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行至城外,一夜的雪落下来,极目远眺,整个天地都是一片洁白。只是军营中将士们早早起来了,为了行走方便,把路上的雪都扫干净了。来往的士兵们都穿上了新发下来的冬装,在寒冷的空气里也显得精神十足。
他到这里来也有好几次了,巡逻放哨的士兵已经认得了他,当下笑着冲他打了个招呼,他也笑着点点头,在当中的军帐前下了马,挑开厚厚的棉门帘,走了进去。
军帐中只有一个人,正坐在桌前,看着什么文书。陆剑秋笑了一声道:“你今日倒没出去。”
那人懒洋洋的开口道:“下了雪,我能跑去什么地方?总不能跑出去堆个雪人吧?”说着,放下手中的文书,转过脸来,近乎苍白的肤色,容貌虽秀丽却透着一股逼人的锐气,正是殷昊。
殷昊蓦的皱起了眉:“喂,我说你能不能出去抖你的披风?”
陆剑秋回过头,把披风随手丢在椅背上,笑道:“有什么关系?帮你增添些冬天的气息不好么?”
殷昊扯了扯嘴角:“那我还要谢谢你了。”
“不用了。”陆剑秋说着,自动自发的拉开椅子坐下。
殷昊叹了一口气:“你又来我这里做什么?”
陆剑秋奇道:“怎么?不欢迎我了?我可是特意来陪你喝酒的。”
“是吗?”殷昊笑了一声,“我倒不记得我有特意请过你。”
“好酒一个人喝也会无味的。”陆剑秋笑道。
“你这是什么歪理?”殷昊站起身来,走到门外吩咐了亲兵一声,又走回来,无可奈何的笑道,“我那点可怜的藏酒,已经快给你喝得差不多了,这算不算交友不慎?”
“我倒觉得几坛子酒换我这么一个朋友还是一笔很划算的买卖。”陆剑秋笑道,“等将来你若到扬州,我一定请你喝个够。”
“别在这空口无凭吧。”殷昊叹道。
“怎么?要我立个字据给你不成?”
“等我有去扬州的那一日,再说吧。”殷昊淡淡道,看着亲兵从外面取了酒菜进来,让他放在了桌上,又挥手屏退了,转身揭开了桌上的酒坛,顿时一股浓烈的酒香弥散了出来。
“好香!”陆剑秋深深的嗅了一口,称赞道。
殷昊低头取了一只酒碗,斟满了递过去,突然开口道:“我说,关于我的传闻你不会还不知道吧?”
陆剑秋接过来酒碗放在桌上,漫不经心的问:“什么传闻?”
殷昊却沉默不语的看着他。
陆剑秋笑了一声,靠在椅背上注视着他:“知道了又如何?”
殷昊的唇角微微勾了勾,懒懒的给自己也斟了一杯酒,一仰头喝了,抬起袖子擦了擦嘴角:“知道了,你倒还经常来。只怕再来两次就该有什么闲言碎语传出去了。唔,说不定已经有了呢。”
“那又如何?”陆剑秋笑道,举起酒碗也喝干了,“既然知道自己是问心无愧的,那别人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去吧。”
殷昊愣了一下,抬眼又恢复了一贯洒脱不羁的样子,挑眉笑道:“只是不知道万一有什么传到了元帅大人的耳朵里,会怎么样?”
陆剑秋脸上表情顿时一僵。
殷昊得意的笑了起来:“说起来你这个元帅面前的大红人,怎么最近倒如此有空闲起来了?”
“你还能不知道原因么?”陆剑秋苦笑着拿起酒坛给自己满上了。
殷昊大笑起来:“陆公子啊,咱们这可是在喝酒啊,我怎么闻到酸味了?”
陆剑秋面无表情道:“哦,那恐怕殷将军你该去找个军医看一看鼻子了。”
殷昊托着腮玩味的看着他,半晌叹道:“小元帅真的是个好孩子。我十三岁从军,到现在十一年时间,遇到过的不同的上级也有好多个。不是厌恶我故意对我立下的战功视若不见,故意挑错,就是以我的身体为条件,才帮我报上功劳。只有他,在这十一年里,第一次有人这么不偏不倚、实事求是的帮我报上了战功,哦,应该说还美言了几句。”殷昊说完有些自嘲的笑了笑,又一口气把酒碗里的酒喝干了。
陆剑秋静静的听他说完了,陪他饮了这一碗,叹了一声道:“是啊,卢恒是个好孩子。可是,毕竟只是个孩子,不是么?”
殷昊一下子愣住了,随即突然笑了起来,探了身过去,一双眼角微微上挑的长而深邃的眸子眯了起来,用近乎耳语般的声音道:“没错,小元帅的确还是个孩子呢。但是,我可不是孩子了,对不对?”
陆剑秋就这么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染上了一层艳色的秀丽容颜,似笑非笑的表情,微微勾起的薄唇,还有扑面而来的,混杂着酒香的温热气息。
门帘却“唰”的一声被人挑开了。
“将军,我听说有人来……”方捷的声音冲出来一半,就生生的卡住了。
一时帐内寂静的只能听见呼吸的声音。
“小方,你不觉得,你来的有些不是时候吗?”殷昊缓缓的坐了回去,啜着酒,头也没回的说。
“……是,属下告退!”方捷说完,转身就出了营帐,重重的把门帘摔下。
“你这又是何苦?”陆剑秋叹了一口气。
“不可能的期待,没必要存在。”殷昊冷冷的说着,继续大口的喝酒。
“怎么就是不可能呢?”陆剑秋笑了起来,“方捷对你,真的是看得比他自己都要重的多。”
“那又如何?我说不可能就是不可能。”殷昊放下酒碗,冷笑了一声,“他太天真了,还以为能拯救我。可是像我这样肮脏的人,早就不可能得到什么狗屁幸福了。本来就是个笨蛋,所以还是滚回去过他循规蹈矩的日子比较好。”
“是吗?”陆剑秋微微笑道,“可你现在这个样子,像是要去斩断所谓的‘不可能的期待’么?”
殷昊愣愣的看着他,半晌忽然大笑了起来,笑得太厉害了眼泪都要出来了似的,他用手撩起了自己散乱了的长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道:“人啊,都是自私的吧。”
随即抬起头来,又恢复了微笑的表情:“等到这一次和北胡人的战争结束吧,我会申请换一个副将的。”顿了顿又重复了一遍,“就等到,这次战争结束。”
陆剑秋默不作声的看着他,突然开口唤道:“殷昊。”
殷昊一下子回过神来,惊讶的抬起头:“干什么?”
陆剑秋拿着酒坛子晃着:“酒喝完了。”
“什么?!”殷昊一下子大叫起来,“我说你这个家伙也不要太过分了好不好?你家小元帅那里分明藏了很多好酒啊,你怎么都没说偷两坛出来送给我的?!”
陆剑秋笑道:“你在教唆我监守自盗么?会害我失业的,我才不听你的。”
殷昊“啊啊啊”的大叫着,一边吩咐亲兵再取一坛酒来,一边不住的抱怨道:“你知不知道我私藏这些酒是多不容易的事啊!你要是还有点良心的话,就在小元帅面前帮我多美言几句啊,好让我升官升的快一点!”
陆剑秋笑着问道:“升官快一点要做什么?你不是最怕麻烦么?”
殷昊瞪眼道:“升官了自然俸禄拿得就多,俸禄多了,自然就可以买更多更好酒,这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陆剑秋哈哈大笑起来:“真有你的!好,就为了你的远大理想干杯!”
殷昊也露出了笑容,举起酒碗和他碰了一下,仰头干了。
这酒断断续续的喝了有一个多时辰,聊天也不过是有一搭没一搭的说。其实陆剑秋和殷昊熟悉起来也不过这些天的事。从蓟门关上回来后,有一日意外碰上了殷昊,殷昊只是问了一句“陆兄,我那里还藏了些好酒,可要来尝上一尝?”,他就真的去了。
殷昊这个人很爽快干脆,若认了你是朋友,那他就肝胆相照,无话不谈,只是除了他自己的过去。陆剑秋平日里虽然觉得刘昭等人确实都很不错,可到底是官场上的人,总觉得有些逾越不过的隔阂,可是殷昊却合他的脾气,比起作为朝廷的军官,殷昊身上倒是更多对酒当歌、快意恩仇的江湖气息。
这样的人本就该做江湖上洒脱不羁的浪子,只可惜偏束缚进了这一层层一条条的繁冗规矩中。
所以当他起身离开殷昊的营帐时,他走到门口系上披风,忽然回头对送他的殷昊说:“其实,你若是生在江湖会比现在快乐很多。”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要说这么一句话,然而想说,便就说了。
殷昊的神色愣了一下,无所谓的笑了笑:“有什么分别么?人在哪里,不都是活而已?”
陆剑秋也就笑了笑,对殷昊道:“我走了。”
殷昊摇了摇手道:“最好别再来了,我可不想小元帅有一天来找我兴师问罪,我担待不起。”
陆剑秋哈哈大笑了几声:“等把你的酒都喝完了,我就不再来了。”说完,骑上马头也不回的走了。
第三十章 冬雪(下)
等回到蓟州城内帅府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暗了。地上的雪还是没化,陆剑秋从后门进去,先把马送回了马厩,才向前面走去。
沿着花墙绕过后园的时候,陆剑秋忽然听到从园子里传来有人嬉闹的声音,还有雪团砰砰梆梆砸在人身上的声音。
“站住!不许跑!”
“你就是砸不着我!”
说话的声音是如此的熟悉,陆剑秋不禁停下脚步,从花砖的镂空里看过去。
园子周围站了一圈的侍卫,中间空地上,一个淡黄色和一个银白色的身影正在一个追一个逃,穿着淡黄衣裳的是安王苏逸,一身银白的则是卢恒。
只见苏逸手里正托着一个大雪球,追在卢恒身后,卢恒则灵巧的变着方向,让苏逸没法瞄准。他身形灵活,一边闪蹿腾挪,一边还不住的回头看着苏逸,那样子倒像一只在雪地里的小白狐。
苏逸好不容易觉得自己瞅准了一下子把雪球丢过去,卢恒却一闪身,恰恰好躲开了,雪球落在地上立时就四分五裂了,卢恒得意洋洋的笑着看着苏逸,苏逸双手叉着腰,气喘吁吁的道:“我不玩了!我不玩了!你简直像只猴子一样!我哪里砸的到你!”
卢恒笑嘻嘻道:“你砸不到我有什么要紧?换我砸你不就好了?”说着就要弯腰去拾雪。
苏逸立刻大叫起来:“我不跟你玩了!本王要休息去了!累死我了!”说着就往一旁站着的侍卫走去。
卢恒还站在原地问道:“你真的不玩了?可是你叫我来的。”
“是啊,是我叫你来的,可是我现在玩不动了,咱们明天再比过!”苏逸接过侍卫送上的热茶喝了一口道。
“那你回去休息吧……”
“看招!”卢恒话音未落,苏逸却突然趁他不备,从地上抓了一把雪猛地向他砸了过去,卢恒没有提防,一下子被砸得满身都是雪末。
“嘿!怎么样?没躲过我的‘暗器’吧?”苏逸见砸到他了,顿时眉飞色舞的拍手笑道。
卢恒却哭笑不得的望着他,只能无可奈何的点了点头。
“你刚才不是还说有事情的嘛?那你现在继续去忙你的吧。”苏逸大功告成,心满意足了,在侍卫的簇拥下从园子另一边的门走了。
卢恒独自站在园子中间,看着苏逸离开的背影,叹了一口气,抬起手掸了掸身上头上的雪末。
刚才在跑着玩着不觉得,此刻歇下来站定了,刚出的一层薄汗全都冷了,寒风一吹,顿时整个人像掉进了冰窟窿。
卢恒不由得打了个寒战,缩起肩膀,双手环抱着,转身快步往园子通往前院的门走去。
甫一出园子的月洞门,突然就有一件还带着体温的厚厚的银狐披风落在了他的身上。
“这是什么天?也不知道多穿些再出来打雪仗?”似乎很久都没有听到的声音蓦的在耳畔响起,卢恒只觉得浑身一僵,随即一股暖流无可遏止的从心底冒了出来。
“……又不是我想玩的,我有好多事情要做呢,是小逸他硬拉我出来的。”他低下头小声嘟囔着,银狐披风软软长长的茸毛扫着他的脸颊,痒痒的。而全身被裹在里面,顿时寒风透不进来了,一点都不觉得冷了。
“是吗?可是我看见你好像也玩得很开心嘛!”陆剑秋故作惊奇道,伸手帮卢恒把披风的带子系好。
卢恒顿时说不出话来了,只低着头。
“脸都冻得通红了。”陆剑秋看着他笑道。
卢恒却猛地把脸转开了,干咳了几声道:“你、你刚从外面回来?”
陆剑秋愣了一下点点头:“是啊,怎么了?”
“又上哪去了?”
陆剑秋不由好笑:“怎么,只许你玩不许我也玩么?我出去玩去了。”
“玩什么了?”卢恒抬起头来看着他。
“嗯……”陆剑秋沉吟了一下,“堆了一个大雪人。”
卢恒白了他一眼:“你就骗人吧。”
“真的,我骗你干什么?”
“那你和谁一起堆的?”
“干吗要告诉你?”
“你是我侍卫,我当然有权知道!”
“我就不告诉你,你能怎么样?”
“……陆剑秋!”
陆剑秋笑着抓住了卢恒的双手,把他推到书房里去了。
转身从书房前的屋檐下走出来,天色已经更暗了,天上依旧布满了厚厚的灰色云层,看来今夜里恐怕还要有雪。
他把披风裹在卢恒身上一块儿扔进书房里了,此刻虽然寒风呼啸,但他倒也没觉得冷。
胸前依然残留着刚才把卢恒连着披风一起抱在怀里的温暖。
那种温暖,那种从心里往外都能感觉到的温暖,那种来自于另一个人的呼吸心跳的温暖,让他几乎不想放开。
他已经与自己预设好的轨道越偏越远了,可是他发现自己似乎根本没有要把自己拉回去的决心。
他还是个孩子啊,他是一个应该有着大好前程、光辉人生的孩子啊。
无数次的这样提醒自己,效果却越来越微弱了。
人,果然都是自私的吧。
卢恒却独自坐在书房里发了呆。
火盆在房间正中燃着,屋子里暖融融的。可他却抱着一条厚墩墩毛茸茸的银狐披风在怀里。
他明明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可是脑袋却像是刚才在外面被冻住了,这会儿还没被烤融化。
他不是很在乎陆剑秋究竟去了哪里究竟和什么人在一起。反正每次他最需要他的时候,他总会在他身边。他甚至放心陆剑秋在军中任何地方随意走动,也放心的把被自己弄得乱成一团的各种邸报文书甚至一些机密的东西,都交给陆剑秋收拾整理。
这就是信任了吧?
这样的信任,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点一滴的萌发然后到了今天这般坚固的地步呢?
他抱起披风把脸埋进长长软软的茸毛里,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皮草特有的味道混合着那人的气息钻进了他的鼻子。
门却突然被人敲响了,刘昭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小侯爷,你在么?”
“啊?我在。”他下意识的抬头答道,门“吱呀”一声开了,刘昭跨了进来,却“咦”了一声,定格在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