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刺客恰恰出现在他深夜未归的今夜么?
可是能够知道他今夜一直未归的能有几人?
倘若他猜测的一切都没错,那唯一可能的解释就是,有内奸,而且这内奸就在帅府之内。
想到这里,他不由抬头望了卢恒一眼,卢恒却恰好也正看着他,灯火映照下,一双黑眸清澈明亮。
只那一瞬间,他忽然觉得自己从卢恒眼中读到了某种向他传递着的想法。
和他心中一样的想法。
目光交错,又移开。
心有灵犀了?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好笑。他们,好像还远远未熟悉到那种程度吧?
第十四章 进展
屋里安静了片刻,卢恒坐在桌旁的椅子上单手支颐想着什么;刘昭坐在另一边,受伤的手臂不大自然的搁在桌上;刘晖站在他哥哥身边;陆剑秋则站在他们对面。只有薛冬青还在不停的踱着步子。他突然猛地在桌子前停下,一脸凝重的对卢恒道:“小侯爷,您看,这刺客可会、可会跟京里有关?”
卢恒神色平静的点了点头。
刘昭皱眉恨声道:“他们这么快就沉不住气了?”
刘晖一拳重重的砸在了桌子上。
陆剑秋却是一头雾水。什么京里?刺客跟京里有关系?京里,难道是指京城?刺客怎么会和京城有关系?难道刺客竟然不是北胡人派来的?这倒奇了。
心下正奇怪着,忽然有人拍门,随即一个亲兵出现在门口道:“启禀小侯爷,李大夫说有事请陆公子出来。”
那四人一起看向他。
陆剑秋忽然记起自己似乎是这里唯一的“外人”,于是正好笑着抱拳道:“既然如此,在下就先出去看看。”
薛冬青冲他点头道:“有劳陆公子。”刘昭刘晖不动声色的看着他。卢恒的头却低下去了,目光落在了桌面上。
院子里点着一根根的火把,映得分外明亮。厢房的火已经灭了,黑色的焦木歪歪斜斜的指向天空,还冒着丝丝缕缕的白烟。
空地上坐着的受伤的亲兵们大都已经得到了基本的治疗,几个军医都在忙碌着,唯独韩静云蹲在一个伤员面前不知研究着什么。
陆剑秋走了过去,也俯下了身。
“你来了?”韩静云抬头看了看他,面无表情的把那人在右胸上的伤口展示给他看,“你是怎么想的?”
陆剑秋微微皱起了眉。和刘昭的伤口非常类似,伤痕极细,可以看出刀刃极薄极快;而长长的伤口又可以从切入到离开的用力不同,从这可以推断出伤人者的武功必定是以轻巧灵活见长。
“还有那边那人”韩静云却又指着旁边另一个人。
这人的伤势比较严重,只剩下半截手臂,这时被上了药,缠上厚厚的纱布,正躺在地上呻吟。从落在地上的那半截残臂可以看出,断面极其干净利落,应该是被人一下子斩落的。这个倒是个大起大落狠辣的主儿。
“你如何想?”又陆续向他展示了几个人的伤处,韩静云从地上站起了身,问道。
陆剑秋凝眉沉吟了片刻,抬头看他道:“借一步说话可好?”
韩静云点了点头,跟其他军医交代了几句,转身带着他去了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
陆剑秋又扭头看了一眼院子中央,才转过脸叹了一口气:“我觉得,那刀伤看上去像极了血影刀。”
韩静云果然毫不意外的点了点头:“既然血影刀出,另一个自然是断肠剑。血影刀轻巧缠绵,断肠剑刚猛利落,可不是全符合了?”
“那么第三个又是谁?”陆剑秋皱眉问。
“第三个?”韩静云惊讶的反问。
“有三个刺客啊,一个使刀,一个使剑,还有一个据说是奇怪的兵刃,叫不上名字。”陆剑秋搬用了卢恒的描述。
“奇怪的兵刃?”韩静云细细思索了片刻,忽然眼睛一亮叫道,“我知道了,有一个亲兵死的颇蹊跷,有一个小圆洞贯穿了胸口,和其他人都不同,我本以为是什么暗器,也没在意,现在想来,恐怕就是那第三个人的手段了?那倒是比血影断肠都要狠毒的手段。”
“……血影魏无涯,断肠宋一柏,他们俩向来是一处行动,从没听说过他们会跟第三个人一起行动。”陆剑秋在心里琢磨了半天,也不得要领,“不过我更不能理解的是,魏无涯和宋一柏怎么会供北胡人驱策了?”
“北胡人?”韩静云用奇怪的眼神看向他。
“怎么?难道刺客不是北胡人派来的?”陆剑秋也奇了,突然想起刚才在屋里的时候,薛冬青说什么“京里”来着。
“原来你不知道?”韩静云冷笑了一下,“不过你不知道也不奇怪,官场里的事,错综复杂的很。”
“此话怎讲?”陆剑秋眼神紧紧攫住他追问。
韩静云看了看四周,勾起唇角透着诡秘的一笑:“告诉你也无妨,其实也不是什么秘密,我只是没想到卢恒居然到现在都没跟你提起过而已。”
他抬起头看了看陆剑秋的神色,后者的神色却毫无变化,韩静云只得继续说下去:“你不是对卢恒十八岁就当了这征北大元帅感到吃惊么?”
陆剑秋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你以为他其实很想当这个元帅么?他也不过是迫不得已罢了。”韩静云顿了顿,才又继续开口道,“他父亲靖安侯卢德崇乃布衣封侯,全凭赫赫战功。卢德崇战功卓著,在军队中威望极高,自然就有势力企图拉拢他,可他偏偏是个刚直不阿的人,最讨厌这等结党营私之事,就得罪了不少权贵。对于那些人而言,拉拢不得的力量,当然就只好去除,所以此次征北,原本应该是卢德崇挂帅领兵,但有人在陛下面前大力游说,最后就变成了卢德崇十八岁的儿子担当元帅。那些人就指望卢恒缺乏经验,到北方一败涂地,就可以顺势去除卢家在朝堂上的实力。哪知卢恒到了北方后一切都处置的井井有条,他们大概是等不得,心急了。”
陆剑秋一双英挺的眉紧紧的拧在了一起。
“你的意思是,卢恒做了这个征北大元帅,乃是被人设计的?”
“当然。”韩静云撇了撇嘴,“北胡人的实力这几年越发强大,又出了好几员名将,和北胡人对峙这等事,原该派有丰富经验的将军来才是,卢恒不管怎么说也才十八岁,虽然跟着他爹见识过不少,但又何曾独自挑过大梁?”
陆剑秋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这么说,魏无涯和宋一柏都是被朝中和卢家作对的人派来的?”
“我看差不多。他们俩向来是见钱眼开的主儿,只要出得起价钱,亲娘也敢杀。”韩静云语气中充满了讥诮。
“那第三个人呢?”陆剑秋还是觉得那个不明身份的人很可疑。
“我也猜不到。从来没见过。”韩静云摇了摇头,“也许是雇主又多请了一个人,以防万一?”
“魏宋二人一向自负,最不喜跟别人合作,何况多一个人,赏金也就少了一份。”
“确实如此,不过你我都不知道来路的高手,恐怕还真的不多。难道凭空多了个高手入世?”韩静云也困惑起来。
“你我?”陆剑秋忽然笑了起来,“韩神医,想不到咱们又如此亲厚起来了。”
韩静云一愣,转过脸来狐疑的盯着他。
陆剑秋笑得越发亲切:“好像韩神医白天里还有些不痛快想拿在下试试您哪一种毒药呢。”
韩静云虽然戴着人皮面具,但也看得出他脸上尴尬了一下,佯咳了几声才道:“原来你都知道了。”
陆剑秋笑眯眯的点点头。
“卢恒告诉你的?”韩静云又问。
陆剑秋再次点点头。
“那你就放心吧,我肯定是不会拿毒药招待你了。”韩静云居然就这么大言不惭、面不改色的说,仿佛还给了他多大的恩惠。
陆剑秋不解的看着他。
“我得罪了一个隐龙庄就已经落魄到了如此,再得罪明月山庄,我这条小命恐怕无论如何是保不住了。我倒还不打算英年早逝呢。何况你也不是什么好对付的人。”韩静云叹了一口气,又继续道:“卢恒还真的是很看重你啊,就这么把我给卖了……”
“谁让你又是面具又是化名,形迹可疑?”陆剑秋笑道。
“这算什么狗屁理由?你当我很乐意么?”韩静云给了他一个白眼,又叹了一口气,“罢了,其实我也只不过是说说而已,探探他的口风,没想到卢恒会那么看重你……”
“卢恒看重我?”陆剑秋有些惊讶的问。
“怎么?你没觉得?我刚表示出一点点要对你不利的架势,他就立刻告诉你了,这还不够?”
陆剑秋正欲说什么,忽然想起了刚才卢恒看他的眼神,那么坦荡,那么清澈,那么诚挚。
那确实是给自己真正信赖之人的眼神。
话到嘴边就变成了:“这是为什么……?”
韩静云冲他翻了个白眼:“你自己去问他啊,我怎么知道?还有什么问题你自己琢磨吧,我还要去给那几个重伤的敷药呢。”说罢,就又往院子里去了。
陆剑秋一个人站在刚才的角落里,院子里的喧嚣声渐渐低下去了,夜风吹过,树叶簌簌作响。
脑海里翻腾的全是刚才和韩静云的一席谈话。
卢恒那少年元帅的耀眼光环背后竟还有那样一番隐情,这还真是他未曾想到过的。
他只记得那个少年神气十足的双手叉腰对他说:我就是征北大元帅本人。少年将军怎么了?自古英雄出少年嘛!
他一直就以为他是那样一个志得意满、心高气傲的天之骄子呢。他如何知道他的笑容后面还藏着这许多的沉重?
他才只有十八岁。还是少年的样子,单薄的肩膀却要挑起那样一份重则,有家,也有国。可是记忆中的他却一直是微笑的昂着头,脊背笔直,自信满满,神采飞扬,从没有流露过一丝犹豫或是怯懦。
这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少年呢?
他忽然忆起初见时那个满脸尘灰却气定神闲的卢恒;那个银盔银甲在演武场上威风凛凛的卢恒;那个下棋输给了他却一脸认真的说“虽然今日我输给你了,但未必明日我就不能赢回来”的卢恒;那个大声说“从今日我必将彻底信任于你”的卢恒。
或许有些时候真的不该拿他当一个孩子了,而该拿他当一个男人来看待。
那么他现在应该怎么做?
他本是打算明日一早就告辞离开的。可是现在呢?当他知道这一切之后呢?血影刀断肠剑,还有神秘的第三个人,他真的能把那个少年丢在这样的危险中离开么?
家,国,天下。
即使他留下来,明月山庄还是会在那里,不会转移不会消失,无论他何时回去,那里的大门都会向他敞开,都是他的家;可是眼前的这个少年呢?倘若他就此别过了,会不会就这么一生都别过了?
你既信我,我又如何敢教你失望?
主意已定,陆剑秋转身大步走向刚才走出来的那间屋子。
====================================
薛冬青与刘氏兄弟却不知何时都离开了,一片狼藉的屋子里只有卢恒一个人还默默的坐在桌旁,几乎保持和刚才一样的姿势,见了他也难得的保持着沉默。
“怎么?害怕了?”陆剑秋笑着说。
卢恒猛地抬起头不满的瞪了他一眼。
陆剑秋立刻收拾起了嬉笑,正色问道:“那些刺客,果然是京里的人派来的么?”
卢恒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我想应该是的。”
“那个使刀的应该是血影刀魏无涯,使剑的应该是他的老搭档断肠剑宋一柏,神秘兵刃的却还不知道。不过前面那二人,已经是江湖上有名的杀手了。”陆剑秋走近了桌子,双手按在桌面上说。
卢恒有些惊讶的抬起头望着他。
“刘昭仓促之间能伤得了魏无涯,已经十分不易,可惜他也因此而负了伤。”陆剑秋顿了顿又道,“不过倘若他们再来一趟,恐怕刘昭不受伤也不易抵挡。你的亲兵们武艺虽然都不错,但终究是行伍出身,不了解武林中人的许多门道。”
卢恒那开始显得有些茫然的目光忽然一点一点的变得锐利起来了。
“你到底要说什么?”他也严肃起来问道。
陆剑秋微微一笑:“我想说,你大概应该找一个谙熟武林门道的人来保证你的安全。”
卢恒的眼神一下子又变了,狐疑的打量着他。
“怎么?我的建议不合理么?”陆剑秋笑嘻嘻的看着他。
“……听上去挺合理的……只是,这人选……”卢恒还是很怀疑的看着他。
“还有比你面前的人更合适的人选么?”
卢恒的神色从刚才的怀疑变成了彻彻底底的警惕,下意识的往后缩了缩:“你你你什么意思?”
陆剑秋不禁有些恼火,难得他这么好心好意,这小混蛋是什么反应?!
大概是看出他有些生气,卢恒立刻又往前坐了坐,眼巴巴的看着他,却还是不太敢相信的问:“你、你、你的意思是,你打算做我的侍卫,亲自保护我?”
陆剑秋总觉得那“侍卫”听起来怎么那么不顺耳,不过差不多也就是那个意思,也不想再跟他在字眼上计较什么,就点了点头。
“真的?”卢恒的眼睛里却突然放出了光,开开心心的笑起来,“如果你肯帮我,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了!不过你怎么会突然这么决定了?”目光转瞬间又充满了疑惑。
“……李大夫告诉了我一些事情。”陆剑秋思考了片刻,决定还是不要把话说的太明白的好,直觉卢恒应该并不想让他知道这些事。
“……你都知道了?”卢恒的眼神一下子又黯淡了些,身子慢慢坐回了椅子。
“所以我会待在你身边,至少到扫清刺客的时候。”陆剑秋柔和的说。
“然后就要走了?”卢恒却立刻抬头瞅了他一眼。
陆剑秋愣了一下,他倒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
“如果这拨刺客走了又有新的刺客来怎么办?”对面的人垂下头去赌气似的看着桌面小声嘟囔道。
听起来竟是舍不得他走的意思。
心中不由得微微一动,不过卢恒从开始就是对他存了收罗人才的心,希望他能为己所用、为国效力,现在他终于答允,他一时开心也是自然的。这么一想,倒也就释然了。
“倘若这样就,就来一批打发一批好了。”他笑了起来,“不过大概应该先找出内奸才是。”
后半句话他说的很轻,卢恒却身子一震,抬起头来:“你果然也猜到了?”
陆剑秋点了点头:“只是我还不明白,刺杀你对打击卢家有什么好处?说句不吉利的话,倘若你真有个闪失,难道皇帝不应该更体恤卢家么?”
卢恒冷笑了一声:“他们自然是打好了如意算盘的。还记得白天傍晚我和你一起回城的时候,有个亲兵在街上拦住我,说刘昭有急事找我么?”他说到这里,探身靠近了陆剑秋,声音放的很低,“那是我埋伏在北胡人大营里的内线送回的消息,这几日,在光州的北胡军队忽然莫名的往白山城集结。夜里刺客就来了。我猜,倘若他们得了手,恐怕北胡人连夜就会趁着我军突失主帅的混乱大举进攻,到了那时,我们恐怕只有节节败退的份。而所有的责任一概都会推到北胡人的身上,所有的话,我死了,他们也就可以随心所欲的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