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人的安德鲁斯————百纳川
百纳川  发于:2010年09月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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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叫马车,一个人步行去凄惶的夜幕下。黑礼服、黑礼帽,黑色的宽大斗篷,与夜色融为一体。时而被风翻起的斗篷的血红里衬,与那惨白的面孔,让他看起来好像专属于黑暗世界的吸血鬼。他表情冰冷严肃,目光直视前方,眼神晦暗,却不可思议地闪出咄咄逼人的寒光。他艳红的薄唇紧闭着,唇角紧绷得几乎肌肉痉挛。

他快步地,没有目的地于夜色间穿行,只想让这凄冷的夜击退自己脑中、心底,无限涌出的往事。终于,他在一个十字路口的路灯下,停住脚步,疲惫地抬起一只胳膊,支上那寒冷得不近人情的铁杆。额头抵到胳膊上,他无声地泣起来。

夜,幽静异常。稀薄的大雾,于橘色路灯照耀下,变得迷离梦幻。四周的建筑上,望不见一丁点亮光。月亮,同西天边汹涌奔来的积云,搏斗着,终于败给了云。

大地,一片漆黑。

这管家孤独的影子,则在脚下散成花状。泪水抑制不住,大滴大滴落到地上,肩膀抽动不已,因而整个身体也随之颤抖。他另一只空下来的手,紧紧揪住胸口处的衣衫。往事折磨得他痛不欲生,他又因自己刚刚犯下的罪孽而悔恨、痛苦。忽然,他冷冷笑了,盯着自己地上的影子:“……人人爱我,人人又不爱我……我这种人,无耻地……只有你……”他在心里描摹吉拉尔的脸,“绝对不能爱上我……”颤抖的音尾,被风吹散。

沙沙沙……他听见轱辘碾过地面的细微声音,微微抬了头。声音渐近,他忙抹去脸上的泪,直起身,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一辆双枣红马拉着的单架敞篷马车,豁然出现在街尽头。

他借着昏晦的路灯,看清了后座上那贵人的脸,不由大吃一惊,慌得转身就走。

“安德鲁斯?”马车上的贵人已看见他,“是你吗,亲爱的?”马车赶上来,在他身边停住。他也不得不僵住脚步,迫使自己换上笑脸,缓缓转了身,盯住那位贵人的脸:

“……阁下……”

第三章04

“深夜寂寂,为什么独自在此?”马车后座上的贵人——德·波米拉伯爵,用惊喜的目光注视立在阴影里的安德鲁斯。

安德鲁斯微微一笑,声音嘶哑:“您呢?您又为什么在这里?”

“我去赴维多利亚·玛丽·德·哈维小姐的夜宴。”伯爵作出担忧的神情,微蹙眉头地凝视前方空荡荡的街,“公爵不该如此放纵他的宝贝独生女……算了,这关我们什么事?”他往右边挪了挪身体,拍拍左侧空出的位置,“我本该在前夜就回去。”他的目光追随那妙人,“谢天谢地!若是那般,我将与你错过!”

安德鲁斯默默听着。每次单独面对这位贵人,他都发自心底地感到厌恶和恐惧,这几乎成了他的本能。此刻也不例外,他只希望从天降下一把利刃,哪怕一只短小的匕首,也足以给他些许安全感,或可让他鼓起拒绝的勇气。那次决斗后,他以为再不用见令他倒胃口的家伙们了,但他总爱忘记,命运最喜欢捉弄人。

他带着明显恐慌的神情,不情愿地踏上马车,坐到波米拉旁边。

“怎么,不想见到我?”伯爵命车夫快行,“还是说,其实你更愿意和你的主子,或者维福尔约会?”

“……阁下……不……托比亚斯,我这一生,爱的只有您……”

马儿嘚嘚奔得飞快,车轮辚辚地碾着安德鲁斯的鼓膜。他忽然求救似地,回身望向被马车托得越来越长的道路。漆黑一团,月还没有挣脱云层,两侧等距排开的路灯,几盏已被风吹灭。他瞪大双眼,望着不断向他袭来的那团黑暗,愈发害怕。

他希望,有谁可以从那黑暗中突然现身,哪怕是今早才认识的波扎,哪怕是个幽灵、僵尸,只要能够将他救出眼下的困境。

“……大人……”他盯着身后无边无际的黑暗,低低念起昔日的恩人。

“亲爱的,你在说什么?”伯爵一手楼上他的肩,“在等谁?还是……”

“……不……”安德鲁斯低垂了头。

“也对……”伯爵无所谓地笑说,“只有像你我这样渴望爱情的人,才会在夜深人静时刻到街上晃悠一番,我说得对吗?”他低了头,追上安德鲁斯的视线,察觉到对方脸上未干的泪痕,“怎么你看起来很没精神?哭了?”

“没、没有。”安德鲁斯挺直身体,迎上对方询问的目光,“您瞧,我已经陪了您相当一段路程,可否让我在此地下车?”

“你要离开我?”伯爵讶异地攥住安德鲁斯一只手,“维福尔猜得没错,那场决斗的确不寻常……”

安德鲁斯脊背一凛,哆嗦了一下。伯爵有所觉察,又漫不经心——这在安德鲁斯看来,无疑是故意的,伯爵问:“决斗时,你为什么没有在场?”

“那是因为……”

“我知道。”伯爵微笑着,“据维福尔推测,大概是你可敬的主子出于嫉妒,把你囚禁了起来,以防万一决斗失败,也不至失去你……”

“阁下不会做这种事,那……”

“哦?”伯爵一声哼笑,“不出我所料,你果然……”

“决非您想得那样!”安德鲁斯尽量压抑。他已惶恐得临近崩溃的边缘,很怕被狡猾的伯爵戳穿。一时无法编出什么借口,他叹息一声:“噢,算了,我还是下车吧。”车子飞驰间,他挣脱伯爵的束缚,要跳下去。

伯爵露出惊慌的面孔,一把拽住他,将他拉回身边,紧紧搂住,一指前方:“你看,我们到了。”

月,突然冲出云层,大地一片惨淡。

阴森森的高大铁栅,豁然耸立夜幕之下,失剑尖端的拱形顶延,闪出冷凛凛的、墓地铁围才会弥散出的恐怖光芒。一只令人生厌的蝙蝠,忽然冲出栏干,于空中划出一道上旋的曲线。

猫头鹰咕咕咕地在看不见的地方奸笑,马车停住。

安德鲁斯出了一身冷汗,僵在车上,面色惨白。

“亲爱的,怎么了?”伯爵先跳下车,伸出一只手,迎接美丽的情人。情人瑟缩了身体:“不!不!”露出明显的不安,“求求您!今晚……今晚不行……”

“不行?”伯爵哧笑着,把情人扯下车,“说老实话……”伯爵故意在安德鲁斯耳边放低声音,“决斗前来向我通风报信的你,简直前所未有地威风凛凛,真让我吃惊。我不得不怀疑,你这淘气的小东西在给我设圈套?特别是听了德·维福尔阁下的推测……啊!我真蠢!竟被你骗了!”

安德鲁斯一阵头晕目眩,身体顿时像注了铅一样沉重:“托、托比亚斯……”

“什么也不要说。”伯爵温柔地把一根手指放到情人的红唇上,搂住对方的腰,“一切解释都敌不过你的一个行动。”

“但、但那样做会亵渎决斗……”

“得了!谁希罕那场决斗?!”伯爵提高声音,“你瞧,上天安排你我今夜重逢,足证明决斗的无谓!”

听到这番言论,安德鲁斯只觉脑袋嗡嗡作响,脚步不肯随邀请者挪动半毫:“可、可是……”

“我们别再提它了!”伯爵态度温柔,行动却一贯强硬,几乎把安德鲁斯拖到铁栅跟前。与此同时,一个形容猥琐的中年男人,在铁栅内拉动了铁链。

链子咔啦啦搅动,铁栅开启。一股寒冷的气息,从正前方稍远处一幢德国式、近乎哥特风格的建筑物上,弥撒过来。建筑的表面整齐地嵌着淡蓝玻璃窗,窗里洒出鬼火似的光芒,映亮一排高高的石阶,和石阶下一片草坪,绿草因此变得幽蓝。

院中圆形池里,立着拉奥孔与蛇的青铜塑像。蛇嘴吐出螺旋柱状的,细小的水流。环着喷水池,一条白细沙铺就的小路,从铁栅直通向建筑。

安德鲁斯瞪大双目,紧张不安地盯住眼前的一切景象,一只手不自觉地揪紧了心口的衣服。

“怎么了,亲爱的?不舒服?”波米拉扶着他,就像搀扶一位弱不禁风的贵妇人,“坐车进去吧?”

“我、我想走……”安德鲁斯放慢脚步,想尽量拖延些时间——即使他清楚这样做也不会有任何好结果。

建筑内部,被灯光打得雪亮。

“来杯酒吗?”

装饰奢华的卧室里,伯爵亲自斟一杯卡奥尔酒,递给床边局促的美人。

安德鲁斯谨慎地接过酒,没有喝,将它放到旁边的小桌上:“我想我还是……”他起了身。

“你要做什么?”伯爵两手按住他的肩,迫使他坐回原处。

“我,我确实有点不舒服……”他一手支撑着柔软的床垫,一手搭上了额头。

“是的,我看出来了。”伯爵在他旁边坐下,抬起他的下巴,端详那美丽的面孔,“脸色苍白,就像无血的大理石……好吧,我不勉强你……”

“谢谢……”

“不过,你可以陪我聊聊天,或者说,我陪你?聊聊你最喜爱的绘画,乔托、卡洛、佩吕基诺、阿尔巴尼,还有拉斐尔!”

“不……”

“那就聊音乐吧?”

安德鲁斯偏了头,不言语。六年前那件事的记忆,再次将他击垮。他还记得,那时候也是今夜这般……一模一样的场景……绘画、音乐……一切的艺术,葬送了他的人生。

“噢,安德鲁斯!”伯爵跪倒美人跟前,托起他一只手,温柔地亲吻,“不要漠视我……就像以前那样,我们聊聊艺术,你知道,我爱你!然后……”

“像六年前?”安德鲁斯肯本不瞥一眼屈尊的贵人,苦笑着,“您若爱我,就不该欺骗我!”说出这句话,他自己也吓一跳,惶惶地瞄了伯爵一眼。

波米拉依旧优雅地微笑:“我已经为那件事忏悔了!我在上帝面前起誓,情愿在审判日来临之际不入天堂,情愿终身不娶……”

这人一贯甜言蜜语!安德鲁斯太了解对方,即使对方说得催人泪下,他也无动于衷。

贵人还在滔滔:“我后悔同别人分享了你,但庆幸是第一个得到你的人。我知道,你曾爱我,我一直知道……”他的眼神犀利起来,“是你让我拥有了现在的一切……你不明白吗?我因此而爱你!”他凝视安德鲁斯,对方依旧毫无反应。他怪异地笑出了声:“好吧,既然你在乎那场决斗,而德·冯达休阁下又赢得了你,那么好吧,我遵守约定,承认你是他的。”

安德鲁斯惊讶地抬眼望向伯爵,内心一阵激动。但对方又说:“所以,我不得不采取不够光明的手段,把你抢过来……”

“您在说什么……”

“今晚,你既然到了这里,便再走不出去。”伯爵快步走去窗前,拉开了沉重的帘子,“看,夜幕多么美?弦月迷人……”

安德鲁斯顺着贵人手势的指引,望向窗外,见一弯下弦月,高高挂在远方的树梢。云,全退了去,夜空澄静。他不禁打个冷战,懊悔莽撞地冲出那唯一能够保护他的家。

六年前的事,仿佛将要无情地上演。

“啊,安德鲁斯……”波米拉伯爵立在落地窗下,沐浴着月光,微微回过头,温柔地凝视床边面无表情的美人:“不过这一次……只有我们两个……”

第三章05

一次争夺爱情的私斗中,被众人称为“黑发阿波罗”的德·格拉蒙公爵,被对方刺成了重伤。在家庭医生的陪护下,公爵半死不活地躺在担架上,被人像摆弄玩偶似地,抬到空气良好的阿尔勒静养。

对手们巴不得公爵死掉,不过阿波罗受到众神庇佑,仅仅过去七个月,他就恢复了元气。他预备向刺伤他的人发起复仇,但在此前,他要首先瞻仰一番让他捡回一条命的“圣地”。他和贴身男仆化装成农民,一路观景,步行去了马赛。在那里,他认识了一名姓玛丽亚特的英国商人,并与商人的女儿坠入爱河。

不久,公爵受到国王的召唤,不得不与与玛丽亚特小姐惜别。他马不停蹄地来到王宫,娶了掌玺大臣的女儿,如愿地将仇敌送上了断头台。

可怜的玛丽亚特,她在绝望的等待中,同父亲返回祖国,嫁给了生意合伙人的儿子。婚后不久,她生下一个可爱的男孩。众人亲切地期盼下,她不敢把孩子抱出来炫耀。因为孩子漂亮的黑眼睛,和一头柔软闪亮的卷曲黑发,暴露了他的出身。

丈夫同意帮她抚养孩子,却不许姓他的姓。

英国女人给孩子取名安德鲁斯·杜普莱西·格拉蒙·玛丽亚特。

这名字引爆了英国女人的丈夫。他发了疯,让小安德鲁斯不再享有父爱,粗暴地对待可怜的孩子、剥夺孩子吃饭喝水的权利,还经常把孩子打得遍体鳞伤。孩子的母亲,只能终日饮泣。

八年后,英国女人的父亲不幸去世,丈夫随之破产。丈夫强迫她把安德鲁斯送去教会。她想把孩子送去亲生父亲身边,于是带着可怜的儿子逃往巴黎。

历尽千辛万苦,他们总算来到公爵府的铁门前。那时候,她已落魄得像个乞丐,还患了肺炎。

寒冷的冬夜,英国女人无力地拍打着铁门,只要求见公爵一面。门人以为她是赖皮乞丐,不给她通报,更不给她开门。

午夜,她的肺病再次发作,似感到生命行将尽头,她拼了命地,用破毡毯裹紧可怜可爱的儿子,搂着他、亲吻他的额头,断断续续吐出祝福的话。

“妈妈?”小安德鲁斯用冻得通红的小手捧起她的脸,回吻她充血的脸颊,“你不舒服吗?我们回家吧?”念及“家”时,他想起了那个令他每日都做恶梦的“父亲”,小手颤抖起来。他赶紧把毯子脱掉一半,给母亲披上。母亲垂下头,痛苦地咳嗽,双肩、无光泽的金色长发,全在颤抖。

“妈妈?我们回去吧?回去就能找大夫了。”八岁的孩子从冰冷的地上爬起来,奔去铁门跟前,双手握住刺骨的栏杆,向广阔的庭院张望,“来人!来人?请帮帮我们?”稚嫩的声音,夜色中回荡不起来。

铁门内,那幢华丽的大房子,黑惨惨地伏着,如一只冬眠中的巨大怪物。死沉沉的墙面,看不见一点灯亮。大地上,没有任何影子。月被厚重的乌云埋没,人间只有寒冷,与幽灵似的霜雾。

突然,母亲的手抓住了小安德鲁斯身上的毡毯:“我的天使……”她断断续续咳着,“记住,你的父亲是这宅子中最高贵的那个人!找到他……记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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