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此时,有亲兵捧了一只长条漆盘走了过来,停在卢恒的马前,双膝跪倒,把漆盘高高的举过头顶,上面放着三只酒碗,此刻能够看到里面的酒映着火光闪动着醇厚的光。
卢恒立刻翻身下马,捧起其中一只,对着天空高高举起,停留片刻后随即手腕一翻,酒浆由碗中倾泻而下,落在地上,溅起一片酒花。
酒香四溢。
一祭天地。
放下空了的酒碗,卢恒又捧起第二只,转身面向东方,遥遥施拜,同样倾泻碗中酒浆。
二祭天子。
第三碗酒,卢恒捧了起来,却是向四周拜了拜,仰起头喝了半碗,另半碗依然洒向空中,待得酒碗空了之后,卢恒却猛地把碗砸向地面,随着瓷片崩裂开的声音发出同时,身后猛然传来一阵沉厚的鼓声,隆隆的鼓声,仿佛一下一下敲在人的心上,又仿佛一下一下擂在了大地深处,使得地面似乎都为之而震动了。
位列队伍前列的传令官顿时大旗一挥,遥遥的又有鼓声响起,旗帜舞动,片刻之后,在黑压压的人群尽头,传来了隐隐的人活动的声音,再过了片刻,活动已然波及到了他们面前的军队。刚才还排列的异常方整的队列,一下子就变化起来,转眼间就成了行军的长条队形,在各级军官的引导督促下,骑兵在前步兵在后有条不紊的踏上前进的道路。
此刻卢恒已然又上了马,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只吐出简简单单的两个字:“走吧。”
中军出发。
火把在队伍的两侧,犹如两条蜿蜒的金红色的长龙,一眼看不到尽头,仿佛直要延伸到天地尽头。
然而,片刻之后,火把忽然由远及近的,全部熄灭了。
顿时天地间重归黑暗。
还好只是一小会儿功夫,眼睛已然能够适应了。今夜天上月色却是正好,大半轮明月毫不吝啬的将皎皎银光洒向这片土地,所以虽然没有了火把,走起来却也不受什么阻滞。
陆剑秋又看了卢恒一眼,他还是一脸严肃的骑着马走着。亲兵的队伍在周围围得可说是密不透风。刘昭大概是督促整个中军队伍去了,只有刘晖跨着刀骑着马走在队伍的前列。
周围明明有那么多人,却只听见马蹄轻快的得得声,别的声音一点也听不见。
陆剑秋的心里忽然升起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二十多年前,父亲也有过这样的夜晚吗?这些,就是父亲的生活吗?
一时间意识仿佛有了一些恍惚,好像看见了父亲的背影同样驱马走在一片夜色中。
其实他甚至连父亲的容貌是什么样的,都完全不知道。
但是,体内的血液却似乎慢慢的涌起了不一样的温度。
是传承自父亲的血脉么?
如果,当年父亲没有被人陷害,如果父亲依然一直在为国征战,立下更多的功劳,那么,他现在是不是也已经走上了卢恒所走的这条人生之路?
答案似乎不会存在任何疑问。
他又看了一眼卢恒,仿佛看到了一个另一种可能下的自己。
当然就他自己而言,从未觉得自己现在的生活有什么不好。只是,一瞬间将自己与卢恒的影子重叠起来,让他有了微微一瞬的失神。
这一瞬却被卢恒扑捉到了,他忽然扭过了头来看着他,小声问:“怎么了?”
陆剑秋愣了一下,随即笑着摇了摇头。
卢恒也弯起唇角笑了笑,将雪旋的缰绳提了提,使得他们的马头贴得近了些,压低了声音道:“点着火把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所以就熄了走,好在月光还不错。”
陆剑秋点点头:“黑暗里还能这么安静整齐倒是难得。”
卢恒立刻笑了起来,扬眉道:“这可是军纪!”
语气里有掩藏不住的小小得意。
陆剑秋笑了笑,催马跟上他,忽然想起什么来似的压低了声音问道:“你刚才第三碗酒,祭得是什么?”
卢恒回过头惊讶的看了他一眼,顿了一下才道:“那是——祭过去死在疆场上的无数亡魂的,你不知道么?”
说完回身,雪旋一个轻轻的纵跃就跳到前面去了。
陆剑秋忽然有些愣住。
有一阵寒冷彻骨的夜风从空旷的原野上横扫而过。
如泣如诉。
第二十五章 准备(上)
拂晓时分,卢恒所在的中军抵达了蓟门关下。
在淡淡晨光的映照下,夹在崇山间的蓟门关显得尤为雄壮奇伟,斑驳的城墙,仿佛是雕刻着无数次战火的痕迹。
虽然一个多月前刚刚来过这里,可此时此刻在蓟门关下抬头眺望,卢恒还是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毕竟,意义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沿着山路一路向前,很快就看到前方的道路两侧旌旗猎猎,负责关上军务的许尚安与副将汪默早已带人于关外列队迎接了。因特殊时期一切从简,当下只是拜见了主帅,既未奏乐也未放炮,就先匆匆进了关内。
作为前军的一万余人早已到了,此刻正忙着在关外隐蔽处安营扎寨,到处是一片紧张而忙碌的战时气氛。不过整体看上去来来往往的士兵们士气都很饱满,一切事务也都安排的井然有序,杂而不乱,卢恒四下看了看,心中不仅暗暗赞叹许尚安果然久经沙场,是个人才。
许尚安骑马跟在卢恒身后,注意力倒有一大半被跟在卢恒另一侧的青衣男子吸引了去。
这是一张生面孔。
眼前这个年轻男子看上去不过二十六、七的年纪,容貌俊雅,神态潇洒,最为难得的是从他身上所散发出来的一种宠辱不惊、悠然自若的气息,与这处处充满了紧张气氛的前沿边关,显得格格不入。
然而看他只是驱马跟在卢恒身侧,对其他人既不行礼也不请示,显然地位很高。可是他对一切又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一点也不像军队中人,倒似来游玩消遣的。
许尚安不由微微皱起了眉,他在军中的身份地位与左中右三军统领平级,仅次于主帅而已,怎么完全没有听说过有这么一号人物?
正当他暗地里思索之时,刘昭忽然催马上前到了卢恒身边,低头探身似是在请示什么事情,但见得卢恒凝神听了片刻就交代了几句什么,随即两人一起回头向他看来。许尚安一愣,立刻反应过来催马紧走了几步。
刘昭冲他笑着一拱手,开口道:“咱们过来的中军就有两万多人,待会儿殿后的还有两万人,不知这安营扎寨的地方许将军是怎么安排的?”
许尚安一听连忙说:“这个我们早就安排好了”,说着回过身冲跟在后面的汪默招了招手,叫他过来,再转过脸去笑道:“这些事情是汪默一手操办的,就让他领着你们去吧。”
刘昭点了点头:“那就有劳汪副将了。”说着冲汪默抱了抱拳,算是问好。
汪默立刻还了礼,连声道:“这不是应该的么,刘将军太客气了。”
许尚安在一旁笑了起来,侧过脸对汪默道:“你帮着刘将军安排好之后,就赶紧回关里来,很多事情咱们还要跟元帅当面汇报。”
汪默点头领命,拨转马头,引着刘昭向刚才来的路又纵马驰去。
许尚安目送两人远去回过头来微笑着看着卢恒道:“元帅,现下关内的行辕已经准备好了,您一夜劳顿,是不是先去休息休息?”
卢恒却淡淡的摇了摇头,把原本眺望着远方的目光收了回来,忽然翘起唇角笑嘻嘻道:“许将军,我还是想先去关上看一看。”
许尚安愣了一下,看他是认真的,虽担心他的身体,也只得点了点头。
卢恒立刻回过头看着那青衣男子道:“陆大哥,你同我一起去看看么?”
那人微笑着点了点头。笑容温和,显出与卢恒显然是极为熟稔的。
许尚安心中疑云更浓。
卢恒回头大约是注意到了他充满疑惑的表情,像是突然想起来了,一拍脑袋道:“我倒忘了介绍了,许将军,这位是陆剑秋陆公子,现在算是屈就我的贴身侍卫。陆大哥,这位是许尚安许将军,我爹爹的老部下,当然也是老朋友了。”
“许将军,久仰。”陆剑秋在马上冲他笑着拱了拱手。
许尚安连忙还礼,脑袋里却蓦的想起曾经隐隐约约听到过的些许风言风语。
不过他向来以为嚼舌头是妇人见识,当下眼见陆剑秋一身潇洒磊落,举止有度,心中倒还是欣赏之意颇多,便不再多想,只是驱马上前引着卢恒他们向关隘上去了。
他们一行人登上蓟门关的时候,太阳已经从地平线上完全升起了,阳光从身后照射过来,西边的天空是透着青色的亮白,显然这又是一个天高云淡的好日子。
卢恒站在当中的位置,许尚安陪在他的左侧。越过关前一段逼仄的山路,映入眼帘的就是一片相对开阔的旷野,而旷野到了远处又渐渐收拢起来,地势拔高了上去,开始有山峰连绵起伏。凝神细视,就能看到在目力能及的尽头,仿佛有许多旗帜,又有许多营帐。卢恒微微眯起眼睛眺望良久,许尚安轻咳了一声凑近了道:“那边都按照您前些天的指示,已经轮番闹了七天七夜了,一些攻城工事也修筑的差不多了,我昨天才让汪默去看过。”
“北胡人呢?”卢恒没有回头,还是眺望着前方。
“他们?”许尚安微微皱了皱眉,“闭城不出,开始还有小股骑兵出来,被我们打退了之后,就再也没有什么动静了。”
“是吗?那光州后方的军队呢?有没有什么动静?”卢恒又问。
“据我们的探子报告,光州后方的北胡军队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什么异动,不知道伊娄疾在想什么,或许他认为凭借他自己的力量能够解决?说起来他确实是个有些自负的人。”许尚安有些困惑的嘟囔道。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对我们而言自然最好。只是,我们不能把情况设想的这么乐观。”卢恒说着回过头来看着许尚安,“不管对方怎么打算,对于我们而言只有速战速决才最有利,如果能够一战拿下白山城作为继续攻打光州的据点,后面就好办的多。反之,他们占据地利,当然就是我们难办了。”
许尚安当即点了点头,也扭过头极目远眺,深深吸了一口气朗声道:“蓟门关上三万六千七百名将士已经全部做好准备,时刻准备上阵杀敌!”
声若洪钟,从关隘上传出去,空气仿佛都微微震动起来。直上青天。
卢恒笑了起来,拍了拍许尚安的肩,很赞许的道:“有这等气势就好!咱们现在先去其它地方再看一看。”
许尚安点了点头,转身打头向另一头走去。卢恒跟在他身后。蓟门关关隘上修筑的颇为宽阔,八个人并行也不碍事,此刻除了他们一行人外就只有每隔一个城垛守着的一个士兵,顿时显得有点空旷。向前走了几步原本的城楼就退到了身后,城垛两旁都空了,顿时风就要大了数倍,猛烈的从关隘上空横着扫过,搅起关下一片尘土飞扬,扑面的打来。
这时候的风已经冷的很了,仿佛长了眼睛的直往衣服和铠甲的缝隙里钻。卢恒又是打小畏寒的,禁不住就瑟缩了一下肩膀。
右手边忽然就有一个青色的人影踏上前了半步。
风顿时就小了。
他默默的看了那个身影一眼,又把眼神收了回来,心里蓦的有一股温暖升起,让他舒展开了肩背。
四下里查看了一番,许尚安看卢恒对一切工作都还颇为满意,就领着他们下了关隘,一路到了准备好的元帅行辕。
这里原本是给驻守蓟门关上的将领准备的住宿兼办公的宅邸,因为元帅来了,所以早几天许尚安就着人把宅子给清理打扫了一遍,主宅留给卢恒来暂时居住,自己则带人搬到了偏院。
当下亲兵收拾打点了一番,把一些从城里带来的东西都安置好了,就都退了出去。许尚安陪坐了片刻,因有人又来请示他事情,他也就告退了,只是反复叮嘱卢恒一路劳顿,还是先休息好了再说。
卢恒口中答应着,待他走了出去之后,却坐在了椅子上愣愣的不说话。
屋子里除了他,只剩下“贴身侍卫”,陆剑秋。
陆剑秋在屋子里四下检查了一番,回过身来见他呆呆的坐在那里,不禁好笑。
“你怎么了?从昨天夜里开始就有点不对劲了。”他一边说着,一边走了过来,在桌旁站定了。
“我哪里不对劲了?”卢恒头也没抬的回道。
“唔……比如目光呆滞表情僵硬之类的……”陆剑秋摸着下巴一本正经的端详着他。
“谁目光呆滞了!”那双乌黑的眸子立刻活泛了起来,抬起来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陆剑秋笑了起来,指了指他的脸:“现在才好了。”
卢恒冲他翻了个白眼,扭过头去不理他。
“我说,”陆剑秋闲闲的瞅着他,沉吟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你是不是太紧张了?”
卢恒的身影顿时僵了一下,却没吱声。
陆剑秋叹了一口气:“我看那个许将军说的挺对,你现在需要的不是坐在这里发呆,而是该去床上睡一觉。”
“……我要能睡得着哪。”半晌,卢恒才小声的嘀咕了一句。
陆剑秋一愣,目光停在了他的身上。
“你说对了,我是有点紧张。”卢恒放弃了似的长叹一声,转过身来。本来年轻而朝气蓬勃的脸上此刻少了几分活力,多了几许疲惫和忐忑。
“你知道的,这不是我第一次打仗,但这确实是我第一次以主帅的身份筹划决定整个军队的行动。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话没有说完,细白整齐的牙齿用力的咬上了下唇,原本嫣红丰润的唇瓣上立刻泛起了青白。
屋子里一时寂静,只听到两重呼吸。
忽然一只温暖的手落在了他的头顶,顺着他的发丝滑到了肩上,再微微用力按住。
“你在犯什么傻呢?”带着微微笑意的温和醇厚的声音在上方响起,“每个要成为元帅的将军总要有第一次的吧?何况你可不是普通人,你可是连皇上都喊你小靖安侯、有着赫赫威名的靖安侯卢德崇的儿子卢恒嘛!是不是?”
卢恒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抬起头瞪了那人一眼道:“你又损我?”
陆剑秋只是一笑:“我可担不起这罪名。这不都是你平日里自己说的么?”
“你少来了!”卢恒笑出了声,随着这一笑,似乎一直以来笼在心头的重重压力也飞去了大半,突然就透出了舒缓来,就像方才在关隘上心底里突然就升腾了一股暖流。
然后他就猛地发现自己刚才居然在不知不觉间,因为搭在他肩头的手,就顺势把脑袋靠在了那只手的主人身上。
这一惊可是非同小可。他立刻弹直了身子拉开了距离,那只手不着痕迹的就收了回去。他的脸上却止不住的一阵阵的开始发热。
他可半点也不愿意承认自己其实会软弱犹豫到需要依靠别人的程度。
偷眼瞧去,陆剑秋却像是全然没有发觉他的不自然,双手环抱在胸前,还是悠然的样子。
可是什么话都没有也太奇怪了。刚才也真是,怎么就那么稀里糊涂的……心里慌张了就容易口不择言:“其实,我和几位将领为了这次行动也已经筹划多时了,应该还是比较稳妥的,就是需要一个‘快’字。”
陆剑秋看了他一眼,那眼神显然在示意他说下去。
“白山城内驻扎的北胡军队不会超过三万人,我们在蓟门关上原本就有三万六千人,这次开赴过来的又有近六万人,加起来有九万人,远远超过对方守城的力量,单从这方面来说即使围城,我们也有把握迟早拿下。只是北胡人在光州与北胡交界的地方还驻守着五万人马,如果我们围城,而他们联络上了来个里外夹击那我们就很危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