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暮云平 二————红蕖
红蕖  发于:2010年09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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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体日渐康复,陆剑秋自然不愿意再这么总闷在屋子里。十几日缺乏活动,早已是觉得浑身不舒服,恐怕身手的灵活和协调都要下降了,好容易得了韩大神医的首肯,可以外出骑一骑马活动活动。他跟卢恒提起,卢恒却突然想起什么来了似的一拍脑袋,说前一日马夫才来汇报过,他带来的那匹马这些日子有些不适,正调养着,恐怕不能骑出去。陆剑秋还没来及说什么,卢恒却又径自笑道:我把马借给你好了,反正这些日子我也不怎么出去。

陆剑秋愣了一下,不过既然主人都说这话了,他自然只好点头接受这份好意。

卢恒的马确实是好马。一身雪白,四肢健壮又修长,虽然是刚成年的马,却从小就受到了极精心的□,是以神骏却不暴躁,沉稳老练,跑起来又快又稳,疾驰在草原上的时候恰似天边的一朵白云。卢恒带他去马厩的时候,跳进去很亲昵的抱着马脖子摩挲着,唤着“雪旋”,看得出来他很喜欢这匹马。于武将而言确实常常都和坐骑有着异常很厚的感情,毕竟曾经多少场厮杀都是在坐骑的陪伴下才安然度过。可卢恒只是抱着马脖子和雪旋亲热了片刻,就把缰绳递给了他,一边又拍着马头道:雪旋,你要听话,知道不?

陆剑秋看着他贴在马的耳边一脸认真的说话的样子,不禁有些想笑。然而看着那匹年轻而茁壮的千里追风驹和他同样年轻又意气风发的主人,却又觉得和谐之至,赏心悦目。

他轻轻扯了扯唇角,伸手接过了缰绳。

雪旋果然很乖巧的走到他的身边,凑过来嗅着他身上的味道。他抬手轻轻抚弄着那洁白柔细的皮毛,而雪旋则用那双墨蓝色的大眼睛好奇的打量着他。马的正经主人在一旁开口道:雪旋很喜欢你呢。

语气听起来有些酸溜溜的。

陆剑秋就禁不住笑了起来。

雪旋的使用权暂且就归他了。常常就在午后阳光最好的时候,于城郭附近纵马疾驰。塞外风光与江南大异,何况秋色渐深,衰草连天,远山迷离,更觉苍茫。偶尔缓辔而行,只觉这天地皆是无穷无尽,暮日淡霭,断雁西风,心中更是苍凉。然此情此景,若无美酒,就实在少了一半的滋味。可是酒在帅府,遵医嘱,位列于“被禁品”之一,要想喝酒,溜到城外去最是保险。

蓟州城外向东二十余里,有个俞家镇,镇上的酒铺就成了某人时常光顾的地方。几趟下来,几乎镇上的都知道每日午后会有一个俊美青年骑一匹白马而来,至近日暮时分而归。关于此人身份更是众说纷纭,有人说此人是前面征北大军军营里的将军,更有人说此乃征北元帅本人微服私访,常有人说征北元帅年纪又轻相貌又好,骑一匹白马,可不都正合上了么?偏偏这人也不知是真不晓得众人议论他还是假装不知道,照旧日日前来,饮酒赏景,仿佛怡然自得。

这一日午后,这年轻公子照常来了,马还是交给老板吩咐细心照料,就自拣了二楼临窗的位子坐下。

酒铺老板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头,姓李,三十多年前举家从关内逃荒来到此地,因有一手酿酒的手艺,就在这里扎了根。虽又有战乱将起,但也因为有了驻军在这里,时常有轮休的士兵来他这里喝酒,却也没舍得关了铺子。况且这几日来的这位公子,话又不多,又不惹事,出手还格外大方,这样的好主顾谁不愿意有呢?倘若真的是什么将军之类的,那他这小酒铺倒也算蓬荜生辉了。

李老板一边乱琢磨着,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拨弄着算盘,窗外照进来的阳光透着一股暖意,让他有些昏昏欲睡了。正在此时,忽然柜台被人不轻不重的敲了一下,随即一把清冽却透着凉意的声音传进他的耳朵:“你可是掌柜?”

“是,您……”李老板以为又来了主顾,慌忙抬起头来,却一下子张口结舌愣在那里。

柜台前面站着一个年轻男人,或许二十四、五年纪,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在阳光下略略泛着墨蓝的光泽。肤色与其说白皙不如说苍白,细眉斜飞,一双长而深邃的眼睛,眼角微微上挑,削鼻薄唇,在肤色的映衬下那薄薄两片嘴唇却好似搽了胭脂般艳丽。整个人与其说是秀丽,倒不如说是带着一股邪气的美。

但见他一身普通兵士的简单戎装,瘦削苍白的左手提着一柄入了鞘的长刀。刀鞘映着阳光,上面雕金嵌玉,流光溢彩,更显诡谲。李老板不由猛地想起了在镇上流传多年的山魅的传说。

虽然窗外阳光灿烂,老头还是不由自主的往后缩了缩。那年轻人却没在意,只继续用那几乎没有起伏的声音问:“你是掌柜的,那我就问你,外面拴着的那匹白马,主人在哪里?”

李老头偷眼瞧了瞧地上正映着那人的影子,且是问那白马的事,自是应该没什么问题,才大着胆子略略放松下来回答道:“这、这人,正在楼、楼上喝酒。”

“哦?”那年轻人一挑细眉,又问道,“是个怎样的人?”

“二、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相貌长的很好,穿一身青色衣裳,看上去像是个有钱人家的公子哥。”李老板连忙一五一十的回答。这年轻人容貌虽美,却总带着一股透骨的凉意,让人不由得就觉得有些害怕。

“二十七、八岁?”年轻人微微皱了皱眉,不再和李老板多计较,转身迈步就上了楼梯。

见那年轻人离开,李老板不禁这才松下了一口气,一面却又在心中暗自觉得实在对不起那位骑白马的公子了,可他实在也是没办法啊!

第二十三章 萍水(中)

陆剑秋正坐在桌边慢慢喝着手中的一杯酒。

阳光笼在窗外的小镇上,格外静谧安详。天高云淡,远处群山连绵,一派和睦,实在不似是一个接近战场的是非之地。

就在这个时候,一只瘦削苍白的手轻轻按在了他的桌上,随即一个似笑非笑但确实好听的声音响起:“这位兄台,可介意小弟前来叨扰?”

他顺势抬眼看去,只见一个二十四、五岁的年轻男子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正站在他的桌边,一双眼角微微上挑的眼睛正盯着他。

容颜秀丽,然而眼角眉梢却都又带着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神韵,更显得夺人注目。

可真正吸引陆剑秋注意的,却是那人左手提着的长刀。

刀鞘华丽,刀身细而长,接近刀头部分微弯,看上去是一把难得的好刀,此人身着普通兵士的服装,显然并不合适。可江湖人的话,一时之间,他却也完全想不起有使这样的长刀又有这样容貌的人。

更何况酒铺二楼的客人寥寥无几,皆是空位,这人却偏偏冲着他来,实在无法不叫人起疑。

心中念头一闪而过,陆剑秋却已经放下酒杯,微微一笑道:“一个人喝酒正有些闷,这位兄弟来的可不是正好?”

那年轻人回以一笑,拉开椅子大喇喇的坐下,目光流转,脸上更添几分洒脱不羁的味道。

他仿佛很自然的顺势把长刀放在了桌上,手随即离开刀柄,显出并无威胁的意思。整个人懒懒的斜靠在椅背上,风从窗外吹进来,拂乱了他的长发,他就抬起手慢条斯理的把那些散乱的青丝理到耳后去,动作舒缓又优雅,无一不让人觉得妥帖舒服,看着都是一种享受似的。

陆剑秋含笑看着他,照样静静喝酒。那年轻人理完了头发,才忽然抬眼冲他一笑道:“兄台恐怕心中正疑惑小弟为何偏找上你吧?”

陆剑秋并不答话,知他必然是自己要说的。

果然,那年轻人带着一丝笑意把玩着一个白瓷酒杯,又开口道:“其实,小弟是偶然路过此地,忽然见到了兄台栓在店前的马,实在喜欢的紧,才问了老板找来的。”

陆剑秋挑了挑眉,放下了酒杯。

年轻人直视着他微笑道:“那可真是匹好马。”

陆剑秋也笑了起来,点了点头:“不错,雪旋确实是一匹好马。”

“雪旋?”年轻人疑惑的问道。

“马的名字。”

“哦。”年轻人点了点头,顿了顿却重又笑道,“这等好马真是难得,不知兄台从何处得来?”

陆剑秋没有答话,只是静静的打量着这个年轻人。

那人“扑哧”一声笑了,摇头道:“兄台您不要误会,小弟只不过自幼爱马成痴,见到好马总要多看几眼,能买到手的就更佳,所以才多问几句,还望兄台不要见怪。”

陆剑秋“哦”了一声,点头笑道:“只可惜,这马并非在下的,只怕是无可奉告了。”

“不是兄台的?”那青年却好奇的追问。

“是一位朋友借给在下的。”陆剑秋淡淡道。

“原来如此。”那青年显出一副惋惜的神色,片刻却又眼睛一亮复又问道,“小弟冒昧的问一句,不知兄台的这位朋友可有可能卖了这匹马?”

陆剑秋立即摇了摇头:“我那朋友十分珍爱这匹马,断然不会肯卖。”

那青年却大笑了起来:“十分珍爱的马却肯借给兄台,看来果真是一位好朋友!”

陆剑秋眼神微微一动,却不置可否。

“来来来,我生平最欣赏这类待朋友豪爽之人!就为了你那位朋友,咱们干上一杯!”那青年也不见外,自己拿起酒壶斟了一杯就高举起来。

陆剑秋一笑,也举起手中酒杯,各自一饮而尽。

“啧!这是什么酒?怎么忎的没滋味?!”一杯酒下肚,那青年却紧缩眉头抱怨道。

陆剑秋却苦笑道:“在这地方,有酒喝就不错了。”

“这话说的倒也不错,只不过好酒终归是有的,只是看你会不会去找啦。”那青年说着,忽然眨眨眼睛笑了起来,随即从腰上解下一个漆成朱红色的酒葫芦拿在手里晃了晃,里面立刻发出液体碰撞的声响。

陆剑秋眼睛一亮,那青年便大笑道:“今日得遇兄台也是有缘,好酒终须有人赏,今天就咱们俩喝了这壶酒吧!”说着一下子拔开了葫芦塞,一股馥郁芬芳的酒香立刻飘了出来。

陆剑秋深深嗅了一下不由赞道:“果然好酒!”

那青年拿过他的酒杯,替他斟满,透明的液体在白瓷的杯中轻轻摇晃,散发出愈加浓烈的香气。随即又替他自己斟了满满一杯,而后端起敬道:“请!”

陆剑秋只犹豫了转瞬的功夫,也举起酒杯回敬,随即一仰脖子,把杯中的酒喝的涓滴不剩。

那青年笑嘻嘻的倒过酒杯以示自己也已经喝完,才问他感觉如何。

陆剑秋笑道:“辛辣豪爽,刚中带柔,果然是北方之酒的味道!”

那青年顿时得意的大笑起来,又给他斟了满满一杯:“这酒啊,是原先蓟州城西面三十余里的一家崔家酒铺里最好的酒。我和那里的老板熟识,才得了两坛,喝了这一壶,就还有一坛了。”

陆剑秋接道:“这等好酒果然是要少,方能显得更妙,多了便也不够别致。”

那青年点了点头,含笑道:“这酒最妙的地方,却还不在于滋味。”

“哦?”陆剑秋好奇的看向他。

那青年仰脖又喝了一杯才继续道:“崔家酒铺的老板有个独生女儿,名唤玉兰,今年大概十七、八岁了,生得很有几分颜色。而这酒,就是崔家的玉兰姑娘出生那年崔老板创制成的,因此也就取名叫做‘玉兰酒’,当地就有人编了句话,‘酒中玉兰真逍遥,不及女儿颜色娇’,你说,是不是比这酒的滋味更妙?”

陆剑秋听罢不由也哈哈大笑道:“果然绝妙!看来这崔家酒铺一定要去上一去!”

那青年却忽然敛了笑意,略显出了一丝怅然:“那却是不能了,战火一燃,崔老板早已带着全家躲进关内去了,只留给我两坛酒。”

陆剑秋一愣,忽然又提起了战争,一下子就又回到了现实,自然也笑不出来了。

“罢了罢了,不说这个了,说得人气闷!”那青年却一拍桌子,脸上复又浮起笑容,“对了,说了这么半天的话,还未请教兄台高姓大名呢。我先说我自己吧,我姓殷,单名一个昊字。”

陆剑秋仿佛也才想起这个同桌共饮了半晌的人并不知姓名,也笑道:“原来是殷兄弟,在下姓陆,名剑秋。”

殷昊笑起来,抱拳道:“陆大哥。”

陆剑秋却微微一证,随即微笑着摇了摇头:“不用客气,直接叫名字就好。”

“当真?”殷昊眼睛一眨,略略探身近了笑道,“那我就叫你剑秋兄,如何?”

陆剑秋点了点头:“想来我也该比你年长些,就不推辞了。”

“哦?”殷昊勾起唇角懒懒的靠在椅子上看着他,“那就请问剑秋兄今年贵庚?”

陆剑秋淡淡笑道:“惭愧,痴长二十又七。”

殷昊大笑道:“我二十四。”

“果然还是年轻啊。“陆剑秋挑眉笑道。

殷昊撇撇嘴,却又探身过来:“对了,不知剑秋兄你何故在此地?”

陆剑秋愣了一愣,才轻描淡写的开口道:“答应了一个朋友一些事情而已。”

“借你马的那个朋友?”

陆剑秋看着那双注视着自己的眼睛。殷昊的眼睛很漂亮,本有一股英气,却因为略略上挑的眼角和细长的眉,显得多了些许阴柔,略呈现出淡棕色的瞳仁,在阳光下仿佛透明又仿佛深不见底,交织出了一种复杂的魅力。

他淡淡的笑了笑,点了点头。

“倒有些肝胆相照的味道,教人羡慕啊。”殷昊靠回椅子上挑着眉梢笑嘻嘻道,随即又叹息一声:“我就无聊的很了,在军队里当个军官,这日子可当真无趣的紧。”

“为国为民,原也是应该的。何况我看殷兄弟你,活的可是潇洒放旷的很。”陆剑秋微笑着看着坐在对面的年轻人。

殷昊听了他的话又大笑起来,频频点头:“可不是?人生在世,不过百年,况且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倘若再不自己寻些开心,岂不是太辛苦了?”

陆剑秋也大笑起来,举杯道:“殷兄弟所言甚是,当再浮一大白!”

“好!”殷昊立刻举起了酒杯。

“殷……!”一声断喝却伴随着一阵匆忙的脚步声爆响在小酒铺的二楼。

陆剑秋抬头,就看到另一个身着戎装的年轻男子气急败坏的爬上楼梯来。年纪大概比殷昊要大些,容貌端正,一股老成持重的气息,正双目圆睁瞪着坐在他对面的人。

殷昊却嘻嘻笑了起来:“啊呀,小方啊,你终于找到我了啊,来来,一起坐,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今天刚结识的陆……”

“你够了没有!还有心思喝酒?!”那姓方的年轻人却更加气急败坏的打断他的话。

殷昊却丝毫不为所动,依然保持着微笑道:“那你也该听我把话说完,这是我今天刚结识的陆剑秋陆公子,甚是投缘,剑秋兄,这是方捷,我兄弟。”

陆剑秋抬眼笑道:“幸会。”

那方捷却只是匆匆撇了他一眼,很敷衍的说了一句“幸会”。停了停,却又转过脸打量了他几眼。陆剑秋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心,总觉得方捷看自己的眼光似是有些怪异。

“说完了?你到底回不回去?”方捷看了他几眼又把目光收回去只盯着殷昊问。

殷昊懒洋洋的挑了挑眉:“到底又怎么了么!”

方捷刚欲说话却又瞥了陆剑秋一眼,又止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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