常病症,二来是为皇后积善功德,三来……”爹爹在朱雀街上开药铺赚钱的事还是不要太张扬,尽量保密为好,杨日朗转过话锋,“总之本王觉得颇有新意,只是不知用哪一种版式更通俗适宜一些,凌大人可否推荐本王一二。”
凌栈先看了一眼卓然。
卓然正专注地听着两人谈话,平静从容,但凌栈知道卓然有备而来。凌栈不悦却不会表现在脸上,“微臣以为,应简洁易懂。”
卓然插道,“多配一些图画如何?”
杨日朗问,“怎么做呢?”
“这个……”卓然略一沉吟,“我们可以借鉴朱雀街的药铺子,不知王爷见过没有,一张纸分成四到六格,绘出关键步骤,配朗朗上口的诗句,简洁、易记还好懂。药铺子每刊一次,都会被翻印数倍,很受欢迎。”
杨日朗听得打心底里笑了。
所谓朱雀街的药铺子,就是梁曜寒开的那家医馆,热心为他那铺子起名字的人实在太多,梁曜寒干脆言简意赅地称为“药铺子”,还时不时办些一些义诊以及一种被他称为“科普宣传”的讲会。
“好,”杨日朗听得很舒心,“就这么办吧。”
“王爷如果还看得上卓某的拙笔,在下愿尽一臂之力。”
“本王求之不得。”
凌栈立在一边,默不作声地看着、听着。
茶喝干了,凌栈悄无声息地续上,书不用了,凌栈抱回书库放好。
廊下的两个人谈得愈加投缘,越谈越投皇长子永宁王杨日朗之所好。
门外一阵吵杂,两人充耳不闻,
凌栈迎出去,正看见福王前呼后拥地闯了出来。
***
看到“书库”二字,杨日昭几乎等不及轿夫落轿,从肩舆上直接跳了下来。
小太监识相地扶稳主子,杨日昭顿了顿,踮着伤脚急匆匆地跳到门口。
日朗顶撞皇上的事情早已在宫中传出数个版本。
杨日昭原本就在坤宁宫候着,听到消息立刻去见爹爹。
可梁曜寒已经被皇上传去商议和亲事宜了,江叶和楚成也陪着一起议,杨日昭无人可找无情可求,转身直奔翰林院。
杨日昭从小就和大哥一起,一处上课,一起习武,连打架,挨罚,也都在一起,爹爹不在宫里的时候,他们几乎形影不离。
如今也应该一样。
长大了,也应该一样。
不能变,也不会变。
无论日朗犯了什么错,杨日昭都会扛下一份来,因为日朗也一样,和他一样。
从来都是这样,从杨日昭记事起,他们就是这样了。
***
杨日朗和卓然双双抬头,杨日昭一怔,站在了门口。
古朴的廊房下,两个人极近地挨坐在一起,捧着同一本古卷指点,脸几乎贴到一块儿。
卓然轻飘飘地起身接驾,日朗直接走到门口,“你怎么来了?”
“哥。”杨日昭一把抓住日朗的衣服,却怎么都说不出话来。
杨日朗看着他,有些不明所以,“出什么事了?”要这孩子拖着伤亲自跑过来?
“哥,”杨日昭紧紧抓住杨日朗的手,“父皇罚你,我陪你。”
“又胡闹,”杨日朗噗得笑了,“罚还有陪着的?赶明有赏了,哥再算你一份。若是没事就回府养伤去吧。”
“不回。我说陪你就陪你。”
“若是哥不想让你陪呢?”
杨日昭低下头,没有回话。
他不想违逆日朗的意思,可是他也想陪日朗一起受罚,大哥做了的事都是他想的事,他做不来,至于可以分担一份过错。
再看一眼廊下跪着卓然,杨日昭低哼了一声,突然栽到日朗身上。
“哥,我脚……疼。”
杨日昭猛咬一口自己的舌头,硬咬出两颗眼泪,水润润地含在了眼底。
14.书库
杨日朗慌了。
杨日朗手忙脚乱了。
他身下两个弟弟四个妹妹,只有这一个和他最亲近,怕是寻常百姓家也难寻到这般亲近的兄弟。尤其梁曜寒被迫出宫的那些日子,两个同样幼年丧母的孩子几乎相依为命。
此刻杨日昭紧皱着眉毛,死死抿着自己的嘴唇,连音节都咬不大清晰,脸缩得眼泪快都出来了。日朗看得心里一阵疼过一阵。
人已经抱到廊下坐了,太医正在赶来的途中,日朗半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拆除日昭脚上的绷带。
只要微微仰头,就能看见日昭低垂的脸,看到日昭努力憋在眼底的那一层水雾,杨日朗恨不得代日昭受伤。
安抚地摸了摸日昭的头,日朗硬挤出一丝微笑,“真那么疼?”
“嗯。还行。”杨日昭答得含含糊糊。他是真疼,疼得连眼泪都管不住了。
不过不是脚疼,是舌头疼。
福王爷杨日昭吸取了昨晚上的教训,非常敬业地狠咬了自己一口,现在悔得脸都紫了。
所以杨日昭装得很像,于是杨日朗更心疼了——杨日昭委委屈屈地皱着小脸儿,很疼却很努力去逞强的小样儿让日朗的心里像是挨了鞭子似的一抽一抽地疼。
太医急匆匆地赶来,捧着小王爷的脚腕子仔仔细细地检查了好几番。这伤可是皇后亲手治得,虽然小王爷的表情很痛苦,但老太医还是不敢夸大其词,“回王爷,王爷的伤势恢复得甚好,可能是略有淤阻,臣开些活血的药,再辅以按摩,应该见效。”
杨日昭只好点头。
太医按了两下,日昭见好就收,“好像好了。”
可日朗不放心。
只是两个王爷挤在书库中不大像话,尤其是自己刚顶撞过皇上,不要连累得日昭也被借事奏上一本。日朗扶起日昭上轿,“哥带你再去药铺子看看。”爹爹的铺子里驻的都是魔教的医道高手,在宁王爷的心里远比眼前这一头凉汗的太医可靠得多。
“那这里怎么办?”
杨日朗不置可否,只是摸了摸么弟的头,“走吧,哥陪你过去。”
日朗不回答,那就应该是有了推脱的说辞,杨日昭深信大哥的本事,痛痛快快地跟着日朗回府去了。
***
福王前呼后拥地来,福王和宁王又前呼后拥地走。
偌大的院子瞬间又冷冷清清。
凌栈转身抱书,他还要把搬出来的书籍归库。
有人搭他一把手,卓然也抱起一摞书,轻声说道,“我都是按次序拿的,只要放回去就好,不用你再复查的。”
可凌栈只想赶人走。不用想都知道,携书出库的事情肯定是出于卓然的教唆。
话滚到嘴边,最终还是忍了。凌栈很清楚,卓然了解他,只要他一开口,卓然就能随心所欲地应对出些讨他厌或讨他欢喜的话,全看卓然想干什么。
两个人沿着昏暗的过道慢慢地走。
卓然默不作声地跟着,看凌栈执拗地一本接一本地核对收归书籍。
暗淡的光线将人也染得暗淡,凌栈宽大的素袍裹得人尤其瘦弱,凌栈低着头,露出来的后颈白瓷一般的素丽脆弱,昏浊的光线就像尘封他的那一层土。
卓然慢慢地靠了过去,小心翼翼地垂下头。
柔软的嘴唇贴着后颈薄凉的皮肤,极轻地擦过。凌栈的手下顿了,不知所措地站着。
卓然伸手搂住他的腰,额头抵在了他的背上。
两个人安静地站着,抱着,靠着。
听窗外鸟鸣幽幽。
***
“卓然。”叫的声音极轻。
“嗯。”回的声音也极轻。
“不要打宁王的主意,行吗?”
片刻静窒,之后,卓然倏地松开手,猛力转过凌栈,“为什么?”
“因为,宁王是个好人。”
卓然冷笑了出来,这个理由在他的眼里实在太牵强,甚至不能算作是理由,“你是不是还在念念不忘他的那点儿小恩小惠吧?不过是顺手帮了你的一点儿小忙,值得你记得如此之长远?”
凌栈默了默,转身走人。
他和卓然不是一样的人。卓然能借着药铺子水过无痕地奉迎宁王,卓然还能借着画册的点子挤进宁王的幕下,卓然接下来还会手不刃血的杀掉朝中的一些大人,而宁王很可能就是卓然要借的那把刀。
凌栈敬重宁王。虽然只是廖廖数面,但凌栈认为自己看得很清楚,宁王是君子,他不想让卓然把一位君子强拖进一个乌烟瘴气的漩涡。
卓然究竟想要些什么,凌栈管不着也无权去管,凌栈只是如此希望罢了,希望他不要打宁王的主意。
卓然上前,拦住他的去路,“说清楚再走。”
凌栈退后一些,转身绕向另一面。
卓然冷眼看着,突然快走几步,将人重重推到墙上,尘土飞扬。
强抵着凌栈,卓然慢慢迫近凌栈耳边,“你是不是喜欢他啊?金榜题名时,朱雀遥相望,心有灵犀了吧,是不是?”
凌栈断然回道,“你想多了。”
“那这样呢?这样是不是也是我想得多了?”卓然猛地拉开凌栈的衣襟,强吻上凌栈的嘴唇。
翻搅的唇舌就像翻搅的怒火,捏着凌栈的肩膀,卓然抵得他的意志节节溃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