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恒不由一愣,随即道:“你说。”
韩静云抬头看着他,慢悠悠道:“就是您的贴身侍卫,陆剑秋。行么?”
卢恒再是一愣,略略沉吟了一下随即点头:“当然可以。那你先去准备,我这就让人去通知他。”
韩静云躬身施礼道:“多谢元帅!”转身对那报信的人道,“这位兄台,请随我来,将殷将军伤势说与我听一听,可好?”
他两人下去了,卢恒自然只好再吩咐人去请陆剑秋。
陆剑秋闻听此言也是一愣,不过还是当即答应了下来。只是随后他又看了卢恒一眼,那意思似乎在问,你没意见吧?卢恒没好气的瞪了回去。
当下待韩静云备好一应所需物品后,三人便即刻出发。
北国一入冬季,气候即极为严寒,落下的雪甚至到来年三、四月间方能彻底化尽。此刻他们出得蓟州城,穿过大营,周围的景色就逐渐荒芜起来,只看到连天的白茫茫中夹杂些许黑的、黄的土地,有些许衰草从残雪中探出来,夹在朔风中将断而未断,一派凄凉。
那报信之人心中焦灼如有火烧,拼命催马在前引路。陆剑秋与韩静云也都各骑了快马跟着他身后。
陆剑秋边策马急行,便侧过头看着韩静云。
韩静云整个人都裹在厚厚的毛皮披风当中,只露出大半张脸来,斜了他一眼道:“你看着我干什么?不认得了?”
陆剑秋道:“认得倒是认得,只是不明白你干吗特意要扯上我?”
韩静云笑了一声道:“我听说安王殿下看你很有点不顺眼。”
陆剑秋挑了挑眉:“没想到连你都知道了。”
韩静云点头道:“我的消息倒还算灵通。把你带出来,少在安王面前露面,不是对你也很好么?”
陆剑秋叹息一声道:“这么说,我倒还要感谢你了?”
韩静云道:“谢就不必了,记得欠着我人情就好。”
陆剑秋道:“人情什么的都好说,只盼你能救回殷昊,我再欠你一份人情也无妨。”
韩静云转过头看了他一眼,笑道:“我倒不知道你和殷昊也很有交情?”
陆剑秋淡淡道:“不管有没有交情,总归人命一条。”
韩静云看了他一眼,把脸转了回去,用披风把口鼻严严实实的遮住,催马前行。
一路不停歇的奔驰,终于在申时许到达了这支队伍暂驻的石子坡。
当先那人停在了这处小村庄的一间房舍前,翻身下马,匆匆的就往里面一头扎了进去。韩静云一路赶来,只觉气喘吁吁,心肝五脏都要颠出来了似的,可看一看周围那些将士们皆是一脸焦急的神情望着他,也不敢耽搁,当下拎着药箱也跨进了门。
陆剑秋紧跟在他身后,所幸一路平安无事,只是心中担忧这一来一去耽搁了不少时候,不知殷昊安危如何。正想着,就见从房内里屋冲出来一个人,动作极快的一把拉住了韩静云的胳膊,陆剑秋一惊,定睛一瞧,竟是方捷。只是方捷此刻摘了头盔,头发散乱,双目赤红,脸上尽是焦急无比的神色,攥着韩静云的手,连声道:“李大夫,我求求你,一定要救救他!我求求你!”声音已是沙哑破碎,几乎要跪了下去。
韩静云连忙拽住他道:“方副将,请你不要着急,让我先看一看他。”
周围也上来几个人驾着方捷劝慰着他,方捷这才稍稍平静了些,眼神一转,向后看到了陆剑秋,陆剑秋冲他点了点头,道:“我是陪着李大夫来的。”
方捷虽看着他,眼神却空洞的很,仿佛也没有听见他说话,只茫茫的又转了开去,最后紧紧的锁在韩静云刚刚踏进的房门上。
陆剑秋心下也是担忧,可又不好贸然进房里去,只得也站在外屋里一同等着。所有人的目光一齐盯在那扇斑驳的旧门上,一时仿佛连空气都凝结了,只沉重的压迫着每个人的心,连呼吸都要不能够了。
仿佛过了无比漫长的时间,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韩静云的半个身子探了出来。
所有人都一齐将目光投向了他,方捷更是跨了一步上去,却哆嗦着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大夫,怎样?”半晌,还是刚才报信的那个大汉问了出来。
韩静云脸上的表情却难得的凝重,他并没回答那个大汉的问话,而是把目光投向了陆剑秋,开口道:“陆公子,请你过来一下。”
陆剑秋一愣,有些疑惑的看了韩静云一眼,可韩静云的目光很笃定,他只得迈步走了过去,随即被韩静云拉着衣袖把他扯进了房内。
这是一间很简陋的屋子。四面土墙,无所装饰,一些桌椅也都是村民们自己打制的。靠墙边一张木床上,铺着几层半旧被褥,殷昊仰面躺在被褥上,乌黑的长发披散开,本就苍白的脸上此刻几乎已经呈现了一种生命消逝的青色。而最为触目惊心的是他左面胸口上插着一枝黑色的翎羽箭,深蓝色的袍子上浸染着一圈已经呈现黑色的血迹。
床的周围还站着几个面有忧色的军医打扮的人。陆剑秋环视了室内一遍,最后眼神落在了韩静云身上。
韩静云盯着殷昊,小声道:“他应该还有救。”
陆剑秋心里蓦的一松,刚想说“那你救啊”,韩静云却转头看向他道:“不过能不能救得了他,还要看你肯不肯帮忙。”
陆剑秋一愣,不明所以。
韩静云接着道:“这一箭固然射得极险,但我想距离要害还差着那么两、三分,否则他也不能活到现在。只是这些军医都不敢轻易拔箭,因为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弄巧成拙,偏了那么两、三分,他就活不得了。”
陆剑秋道:“那么,你来取这箭应该没问题吧?”
韩静云点了点头:“原本我取这箭是没什么问题,但现在距离他受伤时间过去太多,他现在已经非常衰弱了,我怕他经受不起。”
陆剑秋微一皱眉:“那你的意思是……”
韩静云看向他道:“我要你协助我。我替他取箭时,你运功护住他心脉,为他留得一丝元气在。这里不会有人比你的内功更深厚。”
陆剑秋点了点头:“这没问题。”说着便准备向床边走去。韩静云却一把拉住了他:“别急,我话还没说完。”
陆剑秋回头看着他,韩静云接着道:“你应该带着碧月天香膏吧?”
陆剑秋一愣:“你怎么知道?”
韩静云斜眼看着他道:“那是你们明月山庄的疗伤圣药,你怎么可能不带着?拿出来吧。”
陆剑秋探手摸向怀中,无奈道:“你说实话吧,到底是为了什么特意把我叫来的?”
韩静云劈手从他手中把一只碧玉小盒夺了过去:“我都说了,你不相信就算了。”说着,迈大步就走向床边,俯身又仔细检查了一遍,然后指示站在两旁的军医们一左一右,小心翼翼的把殷昊从床上扶坐了起来,随即扭头对陆剑秋使了个眼色。
陆剑秋点一点头,跨到床上,盘腿坐在殷昊身后,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运气于周身,随即双手抬起,指尖相对,缓缓贴在殷昊背上,慢慢吐力,凝聚真气成一线,从背心徐徐送入殷昊体内。
韩静云看了一眼,立刻抬起手,手中拈着一柄极薄的银色小刀,深吸了一口气之后,飞快的在殷昊箭伤附近又割出一个十字型的伤口,登时一股黑血流了出来,韩静云并不停顿,一手按住伤口一手捏住伤口边缘的箭杆,手腕用力,那杆箭的箭头顿时脱落出来,又有一股黑血涌出,殷昊似微微动了一下,韩静云双手飞快的在他伤口周围点了几点,鲜血渐渐由黑转红,他蓦的松了一口气下来,先接过旁边军医递来的湿布擦了擦,再拿起刚从陆剑秋那里要来的碧玉盒子,打开,挑起里面淡绿色的半透明药膏仔细的抹上,随即再上其他药,包扎完毕,这才抬起袖子擦了擦头上的汗,微微偏过头问陆剑秋道:“如何?”
陆剑秋微微点了点头,表示情况良好。韩静云又道:“你再坚持两柱香的时间吧。”说完又取了丸药,给殷昊和水送服了下去,转头对旁边的军医道:“出去说罢,命暂时保住了,不过外面人一概不许进来,要保持安静。”
军医点头出去,外面一阵脚步响,就看到方捷站在门口,手扶门框,想进又不敢进,脸上神色却甚是激动。韩静云叹了一口气,起身过去关上了房门,又回来替殷昊搭了脉,这才转身去收拾东西。
第三十三章 扶伤(下)
到了夜里,殷昊的情况逐步稳定了下来韩静云给他吃的药产生了效力,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围在房舍周围的将士们不住口的对韩静云表示感激,唯独方捷从韩静云同意可以进房之后,就一直守在殷昊身边,半步不曾离开,连道谢之事都忘记了。陆剑秋从房中出来的时候看了他一眼,见他目不转睛的凝视着殷昊陷入沉睡中的脸,不由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走到户外,天上月色正好。来时匆忙,未及细看,此刻瞧来,只见这石子坡只是一处光秃秃的荒芜小山坡,几间村舍七零八落,大都破旧不堪,百姓们都不敢留在此地,纷纷逃往蓟州城中避难去了。
陆剑秋负手站在门前,周围一些士兵见他相貌举止不俗,又为救殷将军出力甚多,心中都十分感激,个个愿意同他攀谈,所以陆剑秋很快就了解到了事情的始末因由。
昨夜有探子发现北胡人行踪后,殷昊率部一路追踪,直到将近拂晓时分双方才在石子坡附近相遇。北胡人十分剽悍,又占了地利,延军一时陷入苦战,这时正是殷昊一马当先冲向敌阵,大家为他所鼓舞,士气大振,掀起了反击。正要扭转局势时,忽然有冷箭偷袭,殷昊中箭,延军大乱,幸得方捷一边掩护殷昊,一边指挥大家退守石子坡,北胡人追了一程后,见天已渐亮,就渐渐放弃退走了。
陆剑秋听罢不由叹息,这的确是殷昊的作风,只是谁的命也不是白捡来的,这个样子玩命,实在是危险之至。他仰起头看了看天空,心中忽地涌起了一个念头:殷昊重伤他虽然担心,却还远不至于慌乱,倘若这个时候换了是卢恒,自己还能这样镇定么?
随即又皱了皱眉,好好的怎么想这些不吉利的事?只是,或许当初一时兴起,承诺做他的侍卫,却是一个正确的选择吧?还有什么样的身份,能这样近切的在他身边,时时刻刻的保护着他呢?
想到这里不由又苦笑起来,说是时时刻刻,现在岂非就不在他身边么?不知他在做什么,也该派个人回去报个信,让他放心才好。
正当他思绪飘忽之时,身边忽然有人道:“你在想什么?”
陆剑秋一回头,就看到韩静云那张人皮面具出现在眼前,便笑道:“没什么,怎么,李大夫有什么事么?”
韩静云点了点头:“你既没事,那就陪我散散步吧。”
陆剑秋不由惊讶,失笑道:“散步?难道李大夫忽发雅兴,要对月赋诗么?”
韩静云却不耐烦的一皱眉:“我让你来就来!”说完,率先迈步向前走去。
陆剑秋不知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无奈只得跟上。
然而一路走着,韩静云却也不说话,只紧紧的裹着厚厚的披风。陆剑秋看着想笑又不敢笑,也不知他究竟要干什么,偏这样冷的天,还要散什么步。见他总不开口,只好他先开口道:“今日多亏有你在,说好了我欠下你一份人情,将来一定会还。”
韩静云摇了摇头:“你也出力不少,要是你不在,没有碧月天香膏,我也没把握说就一定能救下他这条命。”
陆剑秋笑道:“承蒙韩大神医夸奖,陆某真是受宠若惊。”
韩静云却忽然停了脚步,转过脸看着他道:“其实,我今天倒是有些担心卢恒不肯把你借给我。”
陆剑秋不由一愣。
韩静云一双眸子紧紧盯着他,一字一句的说:“卢恒喜欢你,不是么?”
陆剑秋静静的看着他,忽然笑道:“你说什么?”
韩静云冷笑道:“你也不用跟我装傻,有些风言风语,我听到也不是一两次了。何况,陆公子你可是风流名声在外,当真不懂么?”
陆剑秋的脸色终于有些变化,微微皱了眉,语气也锐利了起来:“什么样的风言风语?谁传出来的?”
韩静云摆了摆手:“什么样的风言风语,你还猜不到么?至于谁传出来的……流言这种东西,从来都很难找到出处吧?所以你也不用计较这些了,我只问你,你对他,却是怎样?”
陆剑秋只是看着他,蹙眉不语。
韩静云叹了一口气:“说实话,我对别人的私事,可一向没有兴趣,只是卢恒多少有些特别,你也知道,他父亲靖安侯是有恩于我的。”
陆剑秋沉默良久,抬头道:“你什么意思?”
韩静云摇摇头:“我没什么意思,只是想告诉你一些事情。卢恒,是靖安侯元配夫人所生的儿子,他生母在他三岁时就过世了,只留下这么一个独子。靖安侯与元配夫人感情极好,也格外珍重这个儿子,后来虽然续了弦,又育有子女,但卢恒毕竟是长子,从来爱若明珠,更寄予厚望。我说的,你可听懂了?”
他转回头望着陆剑秋,陆剑秋却突然大笑了起来,韩静云给他笑得莫名其妙,一脸狐疑。
“原来如此!”陆剑秋止了笑道,“我就觉得他是被精心呵护、挖空心思教养长大的,果然如此。”顿了顿又道,“不过,这世上有些事情总是拦不住的,比如你就是拦不住隐龙庄的人追杀你;而他们也拦不住你要逃命,你说是不是呢?”
韩静云登时脸色一变:“你什么意思?”
陆剑秋摇了摇头淡淡道:“我也没什么意思,只是想告诉你一点道理:孩子长大了,人生之路终归要靠自己走。而父母对孩子的爱,也不应当是有条件的。所谓幸福,本就是百人百样的,你难道不懂?”
韩静云神色骤变:“这么说,你是主意已定了?!”
陆剑秋却只是笑了笑,转身道:“我回去看看殷昊,外面很冷,韩大夫,你也别多留了。”
说完就径自向回走去。走了几步却又突然停下来回头道:“韩静云,我只求你一件事。所谓的风言风语,请你不要在他面前吐露半字,他应该……还不怎么明白。”
韩静云一时愣住,就看着陆剑秋说完后转身走了回去。
他最后说那句话时,脸上虽是在笑着,可那笑容怎么看都仿佛有些苦涩与无奈。
是他多心了么?
可是……他无力的摇了摇头,大叹了一口气。他韩静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啰里八嗦、婆婆妈妈的了?其实陆剑秋也好、卢恒也好都跟他没有关系嘛!只是欠了卢恒他爹好大一个人情,不知道该怎么还,所以不得不自作主张的管了管闲事。可这闲事到底管得对不对,连他自己都糊涂了。
陆剑秋说得也没错啊,幸福本就是百人百样的,做父母的不是应该希望子女幸福快乐才好么?即使强迫他接受自己所认为的好,对于当事人来说,或许正是莫大的痛苦呢?
他在寒风中又紧了紧自己的披风,算了,他实在不适合管闲事,决定以后还是当个木头人,装作什么也不知道,最好。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