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暮云平 二————红蕖
红蕖  发于:2010年09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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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剑秋当然明白,当即转而对殷昊笑道:“殷兄弟,恐怕军中有什么事务,可不能耽搁,咱们就此别过吧。”

殷昊苍白修长的手指把玩着桌上的酒杯,淡笑道:“只是不知今日一别,何时才能相见了。”

陆剑秋微笑道:“有缘定会再见。”

殷昊长笑起身点头道:“好一个有缘再见!也罢,至少今天这酒喝得十分痛快!”说着竟十分利索的拿起桌上长刀挑起酒葫芦,架在肩上。

临走前,他却又忽然俯下身到了陆剑秋近前,小声说了一句什么,这才一抱拳,转身潇潇洒洒下楼而去。

陆剑秋略微一愣,目送着那二人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处。

酒香未散,人却已去。

临别之言依然萦绕耳畔。

殷昊临走时低声说的那句话是:“我们肯定会再见面的。”

是吗?肯定吗?

他忽然有些玩味的笑起来,扭头看向窗外。

殷昊一骑枣红马,方捷一骑黑马,都快马加鞭宛如两道轻风迅速的奔向蓟州城的方向。

第二十三章 萍水(下)

陆剑秋回到城里的时候天已经晚了。推门进屋,屋里一片明亮,卢恒穿着便装正坐在桌旁,手边依然堆着厚厚一摞文书。

看到他走进来,卢恒这才从手中的文书上抬起眼来:“回来了?”

他“嗯”了一声。

“今天比平时要晚些啊。”卢恒又说。

陆剑秋回头看了他一眼,却见卢恒已经又继续低头去看文书了,就随口道:“哦,今天走的比较远。”

卢恒却忽然抬起头来,很严肃的看着他问道:“你喝酒了?”

陆剑秋看着他那么严肃的样子,忍不住失笑道:“你怎么像是……”

话说到一半却又停住了。

卢恒好奇的追问道:“像是什么?”

陆剑秋笑了笑,摇了摇头:“没什么。”

“那你是不是喝酒去了?”卢恒还没忘记刚才的问题。

“有么?”陆剑秋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反问。

“怎么可能没有!韩静云不是说了不可以喝酒的嘛!”卢恒冲他生气的瞪大了眼睛。

“……一点点啦,不要紧的。”陆剑秋有点心虚的笑着拍了拍他的头。

“少来了!”卢恒打开他的手,“是崔家酒铺的玉兰酒对吧!这酒酒性那么烈,你真是乱来!”

陆剑秋却面露惊讶之色的看向他:“你知道这是什么酒?”

“当然。我刚来的时候,那崔家酒铺的老板就送了十坛过来。”卢恒停了停又瞪着他道,“你现在承认了?”

陆剑秋只是冲他笑道:“哦,原来你藏了十坛,怎么都不见你喝过?”

卢恒怔了怔,忽然扭开了脸干咳了几声道:“……都说了这酒酒性太烈了啊。”

陆剑秋忍不住笑出了声,摇了摇头道:“好啦,这酒对于我来说还不算什么,不要紧的。”

“你自己跟韩静云说去,看他是不是也这么认为。”卢恒瞥了他一眼,冷冷的哼了一声。

“跟他说不通的啦,我自己清楚的。”陆剑秋继续笑道。

“你自己清楚什么啊?我真不明白,你都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不知道照顾自己呢?难道医生说的话还不是为你好吗?就算想喝酒不能等到伤全好了之后才喝吗?酒会长了腿跑掉吗?”

眼看元帅大人大有滔滔不绝喋喋不休之势,陆剑秋立刻选择投降:“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我不应该不听医生的话,我再也不了,可以了吧?”

卢恒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才勉强算满意的点了点头,又换了语重心长的口气道:“做人是要有点自制力的嘛!”

陆剑秋苦笑着点了点头,真不知道自己怎么沦落到被一个孩子这么教训的地步了,不就是喝了点酒么?

提到这酒,陆剑秋却突然想起下午遇到的人来,就不由得抬起了头看着卢恒道:“对了,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

卢恒有些意外的抬头看着他,等他下文。

“你可认识一个叫殷昊的人?”

“殷昊?”卢恒起先是一脸惊讶,随即又渐渐浮现出些许复杂的神色来,“你怎么想起来打听他?”

看来果然是认识了。陆剑秋淡淡一笑道:“没什么,今天听人提起而已。”

“提起什么了?”卢恒却立刻追问。

陆剑秋怔了一下,开口答道:“听说他刀法很好。”

卢恒一听却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这倒是的。”

看来他是已经信了。

“他确实刀法很好?”陆剑秋觑着他的脸色又问道。

“嗯,他不仅刀法很好,战功也很出色。”卢恒点头答道,“只是……”

“只是什么?”陆剑秋越发觉得有些不对劲。

“反正别跟他扯上关系比较好啦!”卢恒很难得的有些想要糊弄过去。

“为什么?”陆剑秋不由追问道。

卢恒抬头看了他一眼,唇缝里忽然蹦出两个字:“机密!”

还一脸正经的不得了的样子。

陆剑秋差点又笑出了声。

不过既然他如此不愿意说,那当然也就不好再问了。只是看来殷昊在身份上倒并没有说谎。

刀法又好,战功又出色,且一提卢恒就知道,恐怕职位不低。

想起下午那个容貌格外秀美,性格却直爽豪迈的青年,还真是个有点意思的人。

卢恒却兀自低着头继续看一本一本的文书。

直至到了就寝的时候,卢恒却突然道:“我有事情要对你说。”表情又是格外严肃正经。让陆剑秋不由得一愣,也严肃了起来。

卢恒把手中文书放在一边,直视着他道:“奸细的事情这些天已经告一段落了。我和几位将军已经商议决定,两日后出兵白山城。”

陆剑秋一怔,等他继续说下去。

“我是想,这些日子里,士气振奋,军纪严整,奸细也清除了,更何况天气越来越冷,入冬了就不好办了,这个时候是最佳的出兵时机。”卢恒认认真真的说。

陆剑秋“嗯”了一声,见卢恒不言语了,才开口问:“然后呢?”

卢恒正经而严肃的表情却忽然动了一下,放在膝上的双手微微蜷在了一起。

“出兵打仗了,你做什么打算呢?”

他问的声音不大,头微微低下去,眼神躲开了。

陆剑秋却笑了起来:“怎么?你不会以为一打仗我就给吓跑了?”

卢恒顿时抬起头来望着他。

陆剑秋注视着他,带着笑意、轻描淡写的说:“我现在不还是你的侍卫么?哪里有丢了你不管的道理?”

卢恒一下子笑了起来,轻巧的从椅子上跳下来:“既然你这么说,就好办了。”

随即伸了个懒腰,揉着眼睛道:“今天看了好多文书,累死了,早点睡吧!”说着就动手去解外衣的衣结。

陆剑秋看了他一眼,却忽然开口道:“小侯爷,我的伤已经差不多好了,你不必觉得歉疚什么来照料我了。”

卢恒的动作顿时一僵。

修长的手指和衣带缠绕在了一起。

“……谁说我是觉得歉疚照料你的了?你自己说还是我的侍卫啊,我觉得这样……比较安全。”

声音在看似十分平静的表面下却透出了一丝不易觉察的颤抖。

然后就突然都沉默了。

只有衣服摩擦的细微声响。

“你弄成死结了。”陆剑秋却蓦的开了口,卢恒倒被他吓了一跳,手指顿时停了下来。

“我来吧。”陆剑秋说着伸过了手。

他只好停下了动作,双手都有些僵硬的垂在身边。

陆剑秋的手指很修长,骨节匀停,三两下动作,衣结就解开了。

“好了。”陆剑秋说着,又退开了一步。

卢恒脱下了外袍,心里却不知怎么的,有些说不出的委屈,又有些道不明的轻微的痛楚似的,一点一点沿着经络慢慢传开了。

躺在黑暗里,身边的呼吸声渐渐平缓了。

陆剑秋慢慢的睁开了眼睛。

看来,还不是他想多了。

只是,这又该如何是好呢?

他缓缓的转过头去,黑暗里身边的人应该是睡熟了。他抬起手轻轻的撩开了垂在他眼前的几绺碎发。平静而清秀的睡颜,睫毛随着呼吸微微颤动。

还是个孩子呢。

决不能任由某些东西就这样发展下去。

大概,还是应该拉开些距离才好。

可是。看了看二人之间现在接近于无的距离,陆剑秋又不由得浮起了一丝苦笑。

这距离,究竟要怎么才能拉开呢?

若说硬把他赶走,他不愿意这样伤他的心,更伤他的面子。

若说接下来发兵白山城不跟去,他又实在是不放心。

这可真要成一个问题了。

第二十四章 出征

在北方逐渐崛起的北胡族人日益成为雄踞中原的延朝的隐忧。

北胡族早年不过是在漠北放牧为生的游牧民族,自延朝取前朝而代之之后,也曾递上顺表,年年进贡牛羊。然而时过境迁,在中原王朝习惯了常年的安逸的时候,北胡族人中却有一支部族迅速壮大,终于在五十余年前横扫诸部,以铁血手腕建立了金鹏王朝,将原来软弱散漫的戒月王朝驱逐而出,一统漠北。金鹏王朝建立伊始,还派了使臣前去延朝敷衍,可没过几年,就再不见原有的进贡物品,取而代之的是北胡人的骑兵开始出现在两国的交界处。

最早是小打小闹在集市上掠走些东西,渐渐却越发的猖獗了,甚至发展到强行掠走妇女和洗劫整个村子的事情都时有发生。延朝天子终于派出军队意图一惩北胡人的嚣张,然而北胡人精于骑射,眼看大军压境就立刻撤走,大军退回又立刻滋扰。两军相遇时,不惯与骑兵交战的中原军队也基本处于吃亏的境地,别说给北胡人一点颜色看看,延朝自己的将军一、两年内都折损了三、四个。无奈之下除了常驻大军于两国交界处以控制事态,一时也拿不出什么好的解决办法。

追溯到二十多年前,涌现出了一批杰出的年轻将领延朝的军队才在两国交锋中占得些便宜,加之金鹏王朝最初的建立者撒手人寰,当年被驱逐的戒月王朝纠结了新的力量又攻打回来,一时之间,北胡人和延朝的矛盾得到了缓解。

这样的和平当然只是暂时的。在边境处的北胡人日益猖狂,但延朝又同时在面对东南方属国的叛乱,无暇顾及。直到北胡人出兵占了整个光州且驻军不去,才让朝廷重视了起来。

光州地处延朝与金鹏王朝的国土交界处。金鹏王朝以前朝的地图为证,坚称光州本是属于他们的土地,是在戒月王朝的手中才丢掉的,他们现在讨回来是名正言顺。延朝当然不可能同意,所以十万大军开赴紧邻光州的蓟州,务必以重新夺回光州为目标。

十万大军的主帅当然就是卢恒。他的目标当然就是夺回光州。

十万人听上去很了不得,可是中原军队的老毛病依然是不惯骑射,面对进退灵活自如、杀伤力极大的北胡骑兵,十万人与其说是一种强大的表现,不如说是笨重。

所以临来之前,卢恒在父亲的授意下非但没有立下军令状声称多少多少天之内收复光州,而是表明此去必定以收复失地为目标,只是要先将军队加以训练整编以适应与北胡骑兵作战的需要。对此,皇帝也允了。

到了蓟州后,卢恒就先将原本从光州退败的军队与原来驻守蓟州城的军队整编,交由先锋营统一指挥,前去蓟门关扼守险要。其余军队驻扎在蓟州城附近,皆以训练为主,夏去秋来,骑兵、弓箭兵、盾阵等都有小成。而在后方加紧训练的同时,前方军队也没闲着。

驻守白山城的北胡军队也时常出来滋扰,双方就不可避免的发生些交手,胜负皆有,但都是试探,似乎他们不急,北胡人也就沉得住气。卢恒也曾让许尚安暗中策划过攻城,然而每每还未付诸实践对方似乎就有所警觉,后来查出了薛冬青的问题,当然也就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了。

只是现在奸细既已除去,卢恒也早就想着要先下手为强,倘若说动手,没有比现在更适合的时机了。

北胡八万人驻扎在光州,仅靠光州的贮备很难说能支撑到什么时候。但已经是粮食收成的时候,他们有了补给的话,就有了继续驻守的资本,更是有了以图进攻的粮草。而他们驻扎蓟州,远离中原富庶地区,粮草供给有限,又不可能去劫掠百姓,到了冬天的话,中原士兵肯定不如北胡人习惯此地的严寒,因此反而不利。所以如果能在粮食收成前夺下白山城,再依靠人数上的民心上的优势击溃北胡人,就太好了。

这个想法早已在卢恒脑中盘桓多日,而除去薛冬青后,一套完整的计划也在日思夜想间慢慢的浮出了水面。

白山城背倚白山而建,也因此而得名,作为光州的最后的最后一道屏障,也是蓟州的前障,多年来防御工事修葺的都很是牢固,当然,相较之下,的确是向着蓟州这一面要薄弱些,可北胡人不是傻子,占据了白山城之后,肯定懂得加强。所以用强攻并不明智。

用计策的话……首先不能打草惊蛇,其次,不能让自己的真实计划过早被敌人看透。

七日之前,许尚安已接到他的密令,分两万人马离开蓟门关,至白山城前安营扎寨,滋扰不断,更搭建各种攻城工事,忙得热闹非凡。

而今天,则是依照事先计划安排定下的,大军出发的日子。

陆剑秋事先已经答应了随大军同去,自然早就做好了准备。他江湖上混了许多年大大小小场面也都见过,然而这随军打仗确实是生平头一遭,难免也在事前有些想象揣测。

想象里大军出征一定是极其宏大的场面,他参加过演武,出征非同小可定然气势在演武之上。数万大军一同进发,旌旗猎猎、寒光闪闪,在北国的长空下肯定是豪情万丈。

然而,事实与想象总是有着令人扼腕的出入。

确实是数万大军,然而却是分批出发,而且,时间是在一片漆黑的子夜。

夜半时分,卢恒早已盔甲鲜明的准备完毕,待得传令兵来即整装上马,领着一众亲随向城外疾驰而去。

蓟州城外,一连串熊熊燃烧的火把映亮了一大块空地,也映亮了围在空地边的寒光闪闪的将士们的铠甲与武器。卢恒一行人从东边飞马而至的时候,偌大的空地上除了火把燃烧发出的哔剥声和旗帜被风带动发出的刷啦刷啦的声音之外,居然寂静一片,数万名士兵在将官的带领之下,仿佛不存在似的。然而放眼眺望那渐渐隐没在夜色中的黑压压的一片,依然能感受到极其强烈的压迫感。

数万人,写在纸上说在口中,都不过是一个数字,诗人吟哦“一将功成万骨枯”、“古来征战几人回”,不过是一声凭吊,一声悲叹。只有此时此刻亲眼见到了,才觉得那是数万条鲜活的生命,他们的背后都还有父母亲人,都还有各自的家庭与生活。而他们现在在这里,在战场上,是能继续活下去,还是化作埋在荒草间的枯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主帅的决断是否英明,战略设计是否合理。

——一个十八岁的少年,承担得起这样的责任么?

陆剑秋禁不住微微侧过脸望着在身前侧跨坐于白马之上的卢恒。

火光微微的映亮了他的脸,随着火光的跳跃,一双乌黑的眸子里也有着明亮的光焰在闪动。

竟是格外严肃而认真的模样,这让他看起来比起平日要显得成熟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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