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推荐卓然。
“不行,”日昭不满地抗议,“哥,我可不要他画。我讨厌他。”
“那就让他给哥画。哥喜欢他的画。”
杨日昭又一次蔫了,又一次反对日朗无效。
***
琼林宴散了。
先恭送皇上。
再拜别诸位大人。
最后新及第的进士们互道一声再会,赶在宫门口散了。
凌栈故意落在最后。
两位王爷先后吓得他不轻,他现在清醒得很。
走到传胪金榜之前时,凌栈犹豫了一下。
走过第一条小巷,看着一队巡夜的差人错身而过,凌栈还是决定停下。
清朗的夜空,月光皎皎甚至有些晃眼,凌栈轻声叹道,“卓然,我很想见你。”
夜风拂过他微微发烫的脸。
四下无声,一片寂静。
站了好一会儿,凌栈摇摇头,继续向前走。
“凌栈。”
卓然终于从路边的小巷中走了出来。
他偏头避开凌栈的目光,看向榜首,“恭喜啊,得偿所愿。”
“卓然,我不是为了听这个才叫你的。”
“那我该说什么?”
“我只想问一问,我们是不是,可以和好了?”
“自然……悉听尊便。”
4.猎场
围猎。
又一场盛会。
梁曜寒相当地开心。
皇宫是什么?皇宫就是美女、帅哥的大本营,如今集体出动,非常对得起皇宫的名头。
龙子、龙女,龙小老婆们那叫群星闪耀。
龙皇上向来金光闪闪。
再配上大臣们、诰命们、以及大臣和诰命生养的虎子凤女们,整个猎场真是花团锦蔟,乐子俯首可拾——这哪里是春猎,这分明就是他家皇上主办的高级相亲大会,放眼处处桃花,灼灼其华,相当娇嫩,相当可人啊。
桃花落进卓然的眼里,只是场喧嚣的浮华,他冷眼相看。做为画师,他被安排随侍,时刻准备记录春猎的盛况。
视线里,皇子们正整装待发。
小王爷低头侍弄软甲,似乎穿得不太舒适。宁王于是策马贴过去,倾身帮着他重整甲带。二皇子则束马立在一侧,安静地候着兄弟俩。
卓然走前一些,观察日昭。宁王请他来给小王爷作画,他多少都要尽一点儿责。
印象里,杨日昭小时候灰浅的眉毛和团团鼓鼓的娃娃脸如今都已消失无踪,少年英朗的眉毛像是用墨汁染过,一双灵动的眼睛朝气蓬勃。
看到卓然时,日昭当即策马转身,用后背将宁王挡得严严实实。
卓然好笑地转开目光,另一侧,皇上和皇后也刚翻身上马,正低头交流着什么。
皇上微微偏过头,皇后正好能凑在他的耳边说话。
不知皇后说了些什么,皇上突然笑了。
先是嘴角扬起一个极浅的弧度。接着是微笑。最后皇上忍俊不禁,爽朗地笑出声。然后他抬手弹了弹皇后的下巴。
皇后显然早就习以为常,坦然受之,陪着皇上一笑,眼神又多含上几分纵容,甚至几分宠溺。
“纵容”不足为奇,可“宠溺”也行得通?看来皇上和皇后的关系很值得发掘,卓然观察得饶有兴趣。
他不知道有人也在悄然注视着他。
凌栈透过层层喧嚣的人、马和猎狗,有些吃惊地看着卓然。
做为新晋探花和都御史的独子,凌栈有权出席这样的盛会,可卓然孑然一身,怎么也会出现在这儿?
卓然不甘心碌碌无为地虚度一生,卓然也从来都没放下心中的那些筹谋。凌栈一时不知所措,更不敢冒然上前相认。
***
皇上与皇后并肩拉开了春猎的序幕。
飞禽走兽被侍卫们赶出林子,所有的眼睛都盯在皇上身上。
皇上追赶的一头鹿。
跑得慢些的走兽都被他纵马冲开,那头鹿巧妙地左突右闪,杨天泽却从容地将距离越拉越近,从箭囊中抽出羽箭。
夹紧马腹。
放开缰绳。
搭箭。
张弓。
射!
箭矢嗖地一声没入皮肉,最终穿喉而过。
甚至来不及挣扎,梅花鹿一箭毙命,倾刻间便消殒在杨天泽的箭下。
三呼万岁的声音响彻整个猎苑。
卓然怔怔地看着这一幕。
那裸露在皮肉之外的箭尾犹自微微颤动,射箭之人的坚决狠辣尽现其间。
卓然伸手摸了摸自己脖子,仿佛那一箭就射在自己的身上。
如果有一天他也成了皇上想要剪除的猎物……卓然莫名地笑了。他可是死过一次的人,他应该不怕。
再看一眼始终追随在皇上身边的皇后,卓然转身回帐。
画师们已经着手泼墨,争先恐后地想将皇上的英姿淋漓尽致地泼洒在画纸上,卓然也慢慢展开笔墨,在心中打出腹稿。
猎物被献到皇上面前校验。
杨天泽淡然地挥一挥手,示意将鹿肉赏赐群下。
理所当然的事自然没必要特别去高兴,撇开众人,杨天泽拉着梁曜寒另寻乐子去了。
***
一日的鸡犬不宁。
日薄西山时,猎苑也渐渐地恢复平静。
皇帐四周燃起大堆的篝火,烤肉的香气四溢,臣子亲眷们按着品级,三五成群地低声聊天儿。
几幅画作和诗词被送到皇上面前,打发着开宴前的时光。
杨天泽慢慢翻阅。
画纸上的皇上一张胜过一张威武,可杨天泽总觉得缺少了一点儿什么。
翻到最后一张,他终于明白了。
这一张画上,两匹马一前一后疾驰,前面那人一手控马,一手持弓,从容不迫,后面那人紧追在他后边,目光却悉数落在前面那人的脸上。
杨天泽的身边应该跟着梁曜寒,少得就是这么一点儿。
这画上廖廖数笔,却将两人的默契表现得淋漓尽致。
再掂量着这幅画的笔法和风格,杨天泽沉默不语。
梁曜寒诧异地看过来。
杨天泽掩上画纸,笑了,“看得技痒,明日朕也给你画一幅吧。”然后他平静地念出画纸落款的那个名字。
卓然被宣入帐,跪在案前。
目测着卓然的年龄,杨天泽随意地挥了挥手,随侍的小太监麻利地将早就备好的赏银捧到卓然面前。
这样简单的恩典,卓然连头都不能抬。即便接银子时抬了一下头,也有小太监挡在身前看不到皇上。
中规中矩地叩谢过后,卓然埋着头,一步一步倒退出皇上的视线。
皇上对个小小的画师不感兴趣也不算什么奇事。卓然抛着银子,悠然回帐。
帐子里还有一幅未完成的画,卓然研开墨,提笔慢慢地画:
山石之上,少年纵马一跃而下。披风在他的身后迎风舒展,猎猎飞扬。杨日昭就像一只俯冲猎物的隼,意气风发。
这样认真地去画杨日昭,卓然觉得很好笑。
把那个任性拔扈的小屁孩子画得这么丰神俊朗,卓然突然心有不甘。
要不是为了接近皇长子永宁王……估且先把功夫下在大皇子身上吧,至少这人目前看着还算顺眼。
卷好画,卓然向杨日朗的帐子走去。
如果能与皇长子小酌至深夜,不知会不会别惹出一番意味儿?
***
杨日昭本想睡觉了。
可一看到有人大半夜的钻进日朗大帐,他又跳了起来。
没人敢拦他,日昭闯进日朗帐中时,卓然正在展开他的画。
画挂在屏上。
杨日昭看了看,又一次不屑,“果然还是瞎画。”
他可不会从这么高的山上直跃而下。那样容易伤了马,也容易伤了他。昭小爷逞威风的办法多了去了,完全没有必要用这么危险的举动瞎胡闹。
不过……确实挺威风的。日昭忍不住又多看了几眼。
卓然不以为意地笑了。这幅画他原本也不是为了讨好杨日昭而画。
日朗押了口酒,悠然道,“哥觉得挺好,很像昭儿。”
大哥一定论,杨日昭又没话可说了。他坐在一边,冷目怒视卓然。
卓然似乎浑然不觉,“小王爷说得也不无道理,这幅画确实还有需要斟酌的地方,只可惜小王爷动若脱兔,在下实在难以把握王爷更细微的神态。”
日朗闻言转头看了一眼日昭。
印象里,日昭这么“静如处子”的样子确实很少见,日朗建议道,“卓公子不妨现在看一看吧。”
“哥!”杨日昭抗议。他怎么能一动不动地任由一个画师参观?
“无妨,”卓然自斟一杯小酒,“小王爷不必在意在下,只需和王爷闲话家常。”
“我们兄弟之间的话怎么能说给你听?”
卓然但笑不语。
杨日朗再次出面摆平,“你不是要和我讲你如何活捉的那只白狐?”
“明天再说吧。”杨日昭就是不想卓然如意,“夜色已深,哥哥劳累一日,还是早些歇息。”
日朗端详了一下日昭的脸,“看着是有些乏了。”
日昭得意地冲卓然暗暗挑眉,日朗接着说道,“那昭儿先回去休息吧,我和卓公子再小酌几杯。”
日昭气鼓鼓地冲出帐子。
日朗颇不好意思地偏过脸,“一看到他闹,我就忍不住这么规矩他。”
卓然也已经看出些端倪:大王爷很明白如何用一桶温水浇灭小王爷突如其来的火气,他决定跟着大王爷学学。
“还请王爷勿怪卓某出言不恭,”卓然遥敬日朗一杯酒,“依卓某之见,这正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帐内传出会意的爽朗的笑。
杨日昭站在帐外,忿恨地向虚空挥出一记拳头。
卓、然!
他记住这人,这脸,这名字了。
5.树林子
杨日昭一夜未睡。
因为日朗帐中的灯火一夜未熄。
日朗与卓然聊得开心,不知不觉地竟然聊到了天亮。
杨日昭恨得咬牙切齿。
杨日昭在自己的帐中徘徊又徘徊,暴走再暴走,左思右想,就是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理由搅局,于是身心备受煎熬。
天走着走着就亮了。
一夜未睡的杨日昭顶着青黑的眼圈,吹着大清早冷嗖嗖的晨风,看见卓然钻出大帐惬意地伸出一个懒腰,顿时倍感深受打击——自己在老哥的心里居然还比不上一个画画的金贵,昭小爷内心抽抽拉拉地难受。
早饭吃得寡然无味。
猎场去得没精打彩。
梁曜寒远远地瞄了一眼,不着痕迹转过身挡在皇上面前。毕竟春天来了,虽然日昭年纪还有一点儿小,但也确实长到了感情丰富的年纪,当爹的应该适当地装装傻。
杨天泽因此什么都没看见,于是把心思都花在新呈上的折子里去了。
杨日朗知道弟弟是生自己的气,心里颇有些内疚,可论到错,他又觉得自己只是克尽兄长的本份,无歉可道。
杨日昭只好继续孤独地郁卒,抽打着坐骑,憋着口闷气,先行一步。
二皇子日进有些不放心地跟在日昭身后,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关怀一下。
日朗看了他们一眼,掉转马头向另一边自己寻猎物去了。
杨日昭登时一口邪火赌在胸口,猛抽一记马鞭子,直直朝林中冲去。
马是好马,在林中风驰电骋。
林木急刷刷地飞退,杨日昭发泄得畅快淋漓。
林中鸟兽惊惶四散,昭小爷一个眼花,咚地拌到棵老树藤,从马上翻滚到地上,连滚了十几个滚,然后抱住脚脖子,缩成一团。
林中瞬间大乱。
二皇子离得最近,第一个赶到。
杨日昭此时已经脱了靴袜,左脚肿得像个馒头,随侍的太医正颤微微地从兜子里摸药。
“用这个。”日进翻身下马,递上一个小瓶。自从他娘董贵妃疯了,时不时总要碰出些淤伤,日进孝顺,也就养成个随身带着活血药的习惯。
杨日昭不愿领他的情,十分不耐烦地吩咐太医,“有什么好找的,我爹不是给我配过一瓶?就用那个。”
日进的药瓶子此时正伸了一半,尴尬地停在风中。
树叶子被风吹得哗哗作响。
太医的手跟着莫名一抖,各种药瓶子咕噜噜地滚了一地。
杨日朗正好赶到,翻身下马。他取过日进手里的药瓶子,一声不吭地抓住日昭的脚腕子。
“哥,你轻点儿。”日昭疼得呲牙。
“让你长个教训。”日朗皱了下眉,抬头,“老二,你这药该怎么用?我该用什么手法?这样么?”
日昭应声哼了一句痛,日进连忙接手,“不不,是这样。”
杨日昭想抽脚。只可惜脚腕子被大哥老虎钳子似的钳在手里,动弹不得。他只能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谢谢哥。”
日进忙着上药,埋头回道,“你我兄弟,不要客气。”
日朗却一拍日昭的头,十分不满,“我们急出一头汗,你倒是会敷衍。”
日昭梗了梗脖子,日朗瞪了瞪眼睛。
杨日昭酸起脸,不情不愿地说道,“谢谢大哥,谢谢二哥。”
然后杨日昭就看到卓然似笑非笑的脸。
既然不能骑马了,自然就得找个人背着昭小爷回去,昭小爷就免为其难,便宜了卓然这奴才吧,要是他当不好昭小爷亲赏的这趟差,昭小爷绝对不留情面。
卓然欣然领命,小太监们争着抢着护在身边,这差事做得风光又轻松,甚合他的意。
两位哥哥跟在后边走了一段,日朗突然坠后了一些,日进也心有灵犀地慢下脚步。
“老二,”日朗敛回追着日昭的目光,“就算你觉得对不起他,也不要凡事总忍着他,会养出坏毛病的。”
日进听这话时,脸白了白。
日朗装作没有看见,继续道,“不然日后被人抓了把柄,怕是你也回护不了,害他更甚。”
日进默然点头,把话记在心里。
日朗一时意起,想拿出大哥的派头拍拍日进的肩头以示安慰、以示鼓励,可手刚抬起来,又禁不住缩回去了。杨日进自打娘胎就带着一身的贵气,日朗无论如何都和他亲近不起来,那就估且继续兄友弟恭吧。
***
小王爷受伤,晚宴形式略作调整。杨日昭幸福地坐到爹爹身边进补,顺便把昨晚受得那些气都给忘了。
他更想不起来卓然正跪在他的帐中,等着他的下一步指示。
卓然也不是死心眼的人。他心里清楚日昭整他,只跪了一会儿,便自动自发地坐到椅上,还自作主张喝了二皇子送来的,小王爷却看也没看一眼的汤。里面的野猪蹄子烧得不错,甚为大补。
喝完汤吃完肉出帐子,卓然吹了吹晚春暮日里微微躁热的风,更感舒畅,于是卓然赶去冲了个凉,换了一身新衣裳。
昨日刚得了赏,今天有人上门找他求画,卓然为了生意,决定再观察观察这猎场的盛况。陪皇上打猎是百年难遇的恩宠,若是画得得当,十足风光,银子自然随之滚滚而来。
心情甚好地出帐,卓然信步朝宴会走去。
远远地,火光里,几个青年才俊们单独聚成一堆,推杯置盏,觥筹交错。
凌栈被灌了十几杯,此时颇有些醉了,坐在他身边的麻脸动了个眼神,两边的人立刻又凑过去套一番交情。
凌栈推脱不过,只得又喝了几杯。麻脸扶了小凌大人一把,顺势搂住凌栈的肩膀称兄道弟,再满上一杯。
凌栈喝得确实高了,人家把杯子送到嘴边,他想也不想地灌了下去。酒喝得急了些,酒水沿着唇边流出来,琥珀色的酒汁淌过白玉般的下颌,滴在衣襟上直滑进内衫,麻脸正好借着擦酒揩油。
卓然眯了眯眼。
他看见凌栈软塌塌地推开麻脸,软塌塌地站起来。而火边一阵哄笑。
戏谑的声音随风飘过,“凌探花想得也忒多,既然凌大人硬要误会在下意图不轨,在下只好避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