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到城下大营的士兵个个面无人色、丢盔弃甲、狼狈不堪。回忆起来犹如梦魇,只说在清泉口上原本一切都好好的,突然就听到一阵马蹄声靠近过来,守将发觉情况不妙时,那群人已然杀至,各个都是一身黑甲,跨着黑色战马,唯独胸前有着两道交错的血红饰物,状似狼牙,这群人宛如从地底突然冒出来的,杀人如同砍瓜切菜,众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还没回过神来为首的将官已然命丧黄泉,剩下的人顿时散乱成一团,不能抵御,直被杀的落花流水。
堂上诸将闻听此言,无不色变,皆知乃是血牙铁骑。然而血牙铁骑又是如何躲过了蓟门关上的巡视监察潜入蓟州的?他们又来了有多少人?这一切都是未解。
卢恒也深深的锁住了眉头。贺若素岚竟是走了这样一步棋。夜袭清泉口、血洗两村庄,绝不可能说是因为粮仓被烧来劫粮的。
挑衅之后,就是报复了么?
蓟门关上防守甚严,这支血牙铁骑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潜入蓟州境内,显然人数不可能多。贺若素岚,你未免也太不把大延朝放在眼里了!
血牙固然极是善战,可孤军深入敌方掌控的地域,还如此嚣张,难道以为还能全身而退?
思及此,卢恒蓦的开口道:“传令下去,第一,蓟门关守将玩忽职守,纵敌深入,着令反省,戴罪立功,加强戒备,决不能再让他们逃出去。第二,血牙铁骑既来了,自然不会因此就满足,肯定还会再动手。我们大军驻扎于蓟州,若连蓟州百姓的安危都不能保护,还有何颜面在?蓟州城附近的百姓,都让他们整编入城中避难,一应事物皆坚壁清野,决不能落入北胡人手中。此事谁愿负责?”
话一问出,登时有数将上前愿意领命。
卢恒扫了一眼道:“此事繁琐,要办的仔细,切勿让可疑之人趁机混入。夏将军,就交给你了。”
夏远抱拳领命。
卢恒沉吟了一下接着道:“第三么,蓟州土地辽阔,我们只能照顾附近的百姓,况且也不是长久之计。归根结底,必须彻底消灭这群狂妄之徒。谁愿领兵前去?一方面保护百姓安全,一方面追寻血牙踪迹,遇而灭之?”
第三条一出,下面却突然没了声息。
卢恒又问了一遍:“谁愿领兵前去?”
方才都表现的很积极的众将忽然一下子都有些不敢抬头直视前方了。
谁都知道血牙难对付,而此刻敌暗我明,敌人在哪里、有多少人、准备干什么一概不清,这分明不是一件好差事。
就有谋士站出来说:“不若等到血牙再露踪迹,几路人马前去包抄,定可灭之。”
卢恒冷笑道:“这么说来,是准备拿百姓做饵了?几路人马,派上五万、八万的可好?你们追血牙去了,贺若素岚却发兵攻打过来又怎么办?”
顿时底下更无声息。
看来元帅的意思,只会同样调拨人数不多的一支人马,又无援助,去狙击血牙。
血牙的厉害,已经都是亲眼目睹过的了。
刘昭四下里暗暗打量了一番,见还无人站出来说话,不由心中暗自焦急,正想自己站出去领命算了。忽然后面有人不慌不忙的跨出队列,朗声道:“末将殷昊不才,愿领兵前去。”
众人的目光顿时全部聚焦在殷昊身上。卢恒亦是转而注目于他。只见殷昊脸上微带着笑容,一双细长秀美的眸子坦坦荡荡的望上来,稳稳当当的立在大堂正中,一身的轻松和自在,似乎完全不知道自己正接下一个棘手的差事。
卢恒蓦的就想起在攻打白山城前,殷昊也是这样一副笃定的样子来他面前请战。又蓦的想起陆剑秋赞他是个“铁骨铮铮的好男儿”,一时间心中竟翻腾不已,百味陈杂。
殷昊却丝毫未曾察觉,只见他沉吟半晌不说话,只当是不放心于己,刚想再说什么,卢恒却点了点头:“你既愿去,那很好,你要多少人马?”
殷昊不慌不忙道:“给我三千骑兵,足矣。”
一旁他的顶头上司杨仕新连忙着急的回头瞪他,可殷昊只装看不到,抬头望着卢恒。
卢恒盯着他瞧了半晌,终于又点了点头:“可以。”
殷昊躬身施礼领命,这事就算定下了。
事不宜迟,当下散了会,卢恒便着殷昊去点人马。而苏逸却又听到了消息,说是要见一见殷昊,只得又把殷昊叫了来。
苏逸拉着卢恒坐在一旁,看着殷昊笑着吩咐了几句,让他带兵出去,一切要小心谨慎。又说倘若立下功劳,他一定亲自上奏于皇上知道。殷昊叩拜谢过了,才退下去准备带兵出发。
卢恒此刻却最不想和苏逸单独相处,连忙托词说还有话要吩咐殷昊,也跟着追了出去。
可真的到了殷昊面前,他又有些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殷昊比他年长不少,此刻站在他面前,又高出了有半个头,没了身份差异拉开的距离,他忽然就觉得有些语塞。
殷昊却看着他笑了起来:“小侯爷,不必担心,不灭敌人我岂能回?”
卢恒愣了一下却道:“此去……其实困难不小,你要多加小心。”
殷昊怔了怔忽然展颜笑道:“是。多谢小侯爷关怀。”
卢恒目送着他的背影渐渐远去,殷昊行至半途却突然停下,回头望着他笑道:“小侯爷……”
他一怔,抬头以为殷昊还有什么话要说,殷昊却只笑着摇了摇头:“算了,没什么,请您也多保重。”
这次是真的走了。
卢恒站在原地有些发愣,总觉得他想要说什么,却又没说出来。可殷昊这个人,笑起来也觉得很可亲,并不是像那些暗地里的流言那般怪异可怕。
他似乎有些能够明白陆剑秋为什么会对殷昊褒赞不已了。
又站了片刻,他才转过身来慢慢的往回走。忽然想起苏逸,又不敢再回去了,当下便拣了另一条路,想绕去书房躲着算了。
走至书房前的游廊下,忽然他就瞥见一个青色的身影站在廊檐下。
他的脚步顿时一滞,有心假装没看见绕过去,可身体却不由自主的停了下来,他抬起头,发现那人正笑着看他,心里登时咯噔了一下,故意转过头去冷着声音问:“你在等人么?”
那人笑道:“是。”
似是有要和缓下来的趋势了。
卢恒就又没能挪开步子,只低头道:“你等谁也好,上别处等去。”
那人叹了一口气:“偏偏我等的就是你,怎么办?”
卢恒心中一动,低头看着自己鞋尖。
那人又叹息一声道:“你的脾气还真不小,还要别扭到几时啊?”
一时间,卢恒心里就闪着一个念头:到底是他先低头了!不觉一阵欣喜,抬起头来,就看到陆剑秋带着一脸无可奈何的表情看着他。
他本想继续绷着脸,却还是无法自抑的扬起了唇角,努力瞪大了眼睛道:“我才没闹别扭呢!”
陆剑秋只看着他,一脸懒得跟他辩驳的样子。
这让他从心底又泛起了一阵深深的挫败感,慢慢又低下了头去小声道:“好啦,我知道我也有不对的地方……”
“你该弄清楚责任的主次关系吧?”陆剑秋叹道。
卢恒撇了撇嘴:“嗯……主要是我不好行了吧?可是,可是谁让你不对我说实话?再说了,你又犯得着几天……几天都不理我么?真小气!”
“这不是大方还是小气的问题。”陆剑秋哭笑不得,“我是可以不跟你计较,但你不是小孩子了,要对自己说的话负责任,你那些话是对我说了,没什么妨碍,要是对别人说的呢?别人会怎么想?”
卢恒给他说的哑口无言,不服气的想找些什么话出来,却只是觉得自己的确理亏。
陆剑秋却又接道:“所以啊,我想让你自己好好反省反省。”
卢恒蓦的抬头瞪了他一眼,却又实在无话可说。心里只觉得憋闷,怎么几句话下来他又落到下风去了?
陆剑秋却伸出一根手指指着他的鼻尖道:“你这几天可有好好反省过了?”
卢恒盯着那根修长的手指,心中却恨不得去狠狠咬上一口才好。
当下只别过脸去哼了一声道:“你说的我自然明白。只是说到底我还是更对不住殷昊些罢了,原是该对他赔个不是,不过反正他也不知道,那就算了吧。”
陆剑秋重重的叹了一口气,摇头道:“看来你还是反省的很不够。”
卢恒抬头望了他一眼,故意笑道:“别说我什么反省不反省的,我可听说有人那天晚上就来问过我怎样了的话。”
陆剑秋笑了一声:“是啊,不知王爷千岁的床是不是睡得格外舒服些?”
卢恒也笑了一声,点头道:“那是自然。”
“哦,那你怎么不再去了?莫不是睡相不佳,踹着王爷了?”
卢恒刚要说“我睡相可好着呢,你不该是最清楚的么?”,却忽然觉得心中微微一动,想起那一夜,又想起曾和陆剑秋一起度过的那些夜晚,一时只觉心思沉浮,说不出来了。
陆剑秋却似乎并未察觉,只当他是无话可说了,只笑道:“难道给我猜中了不成?”
卢恒心思纷乱只挥手道:“你知道什么啊!”
陆剑秋却是蓦的一愣,忽然有些紧张似的问:“怎么?出什么事了么?”
卢恒摇头道:“没有,你别问了——话说回来,殷昊这次又主动请命去阻击北胡人,你知道了吧?”
陆剑秋点了点头,还想说什么,卢恒却拦在前面继续道:“他这一去不可不谓危险甚大,你倒不去送送他?”
陆剑秋愣了一下摇了摇头:“不去了。”顿了顿又道,“不敢去了。”
卢恒“扑哧”一下笑出了声,抬头看着他扬眉笑道:“难得陆大侠也有不敢做的事。”
陆剑秋扯起嘴角笑了笑,转身道:“既然你这么说,那我还是鼓足勇气去送一送好了。”
卢恒冲他扮了个鬼脸:“我才不管你,我还有事要做呢!”说完伸手推开书房的门,走了进去。
陆剑秋在他身后笑了一声,听着似乎真的走了,然而门突然又被推开了,卢恒就见陆剑秋探身进来,一脸严肃的说:“下次不许再去安王那里住了。”
卢恒一愣,正想问为什么,陆剑秋却又说:“听到了没有?”
那语气过于义正词严,让他不由自主的就点了点头。
于是那人似乎很满意的走了。
卢恒愣了一愣,终于反应过来“我的事你凭什么指手画脚?”
然而他要诘问的对象大概已经走远了,他就只好慢慢的坐在了椅子上,却禁不住一个人慢慢的浮起了一丝微笑。
刘晖就是在这个时候踏入书房的。他分明觉得刚才看到了陆剑秋离开的背影,而等到他踏入书房的时候,见到的就是他家小侯爷一个人在对着桌子傻笑。
刘晖禁不住就是一惊,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情。小侯爷这几天可都是一直不苟言笑的很,只听到叹气声见不到笑模样,这会儿怎么会一个人傻笑了?莫不是事情太多太烦、压力太大导致……
他赶紧摇了摇脑袋。
凭着一个军人的直觉,他总觉得小侯爷反常的表现和刚才离开的那个人似乎有脱不开的干系。
可这究竟是何等干系呢?他却不明白了。
卢恒却抬头看到了他,笑着招手道:“刘晖,你去跟大家伙说说,就说这几日辛苦了,多歇息歇息吧。”
刘晖一愣,深刻的觉察到小侯爷心情的确是大好,连忙也笑道:“这怎么成?那么多事情呢……”
卢恒却弯起唇角笑得格外灿烂:“不是有陆剑秋在么?统统交给他好了!”
刘晖只觉得眼前那张灿烂纯真的笑脸后寒气分外逼人。
他自是捉摸不透,只好干笑着点头,心中却道:啊哟哟,陆剑秋啊,你可怎么惹着小侯爷了?!
陆剑秋此时却只觉得突然一阵寒意刺骨,禁不住打了个喷嚏。
他揉了揉鼻子认真的想,该不是这些日子疏于练功,有所退步导致身体不如以前了吧?
第三十三章 扶伤(上)
接连几日过去,北胡骑兵神出鬼没,行踪难测。殷昊率部一路追击,却一直慢上一步让他们又逃逸了去。不过也因为他们追的很紧,几处村庄都没有遭遇太大的破坏。夏远的工作进行的颇为艰难,不但附近的百姓都想拖家带口入城中避祸,还有不少翻山越岭而来的百姓。人数过于众多,蓟州城内也容纳不了这样多的人。所以又发了通告,请相邻的其他城市也尽力收留些百姓,一时之间,颇为忙乱。
然而这一日却突然有人飞马回城,尘土满面、气喘吁吁,身上脸上更有干涸后的黑色血迹。此人见到元帅后,登时哭拜在地道:“元帅!殷将军他、殷将军他受了重伤!此刻命在旦夕!”
卢恒不由大惊失色,连忙起身催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说清楚了!”
那人抹了一把脸上的尘土,吸了吸鼻子才又道:“昨天晚上有探子追查到了北胡人的行踪,殷将军下令我们一路跟随,在今天凌晨的时候果然追到了,双方交了手,殷将军、殷将军在混战中,中了敌人的暗箭,方副将带人掩护他撤了下去,可是几位军医都没有办法,所以、所以,方副将派了小人回来求救!”
“怎么会这样?”卢恒双眉紧锁,坐回椅子上,“几个军医都没办法么?”
“是。都说那箭不能起出,起出……起出殷将军恐怕就……”那人说着不由又悲从中来,擦了擦眼泪抬头道,“元帅,殷将军他身先士卒,勇猛果敢,大伙儿都非常佩服他,求元帅您救救殷将军吧!”
卢恒咬了咬嘴唇,看着那深深磕下头去的人叹了一口气道:“你先不要着急,如能救他,本帅自当尽力,你且说,方捷让你回来,准备如何救他?”
那人抬起头来道:“元帅,方副将说,元帅身边有一位李大夫医术极其高明,他让小人恳求元帅,能否请李大夫前去?”
“你们现在驻扎在哪里?”卢恒又问。
“现在城东南面八十余里的石子坡。”
卢恒立刻转头对身旁亲兵吩咐道:“速着李仁和来!”
亲兵领命而去,不多时,只听得堂外一阵脚步声响,一个二十出头面貌极其平凡的年轻男子撩衣襟走了进来,俯身拜倒,朗声道:“下官李仁和,参见元帅!”
卢恒点一点头,只道:“李大夫,事情紧急,我也来不及跟你多说什么,只是此刻殷昊殷将军命在旦夕,还望你跟着这位士官救他一救。”
旁边那人立刻拜下身去道:“李大夫,求求您了!我先代表我们三千弟兄谢谢您!”
韩静云看了看他,点点头,转过脸对卢恒道:“救治伤员原是我的职责所在,自然没的说。只是,我可否提出一点小小要求?”
卢恒道:“但说无妨。”
韩静云叹了一口气道:“元帅,你也知道外面很不安全,我武功低微,只怕还未见到殷将军自己就遭了不测。所以……”
“这你不用担心,我自当调拨人马护送你前去。”卢恒不等他话说完便插话道。
韩静云摇了摇头:“人多了反而显眼。俗话说‘兵贵精不贵多’,我只想向元帅借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