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朗爽快地认了,“不行,这样一说,便是一样都说不出来了。”
“那王爷可有兴致听我说一说?”
“好。”
两人换了一下位置,日朗换到车窗前,顺着向后张望。
卓然则转过身去,闭上双眼。
细长的睫毛在窗口透进来的浅光中微微发颤,卓然的神情像在品酒,“药铺旁是一只梨摊,摊主灰布短打,束同色发带,买的是白、黄两种香梨……”
杨日朗听着,突然看到了两个极熟的人影。虽然只是一晃而过,但日朗还是觉得自己看得十有八九不会错。
急急忙忙喝住马车,吩咐车夫送卓公子回家,杨日朗连声解释的话都来不及说就跳下马车追了上去。
那两人已经进了一家茶铺,日朗不敢跟进去,只好慢吞吞地从茶铺门口走过。
两个人在堂内的一张桌前落坐,却望向柜台里边。杨日朗可以清楚地看到两人的侧脸,正是皇上和梁曜寒。
日朗看得笑了,若是按着典礼司的安排,此时父皇与爹爹应该刚刚进宫。如今这两人坐在这儿了,显然和他一样,也金蝉脱壳偷跑出来了。
店伙计端出几盅茶。
杨天泽一一品过,再说与梁曜寒听。
店老板在旁一脸谄笑地搭话,“一听您就是位行家。”
杨天泽风清云淡地一笑,店老板成功地与他攀谈。
两人从茶叶谈到茶经,又从茶经谈到茶道,再从茶道谈到雨水、气候,相谈甚欢。梁曜寒也不落寞,在一边自顾自地品着店里送上的糕点。
老板谈到兴起,神秘兮兮地从柜中翻起一小罐密封得极严实的茶叶,又看了看左右,愈加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杨公子,别看我做这行当许多年,真正像您这么识货的,还真没见过几个,都是说宝剑赠英雄,咱是好茶赠行家,你看看,这茶如何?”
老板一开罐,一股异常清香的茶味儿就飘了出来。
杨天泽一闻就来精神了,再瞥一眼旁若无人的梁曜寒,他又把那股兴奋劲悄无声息地藏回了眼底。
茶老板极仔细地捏出一片茶叶,“客官看看这茶如何?”
杨天泽略一沉思,惜字如金,“好茶。”
“何止,”老板嘿嘿笑道,“这可是连天子都喝不到的极品。”
“为什么?”梁曜寒来兴致了。
“当然是怕……”老板一横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不至于不至于,”梁曜寒极亲切地笑道,“听说上面的虽然好这个,但也是位仁君,不至于为了点儿茶叶片子就要人命吧。你贡上去,说不准还能得赏呐。”
“小兄弟,就因为上面好这个,咱们才怕呀。这茶呀,可能一辈子也就喝上这么一回,谁都想呀,爱茶的都想。只是咱们想了也是白想,只能看老天爷,可若是上面的那位想了,一高兴下道旨来,咱们就是……”老板激灵灵地打住,转而笑道,“两位爷都是明白人,明白人啊。来,咱们就论茶,品茶。”
话虽对两人说,茶却只赠一人,捂着皇上钱袋子的梁皇后被无知的店老板堂而皇之地给无视了。
可见这茶确实有可能很珍贵。
杨天泽浅抿了一口。梁曜寒只看一眼就知道了,这人很享受这茶。那就买吧,“老板,这茶可否匀给我们一点儿。”
“生意人,自然利来利往,只是这茶我最多只能割爱一两。”
“我们可以多出一些。”
“这位公子,茶也讲究缘,得一两,已是天大的缘分了。”
“送人礼物,只一两总有点儿不像样子。且如你这么论,这位公子只怕与此茶只有一杯的缘分了。”
店老板摇头,“只得一两。”
杨天泽于是恋恋不舍,叹道,“一两便一两,此茶乃茶中龙凤,得一盏之缘足矣。包起来吧。”
店老板听着,微蹙了一下眉心,脸上却有些为难,“茶讲道,生意总也得讲道,唉,实在勉强不得。倒不知公子要送何人,在下方不方便问?”
梁曜寒笑道,“送老婆……”话没说完,脸先酸了,桌子底下、小腿骨上,已经重重被人踢了一脚。
店老板适时地善解人意,“岳父泰山?”
梁曜寒默。杨天泽更默,低头解他的一盏之缘。
店老板看着,极为真情真意地重叹一口气,“唉,咱们男人啊,就重一个‘情’字。罢了罢了,再匀你一两吧。”
依着梁曜寒的情报,这就是极限。此茶珍贵,老板自然要搞些物以稀为贵的伎俩。
“再称半斤红茶。左数第二排那种。”
“这是?”店老板虚心请教,“可有什么说法?”那茶并不怎样,只是开汤的色泽还算鲜亮,看个茶道高手如此配茶,老板好奇了,难道另有什么他不知道奥妙?
只可惜那两人对视一眼,双双沉默不语了。
***
两人走出茶肆。
梁曜寒掂了掂红茶包,算计道,“不错,够煮好几桶茶叶蛋了。”
杨天泽拉起他的手,沿着长街慢慢闲走,“可惜这点儿茶却喝不过一个月。”
“别急,明天我去找十几个懂茶的人来,一人给你弄二两。”
杨天泽目视着前方,笑了。
梁曜寒低头黑线,“确实是个笨法子。要不你给我想一个?”
“小曜寒,不要又偷懒,更不要总想着骗朕给你出主意,自己想去……”
杨日朗坠在两人后边,心里慢慢地生出些羡慕。
皇上的嗜好不多,茶是其中一样。同一种茶,不同的年景不同季节也有极大的差别。自从梁曜寒掌管了内府的财政大权,这茶也贡得花哨起来,十有八成,应该就是这么选的。
确认了有大批的暗卫护着两人,杨日朗转进一边的铺子买点心。
日昭喜欢吃甜食,从小就肉嘟哮地讨人喜爱,虽然现在细瘦了些,可捏起来依旧很有肉,杨日朗突然非常想他了。
9.么子的小心眼儿
杨日昭也在想一个人。
他坐在园子里,望着满园的牡丹,在想一个姓卓名然,而且超讨他厌的人。
这个叫卓然的,脸长得不错,挺像一个小白脸,脑子也不错,不是一吓就不知所措的蠢蛋。卓然的画也画得挺好,比起画院里的那些老头儿,还是姓卓的把昭小爷画得威风。
可杨日昭还是很讨厌这家伙,因为杨日朗喜欢他,似乎真的非常喜欢。杨日昭本想蹭到日朗的车中回京,却发现大哥已经跟着那个卓然偷偷地跑了。
杨日昭嫉妒了。
晚春的风柔软地吹过,吹动起牡丹的花瓣。那些姹紫嫣红的花朵压着叶子,摇摇曳曳,看得杨日昭突然生出些感悟。
放眼望去,一园子的花团锦簇,可真正挨着牡丹花的,却不是花,是叶子。这情景就像他们叁,同是兄弟,同生在一株花枝上,两个人却隔枝隔叶的望着,倒是那些枝叶,譬如卓然,却团团簇簇地紧紧挨着他们俩,隔开了他们俩。
杨日昭拖着脚去拔牡丹叶子。一片接着一片,左右开弓地乱揪。
杨日朗看得笑了,小太监说小王爷在毁园子时,他还不信,如今证据确凿。杨日昭正花丛中间站起来,碧绿的牡丹叶子沾得他满身都是,下雨似的从衣襟上簌簌飘落。日朗心疼他的脚伤,快步过去把他抱回了亭子。
杨日朗问,“干什么呐?”
杨日昭扁扁嘴,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日朗瞎猜,“这么精神,脚不疼了?”
“疼。”
“那给哥看看。”
杨日昭立刻伸脚,抱委屈道,“快疼死我了。”
“哥看着可不像。”
“真的。”
“那哥给你揉揉。”日朗脱了他的鞋袜,温热的手指轻柔地按在他的脚腕上。
杨日昭支肘看着,突然想到了很小很小的时候。那时候,爹爹总抱着他玩,大哥就跟在旁边,三个人还会一起睡午觉,他小小地蜷在爹爹的怀里,爹爹还搂着尚且年幼的大哥,三个人靠在一起,暖洋洋的非常舒服。
可这样的日子似乎一去不复返了。杨日昭重重叹了一口气。
日朗抬起头,“小小年纪,多愁善感个什么?”
“我想爹爹了。”
“忍着吧,爹爹现在正忙着呐。”
“忙什么?”
“当然是……”杨日朗忍不住把刚刚看到的事给讲了。
杨日昭锁着眉,“我怎么觉得那老板是个奸商啊?”
“会么?”杨日朗就没想那么多,“再说了,爹爹也不是那么好骗的人吧。”
“反正我觉得蹊跷,哥,一会儿爹爹来看我,不如我们问问吧。”
“不许问。”杨日朗连忙堵住他的嘴。
爹爹还好说话,若是让父皇知道了……杨日朗本能地不往下想了。
***
太阳偏西时,梁曜寒来了。
他是一个人来的。皇上把他送到福王府的街口,自己回宫去了。不合规矩的事,他们分头去做,若是有人多事,自然由皇上顶着。
所以梁皇后拎着药褡子,明目张胆地从正门进来了。
日朗扶着日昭迎到园外,梁曜寒探头看了一眼,开心了,“长得真好,根都给老爹我留着入药啊。”
日昭乖巧地点头,“好。”
“再把府里懂茶的都叫来,爹有重任交待。日朗也是,一并叫来。”
“爹爹要做什么啊?”日昭顶着一张甚得他爹欢心的脸,用好奇的表情问。
“这个啊,说给你们也无妨。来来来,爹爹给你们讲故事。”
杨日昭认认真真地又听了一遍,“爹,店老板是不是故弄玄虚啊?怎么听着,不怎么真切?”
梁曜寒摸摸他的头,“做生意,自然要讲些个手段。”至于个中的乐趣,小屁孩子自然不懂的嘛。杨天泽喜欢的那几样东西,梁曜寒通通没兴趣,杨天泽教了两年,结果两人共同进步,差距依旧那么大,大头如斗。梁曜寒干脆找个人和他侃侃,总好过胡乱浪费感情。
杨日昭也来不及懂,他现在的心思全放在了一处:爹爹已经陪过了父皇了,现在爹爹该陪自己了。只是宫门还有不足两个时辰就关了,时光实在太短暂。
如果能留爹爹在这儿宿下。那大哥也一定会住下,只是明说的话,一定不成行,只能靠昭小爷动动小心眼了。
杨日昭开始谋划今晚丢皇上一个人在宫中。
***
看脚伤花了三人大半个时辰,足够福王府的厨房做出一大桌好菜。
酒是一定要的,虽然昭小爷现在有伤在身喝不了酒,可酒最耗损时光,聊一聊儿,喝一喝,一桌饭也会吃得久一点点儿,就算不能留住爹爹,能多说一会儿话也是好的。
话匣子打开,就有点儿收不住。
从刚出生说到一岁,从一岁到二岁再到三岁,说着说着,又想起了一岁,于是又从头开始,杨日昭这十三年的小日子就是一盘菜,就着小酒,被反反复复地说了好几遍。
说得兴致高了,就容易忘时间,
酒过数巡,出门水遁,梁曜寒突然发现头顶上月朗星稀,衣袖旁小风习习,院子里夜色一片迷离。
看着头顶上那轮滚圆滚圆的明月,他惊天动地地“啊——”了,关宫门的时辰早就过了,宫门落栓,谁也开不得。如果强进也不是不成,可明天他这皇后就成了活箭靶子,刘靖那小子肯定带着头地朝他猛烈开火。
梁曜寒不得不颓然一叹,这皇宫,他今天肯定回不得了。
听着老爹在外的惨叫,杨日昭咧开嘴,嘿嘿乐了,他对着门外得意地比出一个V,爹爹教过他,这就代表奸计得逞。
杨日朗冷冷地扫了他一眼。
日昭拉住他的胳膊,小心翼翼地邀请,“哥,你也不要走了,咱们一起睡吧。都好久没在一起了。”
“嗯,”杨日朗应了。
他不动声色地笑在肚子。
庭园里清风皓月,他听说福王府还有一张极大极舒坦的藤床,正好看看星星。
10.愿得一心人
梁曜寒叹够了,又回来了。
晚春的小风暖中带凉,吹久了还是有点儿冷,不一会儿就吹了个透心凉。
杨日昭眼巴巴地看着他,嫩生生地叫,“爹?”
梁曜寒摸摸他的头,“乖,叫人给爹准备间房,今晚就睡这儿了。”
“府里就数我的卧房最好了,爹就睡我那吧,我叫人换床新被褥,上次赏进来的妆锦我还没用呐,给爹爹睡。”
“那你睡哪啊?”
这确实是一个问题。
杨日昭偏头想想,“要不,我们一起睡?”
梁曜寒笑了,转向日朗,“那你也别回了,也一起睡这儿?”
日昭连忙邀功,“我哥已经应了,咱们今晚都一起睡。”
“小屁孩子,”梁曜寒拧住了日昭的耳朵,“算到老爹的头上了啊,记得下次装圆点儿,别再让老爹我看出来啊!不然先打你三十大板再说。”
可不管怎么说,事就这么定下了,梁曜寒拎着小酒,杨日朗背起杨日昭,三个人转驾到牡丹园子里看星星。
杨日昭被安排在中间,右手拉着爹爹,左手握着大哥,闻着牡丹的清香,听着那两人杂扯,仰望着天上的点点繁星,幸福地睡了。
月过中天,有零零落落地草虫子乱吵。
梁曜寒先坐起来,叹出一口气,然后小心地拎开压在自己身上的腿,转身下床。
杨日朗也跟着,抱开差不多横到了自己胸口的小脑袋瓜,小心地站在了另一边。
杨日昭幸福地翻了一个身,横趴在榻子上,继续呼呼大睡。
看来这榻子做成方的,非常有道理,可以随着杨日昭打滚睡。
两人看着日昭,都有些无奈。
日朗先发表意见,“爹,我送他回去吧,免得着凉。”
“也好。”
日朗先点了日昭的穴,梁曜寒看着,没有阻止。日朗用薄锦被卷了人,像抱了个刀切馒头似的抱人回房,梁曜寒坐在榻上,摸着残存的一点余酒,喝了一口。
子时早已经过了。白月光明晃晃地照在牡丹花上,皎皎净洁,几近落寞。
被杨日昭揪了叶子的那几株花光秃秃、颤微微地立在枝头,尤其剌目。
“爹——”日朗回来,挨在了他的身边。
梁曜寒转头笑笑,“日朗,你看你爹我是不是越来越没出息了啊?”
“怎么了?”
“我想你亲爹了。”
“那我陪爹聊一会儿天。其实……昭儿没有别的想法,就是觉得孤单了,所以想让爹爹陪一陪他。”
梁曜寒笑了,用眼角的余光瞄了一眼日朗。
日朗是个好孩子。这是杨天泽对他的评价。
听到这话时,梁曜寒觉得这评语实在太简单了,简单得像是敷衍,可现在想想,这话说得精辟。
看爹爹没说话,日朗只好又替弟弟抹粉,“日昭还小,所以做事总是幼稚了些,也算天真烂漫。”
梁曜寒呵呵一笑,“烂漫有余,天真倒不一定,他今天还问我你会喜欢什么样的人来着呢。”
日朗皱眉,“他问这个做什么?”
“他好像是觉得那个卓然配不上你。”
日朗失笑,“做朋友,有什么配不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