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底里顿时涌起一股失望。
……本就不该抱着什么希望吧?卢恒微微的转动了一下身子,嘴角扯出一抹自嘲的苦笑。
身旁的苏逸却突然在黑暗中开了口:“你在想什么?”
卢恒给他吓了一跳,连忙摇头道:“没有啊,我、我搅扰到你了?”他匆忙转过身去,就看到苏逸的脸上带着柔和的微笑,他直直的注视着他:“没有,你没搅扰到我。怎么?睡不着?”
卢恒在他这样的注视下忽然觉得有些说不出来的不自在,连忙笑道:“不是……啊,大概是下午睡了一觉,这会儿还不觉得困。”
苏逸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我还当你在烦心什么事情呢。”
卢恒心中一怔,却赶紧摇了摇头:“没有,我能想什么啊!你别管我了,早些睡吧。”
苏逸“嗯”了一声,却没闭上眼睛,还是直直的看着他,卢恒给他看的越发不自在,然而床上就这么大地方,又无处可避,只得让自己的眼神四下里乱晃着,不知往哪里放才好。
一只手却蓦的落在了他的脸上,微微用力,把他的脸向上抬起,一怔之间,就无可相避的对上了苏逸的眸子。
那双眸子此刻不知怎的,显得格外的幽深,幽深的似乎要把人吸进去了。
卢恒一时不由得呆住了,就听苏逸的声音在耳旁轻轻的说:“恒儿,你有什么烦心的事,都不要瞒我,都告诉我,我一定会帮你。”
卢恒依然是心中一团茫然,他知道苏逸拿自己当朋友,对自己好,苏逸这么说不奇怪,可是此刻苏逸这样子说起来,就总觉得透着些奇怪了。
可又不及细想,他只得怔怔的点了点头。
苏逸的手越发收的紧了,暖暖的感觉透过脸颊的皮肤直抵肌理,他的脸也越发靠的近了,紧紧的逼视着他似的慢慢道:“恒儿,咱们都长大了,和过去不一样了。我再不会像小时候那样丢下你的,你可明白?”
卢恒在黑暗里睁大了眼睛望着他,心里却莫名的一阵急促的跳动,有些什么在隐约的浮动可他又不能看清楚,这感觉是如此的怪异,他只好勉强笑道:“我……自然明白,小逸,你怎么突然想起来说这个了?”
苏逸盯着他,眉宇忽而紧锁起来,竟显出几分不同于往日的大人样子,手从他脸颊上移开,顺着他的发丝滑下去,把他拉近了,额头相抵,喃喃的叹息道:“恒儿,你究竟是真不明白,还是,你根本不想明白?”
卢恒只觉得浑身一个激灵,头脑中一时竟一片空白,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全身却犹如中了定身术,只手足俱僵的任苏逸揽着他的脖子。
苏逸却只是停了片刻,便又拉开了距离,抚着他的脸笑道:“罢了,你啊,从小就是这样,只有行军打仗的事你才是一听就明白的,旁的事都糊涂的很。也不知你哪天才能……”苏逸说到这里却忽然顿住了,眼神微一闪烁,不再继续。
卢恒愣愣的看着他,他说的话,每一个字他都懂,可合起来成了句子,他就一句都不能明白意思似的。可即使如此,他却本能的不想让苏逸再说下去。他太不对劲,那双眸子太过反常的幽深,就好像里面藏了怎样的一个秘密。
有很多秘密,其实从来都是不知道的好。
“小逸,我看你还是早些休息吧,有什么话明天再说不成么?”见苏逸还有说话的意思,卢恒连忙笑着岔开道。
苏逸神色微微一怔,似是无可奈何的笑了笑,点了点头。
卢恒赶紧趁势把脸转向外,闭起了眼睛,真恨不得立时便睡着了,睁眼了便天亮了才好。
良久,睡意却还是没有找上他,却听到身后苏逸的声音轻轻的、试探似的呼唤着他。
他刚想应声,却又实在畏惧刚才那样奇怪的感觉,就闷不吭声的假装已经睡熟了。
一双手却轻轻的、轻轻的笼上了他的肩。
一个温暖的身子靠了上来,柔软的发丝轻轻扫着他的脸颊,还有暖暖的鼻息喷在他脖子上。
身体顿时僵得动都不敢再动分毫。
此夜注定无眠了。
第三十一章 情意(下)
第二天一清早,卢恒就胡乱找了个借口,几乎可以算是“逃”回了自己起居的院子。刘晖见了他一脸的惊讶,倒好像他不该出现在这里似的。
卢恒也实在不想多说,拿眼睛屋里院外的扫了一圈,果然还是不见那人踪影,不由鼻子里哼了一声,拿了东西就说要去书房。刘晖却在旁边难得的长了心眼留神看到了,便凑上去道:“小侯爷,你可是要找陆公子?他昨儿个晚上倒来问过你可好些了,我说你在安王殿下那里,他就走了……”
“你告诉他了?”没等刘晖说完,卢恒却突然回过头大声问道。
刘晖给他吓了一跳,一脸茫然:“我、我就说你在安王殿下那里啊……”他觉得自己也没泄露什么机密,小侯爷的反应怎么这么大呢?
“那他……”卢恒话却未说完,只咬着唇。
刘晖更觉迷茫:“他、他就走了啊。哦,笑了笑就走了。”
刘晖还努力回想着看还能补充上什么细节,卢恒却已经转过身往外走去。刘晖不由一愣,还没来及跟上,卢恒却道:“昨天还有事情没来及做,今天不加紧怎么成?你也别磨磨蹭蹭的。”
刘晖赶紧答应一声跟了上去,心里却不住的犯着嘀咕,实在是搞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总而言之小侯爷今天早上看起来有些不对劲,莫不是下床气还没消吧?
卢恒坐到了书房里,却不管怎样都有些心不在焉。
东翻一本文书,看了两行便看不下去,丢开了,西拿一本过来,看了三行,照旧看不下去,也丢开了。
周围亲兵都觉出气氛有些不对,再加上刘晖也一脸神秘的不住皱眉,自然谁都不敢在这个时候上去多说些什么,生怕一个不凑巧元帅迁怒于自己头上,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卢恒当然没有留意到这些,他也根本没那个闲暇去留意这些。
一件事搅闹不清已经够烦人的了,偏还要再加上一件。
倘若昨天不跟着苏逸去就好了。岂不是什么都不会发生?岂不是还能维持像从前一样?
现在再说“倘若”的话,自然是晚了。他早上辞别苏逸的时候,苏逸的神色上倒看不出什么,依旧和平日里那般笑着一样,可……真的能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么?
他折起了手中的文书,抿着唇。
他和苏逸小时候的确相处的很好,可是长大了些之后,因为苏逸的同母哥哥三皇子与二皇子之间越发呈水火之势,爹爹为了避免被视为三皇子一党的嫌疑,就叮嘱他终究身份有别,最好还是与九皇子不要太深交的好,再加上他很快随着父亲到处打仗,果然也就淡了很多。虽然他心里还是一直拿苏逸当作好友,可苏逸心里呢?
正如他所说的,我们都长大了,和过去不一样了,他的心里究竟发生了何等的变化,他又哪里能够清楚?
然而,唯一清楚的是,他的确只是把苏逸当作最好的朋友看待。
苏逸说他对除了行军打仗之外的事都糊涂的很,他承认,可是他倒也还不至于糊涂到真的什么都不懂的地步。
倘若他真的是什么也不懂,倒也好了。
心里就有些更加的烦乱了。苏逸一时半会的也不会走,这以后可如何是好呢?也假装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么?
他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强自收拢心神,把目光落回手中的文书上,匆匆的扫了一遍,提笔欲做批复,却发现砚台里的墨汁竟是干的。
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卢恒皱了皱眉,强压火气叫道:“来人!”
随着门外的一阵脚步声,有人推门走了进来,不温不火的问:“怎么了?”
这声音是如此的冷静,又是如此的熟悉,不卑不亢的意味,超然洒脱的神韵,卢恒原本一肚子的不满、烦闷乃至于惶惑一下子都飞了,给风涤走了似的,空空荡荡的,心就不知道该着落在何处了。
那人却又问了一遍:“怎么了?”
还是平平淡淡的语气,听不出任何情绪。
卢恒总算是反应过来了,指着砚台道:“墨……墨没了。”
陆剑秋默不作声的走到桌旁,挽起袖子就替他研墨。
卢恒靠在椅背上瞧着他研墨的动作,一时竟不知道做什么才好。眼神不由自主的慢慢顺着那双手臂移上去,直到落在那张此刻毫无表情的俊逸面孔上。
陆剑秋低垂着眉眼,只看着自己手上的动作,竟似乎当他不存在一般。
难道真的还在生他的气?
至于吗?还自居为“大人”呢!怎么这么气量狭小的?!
卢恒干脆也一扭头,冷着脸不说话。
“好了。”陆剑秋淡淡道,搁下了手里的墨,垂手退到一旁。
卢恒硬撑着没有回头,只取了毛笔伸进砚台里蘸饱了墨汁。
身后人问道:“还有什么事么?”
他暗暗咬了咬牙,冷着声音道:“没有了。”
“那我先告退了。”话音刚落,就听得脚步声往门外去了。
卢恒故意没有扭过头去,只盯着自己面前的桌子。可盯了半晌,才突然觉得眼前盯的原是一片空茫,什么也没瞧在眼里似的,连那毛笔笔尖上滴落了一大滴黑墨在桌面都未曾察觉。
当真是祸不单行么?让人烦心的事也要一起来。
卢恒咬了咬嘴唇,拿纸用力擦去了桌上那一点浓墨,心中发狠道:你不理我,难道我便要理你么?摆张冷脸而已,谁不会啊!
他在心里愤愤的念着,可不知怎的,心中的怒气虽一点一点消融了,取而代之的却是一股莫名的酸涩,不能遏制似的从心底深处张牙舞爪的升腾起来了。
卢恒既已打定了主意,对苏逸是采取暂时得过且过的装糊涂,还维持往日大致的样子也就罢了,对陆剑秋却是你不理我我也不理你的态度。
陆剑秋依然还是那副样子,淡淡的,不多言笑。卢恒开始倒还是忍不住常常偷眼去看他,几次三番,心里不由也赌了气,原本有些愧疚的也早消磨没了。甚至有几次差点还要说出些什么难听的话来,到底在嘴边咽回去了。心里却抱定了,坚决不主动低头。
这样一来,几日之间,卢恒就既不怎么去见苏逸,也不再和陆剑秋那般亲密,往往一个人冷着脸仿佛跟谁赌气似的不苟言笑的做事,手下服侍的亲兵莫不有些惴惴不安,不晓得到底是怎么了。
连刘晖也在心里觉得奇怪。说起来一切不对劲都始于那天小侯爷喝醉了陆剑秋送他回房开始。莫不是出了什么事情吧?想到这里他不由把自己给吓了一跳,连忙有些慌神的跑去找他哥暗中商量。
可是他哥听了只微一沉吟,毫不惊讶,亦不慌张,只对他道:与安王殿下相关的事,你我管不了;与陆公子相关的事么,我看你最好不要管。
刘晖一愣,这不就是叫他什么都别管么?
刘昭却点一点头:你只管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负责好小侯爷的安全就是了。
刘晖心里虽还在嘀嘀咕咕,可他哥从来都是个办事牢靠仔细的人,他都这么说了,定不会有什么问题。
话说回来,安王那边怎样他是不太清楚,不过陆剑秋这几日也透着有些奇怪。虽然举止跟平日没什么差别,可常常来问他小侯爷今日如何如何之类的问题。
真是奇了,他们都快习惯去跟陆剑秋打听小侯爷的情况了,怎么又倒回来了?更奇的是,你想知道自己去问小侯爷啊,来问他做什么?!
刘晖憋了一肚子的疑惑,却还秉持着他哥交代的“不要管”三个字,只管带着亲兵们做好本职工作,就算完成任务了。
第三十二章 和解
从传来北胡人粮仓被烧的消息到现在,已经过去了足足有五天时间。这五天之内一直维持着的风平浪静终于随着逐渐消融的冰雪一起粉碎了。
蓟门关派出的探子回报,白山城门上高高悬起数颗人头,表情皆痛苦狰狞,粗粗一看,几个内线的头颅赫然在内。
消息传回蓟州城大营,众将皆为之愤慨。卢恒在当初接到消息时心中早有预感,此刻应验,固然不至于震惊,却也免不了悲痛之情。
贺若素岚当真手段狠毒,几日之间不动声色,怕是就集中精力清查内奸之事,为绝后患,更不惜错杀。这样还不够,还特意把人头从丰登送往白山城,高高悬挂于城门之上,这不是挑衅又是什么?
刘昭来见他道:“现在营中将士多为之激愤,不少人说着要再去攻打白山城,将那些首级收回,厚葬安之。”
卢恒听了并未立刻言语,只抬头问道:“照你看,倒是该如何?”
刘昭微一沉吟,才不慌不忙道:“说实话我心中也不好受,可贺若素岚能做如此行径,自然是有所准备,不怕我们动手。我们贸然出兵,倒很可能落入对方圈套。”他顿了顿又微微蹙起了眉,“只是,此时军中士气正是昂扬,若一昧按捺恐怕也是不好。”
卢恒点了点头:“确实如此。贸然出兵并不妥当。而贺若素岚恐怕也不会就做出这样一步就算了。所以我想,当下想要收得尸首是不大可能,但咱们却该正式而隆重的祭奠他们的英魂,彰其为国牺牲的大义,巩固士气,做好准备,能够随机而动。”
刘昭垂首道:“小侯爷说的极是,可否再请安王殿下以天子之名而号召将士?”
卢恒微笑道:“甚好。那你就去请一请殿下吧。”
刘昭一愣,忽然想起前日里他兄弟来找他说过的话。这么一瞧,果然不是刘晖添油加醋的。这事放在平时自然是小侯爷自己去说的好,怎的会派给了自己?
卢恒有些奇怪的看了他一眼:“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刘昭连忙摇了摇头:“没有,属下这就去办。”
说完,躬身施礼退下。
卢恒默默的扭头看向窗外。对面的房檐上融化的冰雪一滴连着一滴的落了下来。久违的阳光洒满大地。
可灿烂的阳光却丝毫温暖不了残酷的现实。
他挪开了刚刚压在纸上的文书,那张白纸被带起的风卷着飒飒作响了几声。上面写下了几个名字,都已经只作为形式而存在了。它们的主人,已经不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而他们的妻儿老小,或许还在翘首以盼他们的归来。
卢恒的手指从那几个名字上慢慢滑过。
为将帅者,必须习惯这样的生生死死,可是他跟随父亲这些年,却依旧觉得学不会那份冷静与理智。
这都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都有一腔赤诚报国的热血。
这笔账,他迟早会同贺若素岚讨回来。
祭奠的仪式安排在次日进行。难得的晴朗只是风雪之间的稍纵即逝,铅色的阴云又一次密密的遮蔽了天空,北风呼啸,天地肃杀。城外的演武场上黑压压的站满了全副戎装的将士,皆是满面肃容。
苏逸听了刘昭所请,欣然同意,以皇子身份而作祭文。随即卢恒奉酒临风而立,朔风鼓起他的袖袍猎猎,他蓦的将碗中的酒洒向长空,以祭英魂。
整个祭奠的效果非常好,全军将士无不摩拳擦掌、愤慨之情溢于言表,恨不能立刻把那贺若素岚捉来报仇。
卢恒默默转身离开时,却忽然撞上一双目光。
有些担心他似的,不再是冷淡,而又有了温暖。
四目相交的一瞬,仿佛能听见心里的某处强自支撑、刻意掩饰的地方出现了细微的裂痕。
卢恒匆忙把脸转开了去。
在这样的时候,他自己的心,怎么可以软弱呢?
然而到了次日清晨,却突然传来消息,夜里离城四十余里的清泉口驻军遇袭,附近两个村庄皆遭血洗,不但把财物粮食洗劫一空,更是不分老幼一律屠杀,末了更是放起一把大火把房舍都烧个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