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暮云平 二————红蕖
红蕖  发于:2010年09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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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昊哈哈一笑:“放心,你喝了我那许多的酒,我今天可是一定要喝回来一些的!可不会耽搁了。”

说完也不再多言,径直往帅府正厅里走去。

他二人只当是见面打个招呼的几句话而已,哪知却一点没漏的落在了厅内一人眼中。

卢恒本是陪苏逸坐着,只是因为忽然想起几句话还要叮嘱下去,才站起身来走到了厅堂门口。却恰好就看到了陆剑秋与殷昊站在一起说话,神态十分熟悉亲密,心里蓦的就觉得一丝奇怪:陆剑秋明明跟他说过与殷昊并不相熟,然而此刻看来全然不是不相熟的架势啊。

转念之间,殷昊已经迈步向这边继续走来,卢恒话已吩咐完了,便急忙转身向里走去。

刚坐定,殷昊便进了正厅,迈大步上前,跪下施礼参见安王殿下与主帅。苏逸心情很好,笑呵呵的让他免礼平身。

卢恒坐在旁边没说话,只细细打量着殷昊,一头随意披散的乌黑长发,隐隐闪动着光泽,苍白俊美的容颜,脸上微微浮动着一丝笑意,一身铠甲周正,装束的一丝不苟,然而配上那斜挎于腰上的细窄华美的长刀,顿时整个人就有了一股说不出的洒脱不羁之气。这种气质在其他装束的端整严谨的武将身上都是看不到的。

倒是,更接近他从陆剑秋身上经常能感觉到的一种气息。

只是殷昊要更凛冽,犹如一柄出鞘的利刃。这让原本就引人注目的他越发出众了。

殷昊似乎已感觉到了他的目光,微微侧过头来往上看着,卢恒不动声色的转开了眼睛,淡淡吩咐他下去坐吧。

不多时人都到齐了,苏逸便宣布开宴,照例先说了一番话,无非是大家在前线为国效力都辛苦了,而今有好消息传来,还望诸位更加尽心竭力,报效朝廷,朝廷也一定不会忘记诸位立下的汗马功劳等等。

主桌上自然以苏逸为尊,卢恒陪坐在侧,其余是刘昭、杨仕新、夏远等人,再加上几个军中资历较老的文官,因安王在座,自然气氛最为端凝隆重,礼数最为周全齐备,相较之下,其他几桌上气氛就要轻松的多。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苏逸的心情格外好的缘故,今天破例也让带品级的侍卫们都入席坐了。不过的确,以袁文谦来说,御前三品带刀侍卫,品级比在座的大多数将领还要高。只是安王的侍卫入了席,也不好让元帅的侍卫例外,陆剑秋与各营将领们倒也颇为熟悉了,当下卢恒便见着刘晖与殷昊拉着他入了席。

……他和殷昊不熟,怎么可能?

照理说他与刘昭接触的时间要比殷昊长的多,但他也从未见过他与刘昭有这般随和、亲近。

那样的笑容,那样说话的说话的神态,虽然他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可是这一切已经足以证明,陆剑秋对他说了谎。他们明明很熟悉了,在他完全不知道的时候就很熟悉了——

他蓦的想起过去陆剑秋向他问起殷昊的事情。

席间有人向他敬酒,他想都没想便一口喝下,他本就不怎么喜欢喝酒,现在也不知道究竟是喝得什么酒,只觉得酒水流过舌尖是那样的辣,落进喉间又是那么的苦。真是难喝极了。

周围的人在说什么他仿佛听见了又仿佛没听清,只是酒杯被满上了就举起来喝干了。

隐隐听到刘昭的声音在耳边担忧而焦急的说,小侯爷,别这么喝,你酒量不好,会伤身的。

他心里就有些恼了,凭什么说他酒量不好?就知道把他当小孩罢了!就偏故意笑着举杯转头对苏逸道:“殿下,您千里迢迢来到蓟州辛苦了,我敬您一杯!”

苏逸看着他自是笑得见牙不见眼,二话没说便喝干了手中的酒。

就听到身旁的刘昭低低的叹了一口气。

卢恒心里却越发得意起来:让你们都把我当小孩子看!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

想着便打算再来敬刘昭一杯酒,看他如何反应,哪知端起酒杯刚一开口,就觉得胸口一阵气血翻腾,脑中迷茫,差点吐了出来。

这么一来手中的酒自然也洒了。刘昭一看不好,一把扶住了他,连声叫着,他想答应却就是不能开口,只觉得一开口就非要吐出来不可,只能尽力往下压着。

苏逸自然也看到了,不由放下酒杯关切的看着他,这么一来,这一桌的人都停了箸瞧着。

刘昭正欲喊过旁边的亲兵扶卢恒下去休息,突然一双手就伸了过了,把卢恒接了过去。

“刘将军,我扶元帅大人下去休息吧。”

刘昭一愣,竟不知何时陆剑秋已经转了过了,半扶半抱的把卢恒箍在臂弯里,正客客气气的请示于他。

他也知道这是做给安王看的,便点了点头道:“好生照顾着元帅大人。”便转头继续招呼苏逸。

苏逸虽有些牵挂卢恒,但他又不能离席去探看,只得把目光收了回来。

卢恒模模糊糊的已听到他们说话的声音,偏偏是此刻他最不乐意看到的人正夹裹着他往门外走!他有心想要挣脱出来说“我自己能走”,可两条腿又确实使不上力气,更不要说一动就有恶心欲吐的感觉往头脑上冲。

背心上却蓦的涌进一股和缓平稳的热力。顿时周身的不适稍稍退了下去。

他趁机挣扎了几下,却全无效果。

“你这是要干什么?”那个人的声音传来,有些生气了似的,“太高兴了所以昏头了?”

他有心说我才想问你要干什么,明明是你高兴着吧,然而冲口而出的却是:“放开我!”

陆剑秋冷笑了一声:“好啊,那就放开你。”

手蓦的一松,他刚觉得自己获得了自由,脚下步子却就是一虚,整个人重心就不知道到哪里去了,支撑不住似的要往下倒。

可是并没真的倒在地上。那双手臂及时的抱住了他,把他拉进了怀里。

声音忽然变得柔和了:“你到底怎么了?在生什么气呢?”

生气?笑话,他会生什么气?他有什么好生气的?

他没说话,陆剑秋却继续说着:“小孩子不会喝酒就不要乱喝,醉酒很舒服么?”

“我不是小孩子!”他却蓦的叫了起来。

“好好,你不是小孩子。”陆剑秋却根本就没在意似的,半扶半抱的把他带回了后卧房里,替他脱去了外衣和鞋子,扶他躺下了。

这个时候卢恒已觉得比方才要稍稍清醒了些,便冷冷的开口道:“麻烦你了,你还是赶紧回去跟你的朋友喝酒去吧。反正我不会喝酒,你们自然会喝。”

陆剑秋给他说的一愣,不由笑道:“怎么?生气了?你这样我还能去哪儿?”

“那我倒耽误你了。”卢恒索性把脸转向床内,不去看他。

“什么耽误不耽误的?”陆剑秋只觉得给他说得莫名其妙。

“你和殷昊,不是分明熟悉的很么?也难得见上一次吧?”

陆剑秋不禁微微皱起了眉:“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在说什么?”卢恒蓦的转过头来,“你还敢说你和殷昊不熟么?”

陆剑秋默默注视他良久,垂眼淡淡道:“确实还算相熟。”

“那你为什么要骗我!”

陆剑秋刚欲说什么,卢恒却自己接了上去:“啊,我知道了,有些事不方便说出来的是么?殷昊他的确是人才出众,也难怪追求者无数,只是安王殿下还在这里呢,行为举止上也该有些分寸才是……”

“卢恒!”话未说完,却被陆剑秋沉声打断了。

那声音里透着一股隐隐的怒气和慑人的魄势,卢恒一时没能再接上去,只呆呆的看着陆剑秋,阴沉的脸色,紧锁的眉宇,分明是生气了。

“我只能告诉你,在我眼中,殷昊就是个铁骨铮铮的好男儿。你要怎么想,那是你的自由。”

声音很冷,很冷。

是真的生气了。记忆中,从他们认识到现在,这应该是陆剑秋第一次对他这么严厉的说话,第一次对他真的生气。

……竟然是为了殷昊。

“他既然这么好,你还在这里做什么!出去!滚出去!”

想都没想就顺手拿起床上伸手能够到的靠枕、枕头丢了过去。

陆剑秋却只是默默的站起身,说:“好,我滚出去了。”

转身走向门外,门扉在身后合上了。

里面静悄悄的却再没了一丝声息。

陆剑秋站在门前抬起头看了看庭院上方浅青色的天空,不由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他既然这么好,你还在这里做什么”,这种话都说出来了,还真是不佩服他不行啊!吃醋都吃到这个份上自己居然还丝毫没有察觉,就更令人佩服了。

到底是该说他单纯到可怕还是该说他迟钝到令人发指?

……陆剑秋啊陆剑秋,你一世英明,形形色色的佳人不知遇到过多少,怎么会就把心系在这样一个麻烦孩子身上了呢?

他抬起手按住额头,真是觉得哭笑不得。

第三十一章 情意(中)

卢恒呆呆的看着被关上的房门。房间里一片寂静。

……真的就这么走了?

发泄了不满本该是觉得畅快的,可现在心里为什么反而涌起一阵说不清楚的、惘然若失般的感觉?

然而再回想刚才心里还是愤愤然,卢恒不愿再想就倏的翻过身去,面对墙壁,闭起眼睛。酒力上涌,又觉得周身燥热,索性愤愤的把棉被三拳两脚的打开,昏昏沉沉的睡着了。

让他醒过来的是一阵寒意。

睁开眼睛就看到房里依然透着亮,应该还没到晚上。卢恒从床上坐起身来,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战,双手环抱着肩膀。

脱了外衣,又没好好盖着被子,这样的天气里酒力退了,不冷才怪呢。

只不过若是平时……

卢恒狠狠的摇摇头不让自己再想,推开棉被下了床披上衣裳。

不过就是那么一点小事而已,就真的不管他了,还说什么要尽侍卫的责任,全都是骗人的!

他长这么大,还真没被人这样对待过!

卢恒本来睡了片刻心情似乎平静了下去,可是醒过来这么一想,不觉又是越想越生气。当下又是觉得冷,又是觉得刚醒酒嘴里又苦又干,就想倒一杯热茶润润口。哪知一摸桌上摆着的茶壶,却是冰冷冷的。

真是够了!

底下的亲兵什么时候学会这样看他的眼色了?!他不进来倒连个进来服侍的人都没有了!

一时气起来了,放在茶壶上的手愤愤的一甩,茶壶“砰”的一声,碎了一地的瓷片,水也全泼出来了,桌上、椅上,洋洋洒洒全都是。

“刘晖、刘晖!”卢恒看都没看那碎瓷片一眼,冲着外面一叠声的叫道。

“恒儿,你怎么了?”门外却响起了一个焦灼的声音,随着说话声推门而入的,却是苏逸。

卢恒不由一愣,就看着苏逸一脸担忧的快步走到他身边,拉了他的手到面前看着,颤声问道:“恒儿,出什么事了?”

卢恒压根没想到会是他,登时就有些不大自然起来,抽回了手勉强笑道:“不是……没什么事,就是我一不小心把茶壶打了,想叫人来收拾收拾。”

苏逸环顾一圈,顿时一皱眉:“怎么回事?怎么连个在面前服侍的人都没有?”转头又看着卢恒问,“对了,你那个姓陆的侍卫呢?把你送回来了,他人呢?”

卢恒闻听此言脸上却微微变了色,转头淡淡道:“你别提他了。”

苏逸一愣,脸上神色却蓦的一亮,笑着追上前一步揽着他肩道:“你这的人啊,也该好好立立规矩才是。这样吧,你今天先跟我过去好不好?”

卢恒微微一怔还未来得及答话,苏逸却又接道:“呐,今天你就歇在我那儿,我让刘昭给他们立立规矩,我们俩还跟小时候一样,联床夜话,你看可好?”

看着苏逸一脸开心的神色,又全然是替他考虑为他筹划的样子,又小心翼翼的征询着他的意见,卢恒实在是觉得没办法不答应而扫了他的兴,更不好意思拒绝他这番好意,头脑里还乱乱的理不清头绪,便也就顺势胡乱点头答应了。

就这样苏逸便顿时笑开了颜,再不多说什么,携了他的手便往外走。他也就这么任他拉着稀里糊涂的走了。

于是这半日都在苏逸暂居的小楼中度过了。也不知干了些什么,不经意间就见红日西斜,暮色满园,这时候卢恒也渐渐觉得头脑清醒了些,忽的就想起今日恐怕还有些事情没办完,可苏逸却拉着他笑道:“你怎的就如此繁忙?难道连‘偷得浮生半日闲’都不能么?我来这里这些日子了,你都没好好陪过我呢!”

他都这么说了,卢恒自然只得作罢。

苏逸又拿些小时候和京城里最近的事来说,卢恒倒也给他勾起了回忆,一时聊得开心,有什么不快的事也都丢到了脑后去。

然而到了熄灯就寝的时候却不一样了。

当四周都沉入一片黑暗与寂静的时候,人的心思却反而变得格外不安宁了似的。

卢恒侧躺在床上,从背后传来苏逸平稳悠长的呼吸声,他大概是睡着了吧。可是他却怎么也没有睡意,就只能睁着眼睛,看着黑沉沉的帐幔顶。

白天的一幕幕就不可遏止的在眼前重新呈现了。

他有些焦躁的深深吸了一口气,闭起眼睛想要屏退这些记忆,可是一转念间,它们又自动的浮现了。

心里涌起了一阵难以言喻的颓丧感。他怎么也不明白自己其实也没有喝多少酒,怎么就醉了?他也不明白自己到底为什么要那么生气。再好的朋友也有自己的人生,那是别人无权去干涉的。

可是……他实在不喜欢被别人欺骗的感觉。

他是那么的相信陆剑秋,他甚至觉得什么话都是可以对他说的,可是,也许那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在陆剑秋的眼里,他说不定只是一个不成熟的、有些娇纵任性的小孩子。他其实一直想要努力让自己更成熟一点,更像个大人的样子,可是他还是觉得自己和他之间的距离依然遥远。他本是想着总有一天能追上的啊……

然而今天的自己简直是表现的太糟糕了。

就算陆剑秋没有对自己说实话,自己却也不应该说那样刻薄的话。他何尝不清楚殷昊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他何尝不曾欣赏过他身上的磊落果敢?可是他只顾着一时逞口舌之快发泄心中的愤懑,全然是口不择言了,这样的自己,看上去真的既幼稚又差劲。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了呢?

卢恒有些难受的蜷起了身子。忽然又想起那时陆剑秋冰冷的声音,心里竟止不住的一阵疼。

这下子可如何是好?

这次虽然不能全然算作他一个人的责任,但到底他要承担的责任多些,他更像是在无理取闹又气量狭小。陆剑秋生气原也是正常的。

只是……只是都已经过去半天了,还在生他的气么?

又不是再不相见了,再见面的时候又怎么化解这样的尴尬?

卢恒忽的一皱眉,其实,陆剑秋也没有一定要留下来的理由啊,假若这样彼此都有些不愉快,他就这样请辞了去,也不是不可以的。

他若走了……心里更不能控制的绞痛起来。

他若走了,再没人能这样的关心他安慰他鼓励他了吧。

在战场的相护、月夜下的笛声、无声的提供给他的温暖与支持、大雪中裹住他的狐裘……这些,全都会没有了,全都会没有了。

人总是不知足的,有了一点温暖有了一点依赖就会不知不觉的期待着更多、更多,再要失去的时候,就会觉得痛彻心扉。

寂静的夜里,楼下忽然传来了隐隐约约的对话声。

卢恒猛地睁大了眼睛,竖起耳朵听着,然而似乎只不过是值夜的士兵在交接,片刻之后就重归于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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