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愣:「问题?什么问题?」
「就是我飙车的技术到底怎么样啊,你老老实实地说出来,本大爷最讨厌听假话。」
回忆起刚才的呕吐,我想也没想就说:「逊毙了!F1什么的都是为了比赛才开得那么快;没事也飙车找刺激的家伙,只会让人怀疑脑子是不是有毛病!」
其实也没那么糟啦,坐在极速传说一样的车子里,真的可以把一切不爽的心情都发泄出来。不过我干嘛要对他讲实话让他开心呢?
但是我刚刚一说完,就觉得车里的温度陡降,颈子后面凉飕飕的,好像有什么寒光闪闪的兵器架在脖子上一样......什么嘛,明明是你跟我说说实话也没关系的!
我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小心翼翼地观察因为我的话而好像气得怒发冲冠咬牙切齿的陆一行,此时的他,就像是一台冷气制造机,正把足以冻死人的寒流源源不断地辐射到车厢的每一个角落,只有CD机里的阮兆辉大叔还完全处于状况外,继续凄凄惨惨地唱着他的《客途秋恨》:「耳畔又听得秋声桐叶落,又看见平桥衰柳锁寒烟......」
「我刚才的话,其实只说了一半。」他用恐怖片里的杀人魔常有的变态声音陈述着,「我最讨厌听假话没错,但是......我更讨厌哪个说我的车技烂!」
感觉到他已经把大脚放在油门上,我大叫起来:「你你你......不会还想继续飙车吧?」
他立即用实际行动回答我的问题。
前面是一段向下倾斜的坡道,他却一个劲儿肆无忌惮地猛踩油门,而且还闯了两个红灯,对骑铁马追上来的条子更是视若无睹。
「行少......行少!我刚才是乱讲的,您千万别当真啊,您的技术其实是世界一流,不,超一流!米高舒密加和您相比,简直就是蜗牛和藏羚羊,脚踏车和F十六战斗机......」
「这么说你之前说的是假话喽,那也有惩罚的必要。」
嘎,哪有这样的!
「让你做道三选一,一,坐我的车绕岛三圈,二,做十道三角函数证明题,三,回家以后陪我唱《双飞燕》。自己挑吧。」
身后的警车警报声越来越远,可见已经被我们这台性能优越的跑车甩开了;我不敢再看表盘上显示的速度是多少了,反正绝对早就大大超出了政府允许的数值。
「《双飞燕》!我陪你唱《双飞燕》!」远远地望见前面是天星码头,再不让他减速的话,说不定真的会开下海,撞在轮船上,然后起火漏油......造成轰动全国的特大事故,我可不想死得这么遗臭万年啊!
听到了我的答复,陆一行这才心满意足地换档,让法拉利以正常的速度行驶起来,这样,我们才终于平平安安地出门,又平平安安地回到家。一路上,相对于我的惊魂未定,那家伙欠扁的脸上,不管怎么看都像是在笑的样子。
把我放在大门口以后,陆一行将车子开向车库,我踩着感受不到地心引力的虚浮脚步像风烛残年的老头子似地颤颤颠颠地走向信箱,然后用簌簌发抖的手从里面取出报纸......就在这时,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从车库的方向传来,就像地震突然发生一样,地面剧烈地摇晃了一下,我一个站立不稳,险些扑倒在铁门上。
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我强打起精神,拨足向车库跑去,跑到那里的时候,只闻到一股浓烈的汽油味和焦臭味,本应停放着宾士车的地方,还没有扑灭的零星火苗正在炸得只剩下炭黑色残骸的车架上窜动,阿忠和几个宏胜的弟兄死蛇烂蟾一样瘫在地上,身旁滚动着几个灭火筒。
我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连忙四下张望,搜寻陆一行的身影。
还好,车架的后面,有一个高大得异乎寻常的人影镇定自若地站在那里,俨然一副泰山崩而色不变的样子。
看到他没有受伤,我收紧的心没来由地一松。
「汽车好端端的怎么会爆炸呢?」走到陆一行身旁,我忧心忡忡地问。
「因为有人在里面放了颗炸弹。」
说得就和有人在里面放了瓶矿泉水没有任何区别。
阿忠这时爬过来,抱住陆一行的裤管:「行少,谢谢您救了我,我阿忠来世就是做牛做马,也要报答您的大恩大德。」
我这才注意到,他的腿好像被夹伤了。这么说刚才他在车里,是陆一行把他拽出来的。
「你这小子少乱盖了,我要牛马来做什么?将来还是乖乖地给本大爷开车吧。」陆一行无所谓地挥挥手,又一把拉起我:「小天天,我们回去吧。」
「可是这里......」
「这里已经没事了。陪我去见标哥,人家在书房等了好一会儿了。」
他把我拉进房子里,正巧听到声响的龙标也走了出来:「行少爷,刚才......」
「先别说那个。」陆一行打断他,然后吩咐我:「我肚子饿了,快点去准备吃的来。标哥,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吃?虽然这小子只会做三明治和咖啡。」
「这......不用麻烦啦。」
「真的不用吗?这可是难得吃到的『阿嫂菜』哟。」
「那......我就来一块牛肉三明治吧。」
陆一行又转向额头直冒青筋的我:「小天天,你也听到了,快点下去做好端上来。」
喘着粗气走下楼,只见惊魂甫定的阿忠他们正在客厅里喝茶压惊,我恨恨地走进厨房,一边像和案板有仇似地大力切割牛肉和生菜,一边想着要不要把壁橱里那瓶香蕉水拿出来洒上几滴在面包里,或者干脆把报纸撕成碎屑拌上沙拉酱骗他们吃下去;不是说什么「阿嫂菜」吗?不来点儿特别的佐料怎么对得起观众?????
可是一想到那家伙好歹也牺牲了自己的睡眠陪我出去发泄,虽然方式实在有够粗暴,但得人恩果千年记,做人不能不讲良心......对着壁橱叹一口气,我认真地做起三明治来。
过了一会儿,端着堆满了早餐的盘子再度上楼,那两个人正谈论到紧要关头,看到了我,连眼皮也没抬一下。
「这么说老谭是打算明目张胆的打算不鸟我这个老大了?」
「那倒不至于,只是杰叔对他有恩,当年在屯门,要不是杰叔替他挡刀,他儿子早二十年前就成孤儿了,所以杰叔吩咐下来,他明知道不合规矩,也还是横下心照办。」
「既然这样,那就只有麻烦标哥你去跟他说,我知道他是替罪羊,但是就当杀鸡儆猴,家法一定要执行,叫他有个心理准备。另外多给他几万块医药费,算是我请他喝茶的。」
「明白了,可是......难道对杰叔就这么不闻不问,放任自流?」
「杰叔在社团这么久,无功也有劳,就这么把他抖落出来,别的社团也会笑话。不如我们到万豪去订一桌,把他和赌王金都叫去,大家饮饮茶,打打牌,谈得成就握手言欢,做回好兄弟;谈不成就让他们鬼打鬼,总之晒马可以,千万不要真的开片,吓吓他们就行了。」
「好,我们就来个罗汉请观音,摆桌鸿门宴让他们尝尝。」
我在一旁听得有些瞠目结舌,现在的陆一行和那个拖着我去飙车,只因为被批评车技都要报复回来的小气鬼判若两人。这才是他真正的面目吧?一个又阴险又狠毒,噬血的食肉兽一样的生物,举重若轻地指挥着自己的黑暗帝国。
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但联系到刚才的汽车爆炸,宏胜现在大概还没有完全从陆天荣的驾崩里恢复过来吧,陆一行毕竟还年轻,几个元老又各自心怀鬼胎,未必肯听命于他这个后生啊,想着想着,我发现自己开始担心起他来。
不对不对,陆一行被怎么样了关我鸟事啊,我着什么急?能够不被他整天使唤来使唤去的耍着玩,那不是正中我的下怀吗?
「乖乖小天天,你又在那里一个人演什么百面相呢?」
要不是陆一行叫我,我还在继续展开自我辩论会,被他唤回神才发现,龙标不知几时都已经走了。
「行少,有一个问题,我不知道该不该问......」
「想问就问,话都说到这个程度了,要是不问出来,不是撅了屁股又不放屁吗?何况,你是和本大爷有LOVELOVE关系的小天天嘛,我保证知无不言,言无个尽。」那家伙已经抽起了饭后的第一支烟,夹着雪茄的大手像指点江山一样地挥来挥去。
尽管心里很不爽,我还是决定忽略掉那什么「LOVELOVE」之类的屁话,先和他讨论正事。
「关于陆老爷的死,您做儿子的,是不是很伤心?」
他闻言挑了一下单边的眉表示惊讶,但也就那么一下而已。
「你问这个做什么?」
「其实......虽然我的确不知道幕后黑手是谁,却可以提供一点点线索,那个阿健在内地有一个妹妹......」
「明天,我还没糊涂到分不清自己的仇人是谁的地步。」他却阻止我继续说下去,「我们家几代人都是吃江湖饭的,坐上这个位子,就早有这样的心理准备,正所谓枪打出头鸟,越出风头的死得越快,这就是江湖,怨不得哪一个。」
他说得虽然漫不经心,话中所包含的无奈,却只有真正感受过江湖凶险的人才说得出来。
我又问他:「那......您为什么要回来接这个位子?待在MIT教数学不是很好吗。」
「我老爸是黑社会老大,我这做儿子的没得选择,而且混黑社会也不错,不做大哥,又怎么能把我的小天天弄到手?」说着他还在我脸上捏了一下。
这个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家伙......总有一天我要揍他一顿!
被杀的是他老爸耶,而且现在连他自己的安全问题也在亮红灯啊!居然还这样漫不经心,真怕哪天关二爷看不下去,显灵先一刀劈死他!
也许是我太笨了吧,所以才不懂这个古惑仔大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总之这种皇帝不急急坏太监,热脸倒贴冷屁股的事,我以后绝对不会再干了!
尽管怀着一肚子的不满,仆人的本份却还是要尽的,我鼓着腮帮子把陆一行用过的杯盘刀叉收拾到厨房去清洗干净。
从水龙头里流出的清水滴落到盘子上,溅起一颗颗晶莹的水珠。看着被冲洗一新的盘子,我像是感到疲倦那样吐出一口气。要是人的心事也可以像杯子里残留的咖啡一样,用水一冲就哗啦哗啦地流进下水道里,消失得无影无踪该有多好?可惜,实际的情况却是一结解来一结生,心中千千结,却没有普济慈航的明灯指引。
心头又突然一热,想起了今天早上的陆一行。我......可以把他当看指引方向的明灯吗?
「小明哥,我们真的随时可以搬进来吗?」阿珊兴奋地欢呼尖叫,我站在露天阳台上都听得一清二楚。
今天是我们第一次来看所谓的新家。虽然陆一行说「抽空去看看」,可是真的成行,却已经是七月都快结束的三伏天了。间中陪他去玩耍,谈判,练习高尔夫,学唱粤剧......不知不觉地时间就嗖地一声溜过去了。
「忘了告诉你,已经替他们在国际学校报了名,暑假后就升读国中。」和我并肩站在露台上呼吸新鲜空气,亲自开着超级豪华的房车把我们载来的陆一行笑看着在室内蹦来跳去的小猴子们,叼着雪茄向我宣布着又一个喜讯。
雪茄前端烟雾缭绕,我悄悄地撇撇嘴,唉,只要有他在,呼吸新鲜空气的计划就会变成遥不可及的奢望。
「他们的水平上国际学校没问题吗?」我不无担心地问。
陆一行丢给我一个高深莫测的表情:「正巧,这也是我想向你小明哥请教的问题。为什么在庙街做小偷为生的他们,学力测验时英文和国文的水平都那么高?」
我耸耸肩:「这有什么了不起,他们的启蒙老师可是我耶。『叛逃』之前,我老爸老妈好歹也是大学里的讲师嘛。」
陆一行闻言浓眉一挑,既而有些明了地问:「你们一家......是八九年来香港的?」
我点点头,不想再提这件伤心往事,于是连忙转移话题:「哇,行少,今天您这身蓝衬衫配灰长裤,真是帅毙了!」
他今天难得一见地打扮朴素,且去掉了那些叮叮当当的闪光石头,还真是让人眼前一亮,就是去做法国高级成衣的模特儿,也绝对在优秀之上。
陆一行哈哈一笑,得意地说:「这栋大厦里的业主,大都是大学的老师或是专业人士,为了给邻居树立一个良好的印象,本大爷只好牺牲一把,做一次符合他们这些人审美品味的打扮啦。亲爱的小天天,我可都是为了你的『嫁妆』才做到这种程度的啊。」
原来他也知道,什么才叫真正的品味啊。每天都像只花蝴蝶一样在我眼前乱晃,我还一度怀疑他是不是色盲呢。
「不说那些了,我选的这个地方,不错吧?」他扳过我的身子,面向露台外面,邀功似地问。
望着外面的一片碧蓝海水,我不得不由衷地点头。这里并不是价格高到让人牙酸的楼盘,但周边的环境非常清幽,邻居也绝对品质保证,实在是太适合阿珊他们生活居住了,可见行少他在选房子时,一定用心挑选过。
我何德何能,竟敢劳动他这样做?
「哥,哥!我的卧室里面有单独的一间更衣室和浴室呢!天哪,我爱死这里了!」阿珊尖叫着跑到我们这边。
几乎是想也没想,我像被电到一样甩脱陆一行搭在我肩上的大手。
「喜欢我就放心了,珊,以后要好好读书喔。」摆出大哥的架势摸摸阿珊的头,我非常能够理解她的心情,从记事起就生活在暗无天日的公屋背后的违章建筑里,出门是水坑,潮湿得连食物都特别容易变质;更不用说还得夜夜忍受四个男生的汗臭和鼾声入眠。
好像再不说声谢谢就实在说不过去了。
「行少......」
可是他的脸黑得像锅底,我戛然收声,决定还是不要去惹他为妙。
看到阿珊他们这么开心,我突然想起志豪来。现在的他在干什么?为什么从不写信来报报平安?他又知不知道,国栋他们还在商量要把朝向最好的一间睡房留给他?没心没肺的死小子......
左边脸颊突然传来一阵剧痛,是陆一行正在使劲捏它。
「臭小子......我一看你那表情,就知道你触景生情,正在想那姓麦的小子!居然敢甩开大爷的手,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好痛!对不起,行少,我再也不敢了!」我迅速地认错。
他放开我:「我说,你就打算在你弟弟妹妹面前装一辈子圣人?做本大爷的人,难道就是那么难以启齿的事吗?」
我抚着发疼的腮帮,默然不语。他难道不明白,我是一个男人啊,这样的事,关乎自尊,我怎么开得了口。虽然我也知道纸是包不住火的,可是还是不得不像寒号鸟(Complex-tooh Fly Squirrel,大陆称之为橙足鼯鼠或者复齿鼯鼠,台湾称为飞鼠)一样,拖一天算一天。
转过身去,继续面向海水,我除了发出自嘲的苦笑,真不知还能做些什么。只有勇者才会无所畏惧,而我,从来都是一个胆小鬼。
因为大家都对房子感到很满意,于是第二天我们就把东西打包准备搬进去。
不可思议的是,一直都住在那样的陋室里,还以为东西很少,没想到一经整理,才发现舍不得丢掉的杂物是那么多。
父母留下来的,稀少而珍贵的照片,青春期刚刚到来时,在街角小贩那里买来的玉女明星的写真集;第一次失手被抓,教人打得鼻青脸肿后,志豪哭着买来的红花油空瓶子......都是些没用的东西,却又都是些不能说扔就扔的东西。
酷暑炎炎,小屋里更是热得像蒸笼,稍微动一下就汗流浃背,趁着阿珊先去了新房子,我和国栋阿祖纷纷把衣服脱掉,打着赤膊在屋里忙来忙去。
过了两个多小时,才收拾得七七八八,我看着屋角的那张小床,那是志豪的床,他走后就一直保持着原样,没人再动过。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打算把上面的被褥叠好收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