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他们远去，安德鲁斯才从黑暗中现身，认真地望着吉拉尔的背影，望着对方消失在前庭的一片光晕中。

上帝！这个人真地爱着我……安德鲁斯忽然觉得害怕，害怕这对他来说唯一的真实情感，不久也会离他而去。他明白，他愿意用一切代价来换取吉拉尔永恒的爱，所以他不会允许这爱背叛他。

“算了吧……”他警告自己，“不要相信任何人……”他回到马车跟前，嘱咐车夫几句，独自步行回了府邸。

午夜将过，吉拉尔回来了。他命人把车停在铁门边，走进庭院，吩咐车夫必须绕远路把车子停回去，免得吵醒熟睡中的人们。他脚步极轻，走进府邸时，打瞌睡的仆人都没能察觉，他也没有打扰他们。

“愿人人都有好梦。”他低声祈祷，在胸前划个十字，瞥一眼倚着楼梯打盹的男仆，悄悄上楼了，在二楼犹豫片刻，望见走廊尽头那扇房门紧紧闭着，才叹息地上了三楼，走进自己的房间，却发现一个逆光的人影正立在窗前。

“安德鲁？！”他认出那人。

“老天，您回来了！”安德鲁斯迎上去，又在主人面前顿住脚步。美丽的黑眼睛，在洒进来的月光照耀下，闪闪发亮，就像含着泪，他凝视主人。主人也凝视他：“宴会结束后，我发现你不在车里。车夫说你提前离开了，到底为什么？”

安德鲁斯没有回答。就在三十分钟前，他还警告自己不要相信任何人，可一旦来到吉拉尔卧房门口，打开房门，看见里面没有灯光的昏暗景象，瞬间便被一股温暖的感觉包裹住了。他想起吉拉尔在旁人面前赞颂他的话，内心反反复复念着那些话。他激动不已，就像被使了魔法，快步奔去窗口，打开窗户，向外张望：“上帝……他怎么还没回来？”他问着自己，有点提心吊胆。知道吉拉尔推门进来，他迅速转了身，快步过去，盯住对方，忍耐住了。听到关切的询问，他再控制不住自己，踮起脚，拥住吉拉尔，亲吻对方：“阁下……”

吉拉尔不知所措，被突如其来的惊喜吓坏了，但他还是抱住管家的脊背：“怎、怎么回事？！”

“……吻我吧？”安德鲁斯在吉拉尔耳边呢喃，他自己已经开始热烈地亲吻对方。

“等、等等！”吉拉尔躲避着，“我是在做梦吗？”

“如果您那么想，就当是吧。”

“你在笑？”吉拉尔怀着警惕，不肯亲吻对方。对方瞪上他：“您喜欢我粗暴？好吧，你这小混蛋！”管家狠狠咬下主人的嘴唇，让主人吃一惊。

“管它的！”吉拉尔已无法抵挡诱惑。他紧紧拥住那深爱的人，低下头去亲吻对方，偷偷想：如果这是梦，请永远不要让我醒来，至少此时此际，我感到他是真的需要我，并且爱我……

第四章04

德·哈维公爵晚宴后的第二天中午，吉拉尔收到了小国王路易十四的召见函。

“安德鲁！”他飞奔到二楼，冲进安德鲁斯的房间，拥抱住对方，疯狂地亲吻着，“亲爱的，你看？我一夜成名了！”他双手拎起请柬两端，兴奋地向管家炫耀。

安德鲁斯才沐浴结束，只围一条雪白的浴巾。他被突然闯入的吉拉尔吓了一跳，一手抵住额头：“阁下，请您先出去。”

“有什么关系？！”吉拉尔惊喜地打量自己的管家，“我们是世上最亲密和最幸福的恋人了！”他扑过来拥住迷人先生。对方一脸厌恶地推开他：“算了吧，我再也不想和您试第二次！”

“什么？为什么？！”吉拉尔盯着安德鲁斯解下浴巾，那美丽的身体让他通红了脸。他感觉体内一阵热血沸腾，不得不背转身，迫使自己集中意念。优雅的声音在背后冷哼一声，无情地响起：“我早该在巴黎舞会上就看出来，您技术烂到可以！简直令我痛不欲生!”

“噢，我们只需多多练习！”吉拉尔咧嘴笑着，回想起昨夜的缠绵，忍不住转过身，可惜管家已经穿戴整齐。吉拉尔有些失落，泄气地再次举起华丽的请柬：“我只想让你分享我的快乐。”

安德鲁斯粗暴地从主人手中夺过请柬，迅速浏览一遍，用怀疑的目光打量主人：“您很高兴？”

吉拉尔笑着点头。

安德鲁斯他把信塞回主人手里：“这不是好事，凭您现在的声誉和无作为，小路易没理由邀请你，天上不会白掉馅饼！理由写的模棱两可……”他犹豫片刻，“据我所知，他正竭尽全力把所有贵族聚集到他身边，充当马倌、更衣史，以便他监视。”

“路易还是个孩子，不可能这般诡计多……”

“很明显，他是个坏孩子！”管家打断侯爵，“背后还有无数坏人在为他出更坏的主意！”他激动不已，让吉拉尔诧异。吉拉搂住他的腰，低头亲吻他的额头：“亲爱的，您该尝试相信别人，对别人敞开心胸……”

“见鬼！我曾相信世上每一个人，却被我最爱的家伙背叛！”安德鲁斯全身都在发抖，想要挣脱吉拉尔的怀抱。对方却不肯放手，吻着他的脖子，试图让他平静：“那都过去了，你只要相信将来，相信我……”

“是的，我相信您！”安德鲁斯颤抖着双手，捧住吉拉尔的脸，不安地盯住对方的眸子，“我相信您，所以快去写回绝信，不要进宫！不然我们就逃跑！”

吉拉尔笑了：“你的伪装骗不了我了。”他用下巴蹭着对方的眼角，“我已经把你看透，就在昨夜……”

“你这小混蛋！”安德鲁斯挣脱怀抱，徒然板起脸，走去窗边，双手紧紧扣住窗台，望向外面的旷野。他激烈地喘息着：“你该记住，人类生存下去的两大法宝是伪装和仇恨！”

“不……”吉拉尔想从后面抱住爱人，“是希望和爱让我们活下去。”对方敏捷地闪开，粗暴地转身瞪上他：“该死的傻小子！你听着，我可不想让高贵的冯达休侯爵到宫里当奴隶！维护你和这个家的荣誉就是我的天职！”

“我已经长大，不需要你的保护了。”像要证明这一点，吉拉尔摊开修长的双臂，“我可以保护自己，更能保护你。”

管家讥讽地一笑：“您只有身体在长大……”小侯爵与维多利利亚的对话忽然在脑海里回响。他垂下了眼皮，不发一语。

短暂的沉默，让吉拉尔惶惶了仿佛一个世纪：“怎、怎么了？”

安德鲁斯不耐烦地甩甩手：“随您的便吧，高兴去哪里都好！”

当天下午，他们乘坐最豪华的马车，去了王宫。

马车沿塞纳河行进，吉拉尔透过车窗，望见对岸崭新瑰丽的圣母院，那上面的镂空玫瑰花窗，仿佛星芒四射的抽纱花边。绿色植物的影子垂到河里，王室碉堡的风姿也一览无余。他目不转睛地浏览外面的风景，面颊绯红，喘息声也变得清晰可闻。安德鲁斯看得出，他正兴奋难抑。

也许让他到王宫是对的？安德鲁斯观察着主人，想起对方的话：他快乐，我就快乐……

抵达王宫时，夕阳已染上云端，两名随行男仆被友善地打发了回去。高傲的国王亲信，引导他们走进前庭。

“安德鲁，我首次进侯爵府时，觉得那里美得和天堂一样！现在，我竟来到了比天堂更美的地方！”吉拉尔盯着脚下的石板地，“哦，我敢说，用珊瑚和蓝钻装饰的亚特兰蒂斯，也没有这里有趣！”

他们脚下的石板，铺在占地宽广的水池间。内圈正中高一个方形池子，花瓣形的池沿托起希腊神像。水流自池沿淌入外圈大池子，在行人脚下泛起阵阵涟漪。

“您不该表现得像个土包子！”安德鲁斯低声提醒吉拉尔。与此同时，他望见正前方宫殿的一个大落地窗内，立着个瘦长的身影。那身影大概看见他们，旋而不见了。

吉拉尔咧嘴笑着，兴奋不已，根本没注意到窗里的人，以至安德鲁斯捏他的手掌，暗示他要小心时，他没能领会对方的意思。他欣赏着两边修剪成各种形怪状的茂密矮树，对自己的管家耳语：“亲爱的，我太紧张了！幸好你在这里！”他握紧了身边人伸来的那只手。

窗里那身材纤长的少年，只向身后退去三步，便让阳光下的安德鲁斯无法看见他。他则目不转睛地观察他们，打量吉拉尔，很快把视线落到安德鲁斯身上。

“……这位侯爵很英俊。”少年赞叹着，转去沙发那边。

波米拉正侍立在那儿。少年在沙发上坐了，跷起一条腿，欣赏着自己的指甲：“德·冯达休侯爵旁边的那个人，就是您提到的完美艺术品？”

“是的，陛下。”波米拉微微恭着身，“您不喜欢他？”

“……他很美……”少年撅起柔软的红唇，“在您看来……”他斜眼睛看着波米拉，“我是说，他们是那种关系吗？”

“……哦……”波米拉故作为难，“这我可说不好……陛下，依您看呢？”

“我只看见他们手牵着手！”年少的国王蹙紧了眉头。

“您在忧虑什么？”波米拉上前半步，“那只须看您自己的意思？毕竟，您说了那句名言：‘朕既国家！’”

听到这话，国王路易笑逐颜开：“说得对，我忠诚的托比亚斯！”

就在这时，亲信叩响了房门。

“陛下，这都取决于您！”波米拉在路易下令前，小声提醒，瞥了一眼身侧的房门。路易点点头，吩咐亲信进来。

那男仆只将硕大的房门开启一条缝隙，侧身闪进来：“陛下。”他深深鞠躬，“德·冯达休侯爵及其管家，在门外听宣。”

“安排他们住进朕最喜欢的紫罗兰套房。”路易示意亲信近前，低声嘱咐，“照看好他们。”亲信没有说话，只与主人交换个眼神，出去了。

国王的亲信默不作声，在前面为主仆二人引路。周围的空气像凝固了一般，沉重得令人紧张。

没能及时与国王见面，吉拉尔有些沮丧。他忍不住向引路的男仆发问：“先生，陛下怎么说？为什么不见我们？我们这又要去哪里？”他的管家警觉地捏他的手掌，他不明所以地朝对方微笑一下。

安德鲁斯无可奈何地翻了翻眼睛。那快步行进的男仆，则像没听见侯爵的问话，什么也没回答。

对于这傲慢的态度，吉拉尔毫不介意。此时，他又被华丽的长廊深深吸引。描绘了金棕榈叶的酒红色绸缎壁布；两侧墙壁满是嵌金框的油画；高高的拱形穹顶，也绘满连绵不绝的神祗故事。长廊没有窗子，即使白天也需上千盏烛火照明，一片朦胧的光晕，让人如临仙境。

“亲爱的！”吉拉尔激动地对迷人先生耳语，“不管国王出于何意不见我们，我可是爱死这里了！”对方只轻声提醒他：“注意您的言行……”

“噢，管它的！”

如雕像般站立的侍卫，也让吉拉尔新鲜不已。他们小声说着话，完全没注意到德·波米拉伯爵正从对面缓缓走来。

国王的亲信对伯爵行礼，伯爵以一个手势制止了他。

“德·冯达休阁下？”波米拉突然开口，叫吉拉尔与安德鲁斯双双一惊。

“噢，是您？”吉拉尔马上露出一个微笑。

波米拉却瞥着安德鲁斯：“亲爱的侯爵，在这里遇到您真是幸运！”

安德鲁斯瞪大了双眼。

吉拉尔并不知道迷人先生与波米拉的往事。他的印象中，这位伯爵始终高贵优雅，总让他欣羡不已，以至他时常担心，安德鲁斯有一天会离开他，最终选择波米拉。

“您太客气了！”吉拉尔与伯爵握了手。

波米拉朝吉拉尔撇下一个微笑，与他擦身而过。

“多么彬彬有礼？”吉拉尔出神地凝望伯爵高挑匀称的身形，忘却了周围的奢华。

安德鲁斯也警觉地瞪着伯爵远去的背影。那挺得笔直，自信得几乎自负的背影，那不急不缓的步子，从容得仿佛藐视着世间的一切。

直至那背影彻底从视野内消失，主仆两人才跟随早已不耐烦的男仆去了套房。

男仆刚刚出去，安德鲁斯就甩下外套，对吉拉尔大发雷霆：“见鬼的，谁让你和那魔鬼讲话？！”

“魔鬼？谁？”吉拉尔被自己的管家提起衣领，不但不恼火，反而出奇地高兴。

“就是托比亚斯·古斯塔夫·德·波米拉！”

“怎么，你不爱他？”

“该死的，你去爱吧！”

安德鲁斯一松手，吉拉尔趔趄地跌进身后的椅子。

侯爵不太明白管家的意思，兀自怔了一怔，问：“您真的不爱他？为什么？他是那么……”

“你想让我爱他吗？”安德鲁斯瞪着主人，“好吧，如你所愿吧！”他粗暴地从地上抡起外套，大步踱去门口，“我们完了！”

“嘿！等等！”吉拉尔扑过去，双手紧紧扣住安德鲁斯握住门把的手，“别、别误会！”他简直不知该如何是好，紧张地观察那气呼呼的美人，“我……我是说，我很没自信……”他懊恼地松开安德鲁斯的手，“我几乎什么都做不好，而波米拉阁下？他是如此的完美，又曾是你的情人，我真担心……”他想，他这番唠叨一定又要让安德鲁斯气愤。

算了，要是就这么完了，只要他高兴，我就无所谓！吉拉尔安慰着自己，垂下头，肩也垮了。

沉默半晌，安德鲁斯双手托起了吉拉尔沉重的脑袋，并盯住他黯淡了的双眸：“你很无能……”管家的声音前所未有地温柔，“可在我眼里，你是最完美的，和他们比起来……就是把他们都加到一起，你也远远强得多！”

“真、真的？”

安德鲁斯没有即刻回答，观察着吉拉尔的眼睛，看到对方眼里的疑惑，泄了气：“你永远不肯相信我。”他叹息着“我不想告诉你那么多，担心你会因此厌恶我，可我再不告诉你，恐怕你对我的怀疑永远没有尽头。”

“我没有怀疑你，只是……”

“听我说！”安德鲁斯粗暴地把吉拉尔按进椅子里，“听我说？”他尽量控制自己的火爆脾气，死死盯住吉拉尔的脸，声音低沉而颤抖，“我告诉你为什么……”

第四章05

许多年前，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见到他的一刻，我就给他迷住了！”

“得了！您这是在向上帝挑衅。”维福尔亲手修剪着唇边的小胡子，望一眼镜中的小波米拉，“托比亚斯，在我眼里，我妻子最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