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鲁斯望向车窗外的风景,以沉默表示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好吧。”吉拉尔泄了气。他忽然想起那晚在假面舞会上的经历,不禁再次凝视对面的人:“那个晚上……我是说……你真得不必再隐瞒了,我知道那蒙面人就是你,刚才看到你戴面具的样子,我肯定……”看迷人先生缓缓转来视线,他挺直了身体,“我不是你的第一个,但我不在乎,毕、毕竟你是我的第一个,只要这样,我就很高兴了,所以……”
“那只会让您深陷泥潭而不能自拔。”安德鲁斯绷着嘴唇,突然说一句。
“什么?”吉拉尔不明白,“什么不能自拔?”
安德鲁斯换上令众生为之倾倒的微笑:“我清楚得很,您和那些人一样,只迷恋我的身体。如果我承认那晚的人是我,您一定会堕落的比他们还要让人憎恶!”
“不!”吉拉尔满脸委屈,“我是真心地爱着你,不管你是小孩还是老人,只要你是我爱的人,我就义无反顾!”他注视对面人澄澈的眸子。
对面人不言语,只报以一个微笑,这简直比无情的嘲讽还让吉拉尔难受。他苦恼地垂下头,两手揪着头发,喃喃问:“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代替我决斗?还要让我赢……”他觉得自己简直没用透了。
“我只服务于德·冯达休家……也是为了我自己。”安德鲁斯望着窗外的茵茵绿草,“我再次提醒您,谁也没有代替谁,赢得比赛的只有您。”沉默片刻,他自言自语地咕哝了句,“人人爱我,人人又不爱我。”
吉拉尔看见管家的嘴迅速动了一下,却没听清对方那最后一句。
一路上,两人再不交谈。
此时的另一边,玫瑰桥下的空地上,秃头男仆早偷偷地离开了。做见证的众人议论着德·冯达休高超的剑术,纷纷打过招呼,乘马车各奔东西。
只有五位先生还聚集在那里,讨论着刚才的事。
“太奇怪了!”波米拉说,“安德鲁斯告诉我,德·冯达休侯爵剑术精湛,但很明显,他根本不懂击剑……”
“怎么,你的意思是我更蠢了?!”德·怀特不满。维福尔安拍拍他的肩:“托比亚斯说得不错,他前后简直判若两人。凭我观察,那嫩小子不可能隐藏身手。”
“您的意思是……”萨尔维追问。
维福尔肯定地回答:“这其中必定有什么阴谋,众位想想?”他捻着小胡子,眯细双眼,“决斗过程中,安德鲁斯始终没有出现,会不会被冯大休强行关押了?还有,他为什么跑向小木屋?”
“噢,那小子!我这就去解决他!”梅迪芬奇按住右手的重伤,怒发冲冠。
“稍安。”萨尔维按住元帅,“我们还没有证据。”
“不过,那剑术的确令人佩服!”维福尔回忆决斗的场面,“看不出是哪一路,像您……”他瞥一眼波米拉,“像您?”他又瞥一眼元帅,视线落到空中,“像我?”能够学习到各路技巧的人……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人的名字。不!不可能!他摇头,低低自言自语了句:“他柔弱得就像只可怜的小鸟……”
第三章01
安德鲁斯无声地呈给吉拉尔两份厚厚的文件。
吉拉尔两手拖着下巴,坐在面对阳台的位置,焉焉欲睡。他不感兴趣地瞥一眼那叠厚纸:“我一直搞不懂,安德鲁……”
“什么,阁下?”管家脸上的迷人笑容,比五月晴空还要让人心旷神怡。吉拉尔靠在橡木椅子里,扭身看向他:“你不是痛恨我向维福尔那家伙提出决斗?为什么后来又变成同五个人挑战?这些天,我一直在想……”
“难道您真的不明白?”安德鲁斯敛了笑。“还是根本在装糊涂!”他善于变幻表情的绝技,总让吉拉尔惊讶。他两手交叉到胸前:“如果不是您的鲁莽,我敢保证,虽然需要一段漫长的时间,不过比起用武力迅速得来的荣誉,绝对会更令人称羡!”
“请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吉拉尔清醒过来。
“简而言之,因为您的愚蠢和急躁,迫使我不得不改变计划!”
“计划?什么计划?”
管家缄口,指着文件:“请您先看这个吧?”他于旁人不知晓的状态下,换上了笑颜。
“这、这太多了,我不可能看完!”吉拉尔摊手抱怨。管家给他解释:“上面这份是关于冯达休侯爵封土内,土地经营形式的改革书。我们必须消除纳赋永佃地,取而代之的是有限期地出租给那些农民。下面一份,是您将同意投资涅斯托尔批发公司的……”
“等等。”吉拉尔左手提起一份文件,右手提起另一份,来回地打量,“我不明白,我们的土地为什么改革?大家都是永佃地,为什么只有我们改革?如果改成有限期地出租,绝对会迫使一些农民无家可归。还有……你知道,贵族不允许进行任何经济活动,万一被宫廷发现……”
“您尽管放心。”安德鲁斯像皇帝那样,姿态威严地用手指戳着吉拉尔右手里的文件,“只需在这上面签上您母亲的姓氏,剩下的,我会负责处理,确保不会留下蛛丝马迹。”
吉拉尔不再多言,提起与饱蘸墨汁的羽毛笔,在第一份文件末页署名,在第二份末页写下吉拉尔·肯特的字样,“一切由你去吧。”他无可奈何地拧紧眉头,“不过请你至少告诉我,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这个家,更为我自己。”安德鲁斯指着第二份文件,“这要签署双份,为的是我们与涅斯托尔公司的负责人各执一份。”见吉拉尔乖乖地又签一遍肯特的字样,他才用异常温柔的声音说,“您该知道,宫中那个自以为是的女人安娜,还有废物主教马萨琳的失策,导致人头税在以往十年内提高了百分之二十五,再加上他们恢复了一度停征的官职税,还有可以不必说明理由地逮捕任何人……”
“好了,我不想听这些。”吉拉尔挥手打断管家。他身上已逐渐显现出高雅的气质,不过他自己尚未察觉。这一切全被安德鲁斯看进眼里,他凝视主人的背影,目光炯炯:“代表下等人正义的反抗,演变成了贵族趁机推翻王权的工具,目前与西班牙的战争还没有结束……”
“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请您谨记,您自己也是一名贵族。”看侯爵无言地垂下眼皮,管家才把话锋转回原处,“就现状来说,那个小路易虽然岌岌可危,但不会因此灭亡,所以我们不可能投身孔代亲王的队伍。这难保让那帮疯子认定我们是保王派,脑袋依旧不保,眼下最好的政策就是中立。据我所知,孔代亲王已给德·怀特公爵发出邀请,而那个白痴确实已经受邀加入到支持西班牙的队伍中。我们必须赶在邀请函到来前采取行动,以表明我们的态度。”
“怎么表明?”
安德鲁斯观察着年少的侯爵:“我们不参加投石党,还要积极表现出与所谓的新贵族靠拢的决心,所以我们改革土地经营模式、参加经商活动。以防万一,投资方面我们不得不隐蔽行事。如此一来,皇帝既不会追究,而我们也掌握了不是保王派的最好证明。至于土地改革……”他挂上自信的笑,“您将会看到,它给这个家族带来的源源不断的利益,简直一劳永逸!并且绝不违反贵族禁止经商的法令。”
“可、可那些农民……”
“噢!您该憎恨他们!如果不是他们首先点火,我们会比现在生活得安定!”
“安德鲁!”吉拉尔一贯不喜欢管家对非贵族的歧视,“你不能放任他们……”
“我知道,阁下。”对于侯爵的突然动怒,安德鲁斯却显得很兴奋,“为期两年的租期一到,如果他们有钱,可以继续租下去,凭再转手租给谁,如果没这个能力,我们会给他们一些补偿,但是,我们决不能变卖这些土地。”
吉拉尔深锁眉头,尽量表现得解了管家的说明。老实讲,他不过一知半解。他偷偷瞥一眼目光烁烁的迷人先生。这时候,心上人比其他任何时刻都要璀璨夺目,好像一枚世间难寻的蓝钻石,散发出令人晕眩的光芒,这反让吉拉尔惴惴不安。
尽管安德鲁斯多数时候对表示侯爵恭敬,但吉拉尔总觉得,自己不过是个无知的傀儡,他时常倍感羞耻。眼下,耀眼的心上人只会让他越发看清自己有多么地无能。他所拥有的,只有地位——不,他自己也不能确定,这捏在手中的看似唯一的王牌,是否真正属于他,毕竟,他从没见过自己的亲生父亲,也从没听母亲提起过。他后悔了,后悔赢得那场决斗。
此刻,被安德鲁斯的目光注视,侯爵只有无地自容,刚刚表现出的高贵气质,仿如昙花一现。他两只胳膊肘支在小圆桌上,痛苦地用双手捂住脸,喝退管家。
管家不再发一言,目光深沉地瞥一眼颓丧的侯爵的背影,轻轻旋开四扇大门中的一扇,默默离开了,关门时,也悄无声息。
第二天,德·冯达休侯爵的庄园,贴出了由侯爵亲手签署的改革告示。那位管家,还派人在庄园内策马奔驰地大喊侯爵的决定。
府邸三层的卧室窗户,全部敞开着。金叶暗纹的淡酒红纱帘,却拉得密密实实,在清风微拂下隐隐浮动。树木和爬藤植物成扇形展开在窗前,让花园及领土中的人窥视不到房里,而房中人可以随心所欲地察看外面。
吉拉尔立在靠墙的一扇窗前,那里摆放一只胡桃木小几,几上摆一整套装饰繁复的银质茶具。他一手搭在这小几上,表情凝重地眺望自己的庄园。他看见不远处的小丘下面,有家牧羊人,三口人正在抱头痛哭。他知道他们哭的原因,一定为那个突如其来的改革。
“安德鲁、安德鲁……”他喃喃着,简直对那人束手无策。又爱又恨的感情折磨着他,他终于忍耐不住,急切地拉下了床头的铜铃。
仆人叩响房门。他命人进来,却见对方不是管家。
“很抱歉。”秃顶的男仆深鞠一躬,“先生出去了。”
“出去?!”
安德鲁斯每次出门都不与主人报告,这总让吉拉尔觉得,对方其实是瞧不起他。他抓起一只银茶碗,狠狠摔倒地上:“他去做什么?”妒火无名地被点燃,不会又和谁约会去了吧?!他暗暗痛恨:上次的决斗,究竟意味着什么?!
男仆不知所措地盯着主人:“阁、阁下,很抱歉,我不、不知道先生的去向……”
吉拉尔两手撑在小几上,颓丧地垂着头。金发遮住了他的脸,他抬起左手,揉搓着双眼,叹息一声,吩咐背后的男仆:“你快去传达我的命令,就说那份土地改革的布告无效。冯达休家的土地经营,依旧沿用旧度……”
“是的,阁下!”男仆飞奔出去。
一整个上午,吉拉尔都守在窗口,观察着小丘下那户农家。他看到他们因改革的废除而破泣为喜,他也莞尔一笑。在内心深处,他却因见不到安德鲁斯、因不知对方的去向,而忐忑、悲伤不已。
直至西边天际,燃起一道火焰似的晚霞,吉拉尔才在宁静的暮色中,听见马车轱辘碾过地面的声音。他飞奔去走廊对面的房间,向窗外张望。这是个挂满绘画大师杰作、摆放了一架巴西香木钢琴的小艺术室。
庭院里,挂起无数盏灯,晃如白昼,与更远处的一片深暗的松林形成鲜明对比。仿佛一边是火,一边是遥不见边际的深沉的海。凉爽的空气扑到脸上,让吉拉尔想起某三流诗人的一句诗。诗人的名字,他忘了:在水与火的交界处挣扎,全为了我的爱。
他望见前院正前方,铁栅在铰链上徐徐转动,仿佛搅动的是他的心。一辆轻型马沿左边的小径一路驶来,在府邸左侧石阶前无声地歇下。他看见安德鲁斯披一件与夜幕相同颜色的斗篷,缓缓走下马车。
管家头上佩戴的黑色鸵绒礼帽,看起来十分幽雅,一丝一丝地撩动侯爵的视线。吉拉尔见安德鲁斯大步地走进明亮的大厅,即刻飞奔下楼梯,在二楼幽暗的走廊上,截住了正要回房的管家:
“亲爱的?”吉拉尔脸上挂着嫉妒的笑,“你这一整天都去了什么地方?为什么没事先征求我的同意?我说过很多次,我才是这家真正的主人。”他故意挺起胸膛。
安德鲁斯微笑地凝视他:“那么,我尊敬的阁下。”他异常镇定,“我现在向您报告我一天的去向……”
“好吧,你到房里来跟我详细说明。”吉拉尔转身便走,“不过,是你的房间。”他略顿一顿脚步,在安德鲁斯看不见的角度,别有用意地一笑。
第三章02
一幢乳白色四层建筑,三楼临街的小厅里,涅斯托尔批发公司总负责人,倚在靠窗一只蒙着刺金花土耳其布小沙发中,悠闲地,缓缓吐出雪白的烟雾。
这刚迈入三十岁殿堂的精明商人,有着意大利式的挺直鼻梁,目光深邃,更配了一个同样风格的姓氏——波扎。这会儿,波扎右手握只琥珀烟嘴的德国烟斗,左手随意地搭在沙发扶手上,手底压一封纸面印棕榈叶暗纹的信,和一张设计精巧的名片。
信上的字迹挺拔秀丽,拼写也完美得无可指摘。凭借多年经验判断,波扎肯定,写这封信的人定然教养良好,很可能出身高贵。他又捏起那弥散着蔷薇清香的名片,低低念出上面手写的名字:“……安德鲁斯·杜普莱西……哦,和可敬的先红衣主教黎塞留一个名字!”他感慨一声,继续念,“……格拉蒙·玛丽亚特……”
英国人?目光最终在那姓氏上停留。波扎深锁了眉头。格拉蒙?他想,如果作为姓氏,毫无疑问,高贵的血统可以追溯到查理曼大帝十二重臣时代!他对这即将来访的陌生人,越来越感兴趣。
就在今日清晨,波扎还没睁开睡眼时,贴身仆人给他送来了信和名片。盥洗后,他匆匆看过,知是一个叫吉拉尔·肯特的暴发户想投资他的公司,为此派遣了一名值得信赖的仆人,将于今日上午十点半特来拜访。
真是怪人!商人想不出肯特为什么蓄意保持神秘,轻率地只派个仆人来商谈。除非神秘人不想投入太多钱!他嗤之以鼻,以为神秘的肯特小看他的公司。
波扎不知第几次地把头偏向窗外。他东方人似的淡黄皮肤,沐浴到金色阳光下,使他平添几分西班牙贵族的气质。他很想知道,这位名姓古怪的使者,会怎样同他洽谈。他已打定主意,不论对方用何种手段,哪怕用匕首威胁,只要价钱不合适,他决不会同意在年底返还太高的利润,甚至不会接受这笔投资。他在生意上的精明,是众人有目共睹的,而在信誉上,他更可以打出百分之五百的保票。他涅斯托尔公司的名声,简直在全欧洲都响当当!他认为,世上还没有任何人能够动摇他的原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