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我都清楚了?”卢恒以手支颐,翘起唇角微微笑了起来,“我倒想听你自己再说一遍。”
“陆剑秋,男,二十七岁,扬州府人士,明月山庄大弟子,江湖上人送绰号‘踏雪银枪’。你确实都知道的吧?可够了?”陆剑秋说完,笑吟吟的看着卢恒。
卢恒点了点头:“不错,我确实都知道。不过,你拜师之前呢?生活在哪里?祖籍何处?父母何人?总不至于告诉我你都不记得了吧?”
陆剑秋的目光猛地一紧,脸上却还挂着笑容:“这些,小侯爷有兴趣知道?”
卢恒微微一笑:“很有兴趣。”
“不知为何?”
“想要了解你啊,不成么?”卢恒眨着眼睛,一脸的无辜。
“了解我,和这些有必然的关系么?”
“深以为然。”
陆剑秋微微眯起眼睛盯着面前那张神情自若的笑脸看了片刻,叹息一声道:“其实我对我亲生父母并无印象,我是被燕老庄主收养的孤儿,所以记事起就在明月山庄生活,过去的事,确实是不记得了。让小侯爷失望了。”
卢恒饶有兴趣的看了他半晌,忽然笑眯眯的开口道:“陆剑秋,你可有兴趣听我说个故事?”
陆剑秋也是一笑:“怎么?刚才是秘密,这会儿又是故事了?”
卢恒点点头:“一个很精彩的故事。”
陆剑秋调整了一下坐着的姿势,微笑道:“那在下就洗耳恭听了。”
卢恒抬头望了望远处的天际,不知不觉已是日暮时分,残阳如血,荒草疏落,天地寥廓,竟是一派凄清。
他伸出手指向前方的旷野:“你看,那里在二十多年前是一片战场。”
“哦?”陆剑秋挑了挑眉。
“二十六年前,北胡人大举侵犯,直指京畿。最后我朝军队一路将北胡人杀退至此,双方就在这里陷入了胶着,进行了大大小小上百次战役,双方都死伤无数,后来幸而我朝有一位神勇异常的将军,接连打退了北胡人十数次的反攻,争取了大军集结和后援补给的时间,才使得我们赢下了最后的胜利。”
“那个时候你还没出生呢。”陆剑秋笑道。
“那又如何?不代表我不知道啊!”卢恒淡淡一笑,“我爹爹常给我说这段战事,他说他那个时候还太年轻,没能在那次大战中为国效力,一直遗憾的很。而更遗憾的是,错失去与那位将军并肩作战的机会。啊,就是那个接连打退了北胡人十数次的反攻的将军。我爹爹一直很崇敬他。”
陆剑秋笑了笑:“可是你爹后来立下战功无数,声名赫赫,怎会没有机会与那位将军结交?”
“是啊,”卢恒说着转头直直的看着陆剑秋,“如果不是那位将军被人陷害冤死沙场,我想我爹爹一定会与他成为莫逆之交。”
陆剑秋的脸上却平静的完全看不出一丝波澜。
“一点都不惊讶吗?”卢恒笑了起来。
“这种事情,在尔虞我诈的官场上不算少见吧?”陆剑秋淡淡一笑,“只是那位将军,的确令人感到可惜。不知陷害他的人后来遭了报应没有?”
“遭报应了。大概十年后因为一件更大的案子的牵扯,被革职查办了。只是那个案子牵扯太广,这些积年的旧事也没能一一重提。”
陆剑秋不由笑道:“你倒是都清楚的很——”
“我不但知道这些,我还知道那位将军去世不久他的夫人也悲伤过度而逝,只留下了一个幼子,下落不明。有人说是被斩草除根了,不过更多的说法是被秘密送到了那位将军的某个朋友家里。我爹爹还感慨过好几回,说是忠良之后,要是那位将军平安,现在二十七、八岁,也该是一员大将了。”
说完继续盯着陆剑秋。
陆剑秋也看着他。
“这个故事如何?”
陆剑秋点了点头:“不错。”
“不想知道那位将军叫什么吗?”卢恒说着微微探过身去。
陆剑秋注视着那双紧盯着他的黑眸,随即轻轻笑了起来:“他叫陆平。”
那双黑眸猛然睁大了。
他却停也不停的站起身来,转身走向自己的马,头也不回的问:“卢恒,要不要来赛一次马?”
“你承认了?!”卢恒惊讶的也跟着站起了身,直盯着那个正翻身上马的石青色的身影。
却没有得到回答。
不过转眼的功夫,就见那人的马已然撒开了四蹄跑了出去,那道身影就迅速的跟他拉开了距离。
卢恒忽然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脸上浮起一丝兴奋的笑容,立刻转身也跳上了自己的马,双腿一夹马腹,白色的骏马立刻如流星般蹿了出去。
“陆剑秋,从今天起,我一定会信任你的!”
听到清亮的声音从身后伴着急促的马蹄声追来,陆剑秋不由失笑。这态度变得还真快。只是……这一切确实都无所谓了。
长笑一声,他猛地一催马,栗色的骏马闪电般的投入前方的道路中去。
第十三章 惊变
一栗一白两匹马并辔进了蓟州城,半道上忽然就有亲兵迎面跑了过来,翻身下马道:“小侯爷,可找着您了,刘大人说有急事让我们到处找您呢。”
卢恒愣了一下,也不知出了什么事,只是能让刘昭如此重视的恐怕不是小事,当即快马加鞭率先直奔帅府而去。这与陆剑秋自然无关,他照样放着缰绳,沿着青石板铺就的道路缓缓前行着。
从落雁坡回来的时候,已是晚霞满天,到了此刻,暮色就从天空中一点一点的落下来了。除了西边的天际还余着一抹金红,头顶大片的天空都呈现出暗蓝的色调,远处的景物都在若有若无的紫霭里朦胧了,街道两旁的楼舍都逐渐亮起了灯火。眼看着前边就是这蓟州城里为数不多的尚在营业的酒楼之一,陆剑秋勒住了马。
酒楼里冷冷清清。城里的富贵人家大都已经入关避祸了,留下来的家境一般者,也都早早回家关门歇息。正闲坐在门口的伙计忽见来了一位相貌不俗的公子,自然是笑脸相迎。
要了二楼临窗的座。北地菜肴不能与南方的精致别样相比,唯独这北方的酒醇厚火辣,和南方的甘冽绵软相比别有异趣。
天色更暗。店里客少,也舍不得费灯烛,影影绰绰的,半明半昧,似乎还没有从窗外投射到桌上的月色明亮。
一杯酒从舌尖滚落,一路灼烧到了心里。
有细碎的市声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天是格外高而且清朗的,隐隐可见天河的影子。陆剑秋指尖捏着酒杯,微微一笑。
卢恒说,他将彻底信任于他。虽然他信他说的是真的。但是真假对于他而言已经无所谓了。
今晚大概是他留在蓟州城的最后一晚了吧?
他已经打定了主意,明日一早,就向卢恒辞行。
在这里,他已经留的够久了。他日复一日的在落雁坡前眺望殷红如血的落日,他在闲谈中四处向人打听二十余年前关于父亲的传说,他甚至说不清楚自己要这么做的理由,但就好像是一项无法抗拒的任务,让他不得不这么做。
他本以为自己足够旷达洒脱,他本以为江湖儿女该无牵无挂,可是人生在世,却是真的不可能没有丝毫的牵羁。
人有时候是不得不爱这些牵羁的,因为这让一个人在这世上有了归属,有了人情,有了冷暖。就好像他不得不来这北地,因为他是陆平的儿子;就好像他现在又想回去,因为明月山庄于他而言,已是一个家。
抬头,就望见一轮明月爬上了对面的房檐,皎洁温润,犹如玉盘。
这轮明月,照着蓟州,也该照着扬州,却不知在扬州的人可好。语涵也该低头认错了,只是这孩子这次似乎认了真,恐怕事情没那么好解决,但还有阿遥在,阿遥稳重,总能调停的好的。宁儿也该又高了些,不知有没有又偷懒不肯好好练功惹他爹生气。语扬却就是太认真,当年跟语涵认真,现在又要跟儿子认真。
想起燕语扬,他的眉终于微微动了一下。
曾经,在他们都还是对世事懵懵懂懂的少年的时候了,语扬是答应过他,要陪他一起来北方的。
那是多久的过去了啊!
燕语扬是明月山庄年轻却老成的庄主了,他却孤身一人在他们曾经约定要一起来的北国看一轮明月。
看见月亮仿佛就看见了明月山庄。
有些遗忘已久的记忆在心里蠢蠢欲动。他抬起手又喝了一杯酒。
酒香里,过去纷至沓来。
今夜忽然不想回去了。横竖最后一夜了,看了那许多天的落日,倒不如看一夜的明月。
多年后或许也还记得,当时明月在。
蓟州城现下是军事管制了,入夜是有宵禁的。酒楼打烊,街道冷清,只是每隔片刻,就会有巡逻的士兵踏着整齐的步伐从街道上经过,更衬的夜里安静。
但这显然难不倒陆剑秋。
独坐房檐,对月饮酒,兴致若好,横笛一曲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北方入了秋,到底夜里寒意浓了,似乎一夜在外面受这个罪也没什么必要,况且明天既然打算辞行,还是应该好好休息才是。
正想着,忽然就有一阵骤然而起的嘈杂打破了原本静谧无声的夜,随即在城的东南角,隐约起了火光,马嘶人吼,甚至还有金铁之声都夹杂在风中传来。
……那个地方,不正是帅府所在之地么?!
反应过来,陆剑秋已然施展轻功,影子一般掠过道道屋脊,飞向那他也住了月余的地方。
飞身越过院墙,帅府一片灯火通明,亮如白昼。然而越是接近事发地点,陆剑秋的心却越发的往下沉。
那是卢恒平日起居的院子。
失火的就是卢恒平日起居的院子。
他甫一落地,就看到起火的是院子里一间偏宅,主屋倒没事。院子里早已乱成一团,亲兵和下人们奔走提水,火势不大,这会儿已经控制住,只偶尔有火苗还蹿一蹿。但问题果然不止是失火那么简单。在屋子的廊檐前或站或坐了十几号亲兵,多少都挂了彩,刘昭左手持刀站在当前,右肩添了一道长长的伤口,刘晖站在他身边,正大声指挥着院子里人来去,猛然转头看见了他,一下子瞪大了眼睛,惊呼出口:“陆剑秋?!”
陆剑秋刚欲张口,刘昭忽然踏步上前,对上了他的眼睛,目光深沉而严厉,脸上是他未曾见过的肃杀,沉声问:“陆公子,您从哪里来?”
陆剑秋一愣,随即明白自己现下是被怀疑了。的确,数日来刘昭都安排人盯着他,他在不在府中,恐怕刘昭是最清楚的了。今夜的事肯定不简单,不管是何种意外,突然发生,而他又恰好不在府中,事情刚一结束又突然现身,要说不招人怀疑那倒是难了。
可当下不管怎么解释,也只是越解释越混乱而已,于是陆剑秋不答反问:“元帅呢?”
刘昭正欲说话,一袭白色的身影却忽然从他身后的屋内转了出来,清澈的声音很平静的响起:“我很好。”
他抬头,正对上卢恒的目光。
那目光沉静的令人吃惊,清澈如水,坦坦荡荡的望进他的眼底。
见他安然无恙,陆剑秋一下子就松了一口气,仿佛心里有什么安稳了。
刘昭还打算说什么,卢恒伸手扶住了他,让他跟他进屋去休息,并说李仁和马上就到。顿了顿他又转回头看着陆剑秋道,陆大哥,请你也进来好么?
陆剑秋点点头,跟着他们一道进了屋。
屋里却是一片狼藉。
屏风被推倒在地,床上幔帐被利器劈得七零八落,有着明显的打斗痕迹,地上还留着几滩触目惊心的血,现在都渐渐凝固,成了暗红色。灯火飘扬,更显得这房里说不出的诡异凶险。
前后联系,陆剑秋心下早已明白这里刚才发生了什么。
“刺客有几个人?”他把目光从破裂的窗户移开,随即问道。
短短的沉默后,卢恒开了口:“三个。一个使剑,一个使刀,一个使的兵刃奇怪,没见过。”
陆剑秋转头又问:“不知伤了刘兄的,是使剑的还是使刀的?”
刘昭把手从伤口上移开,哼了一声:“是那使刀的,不过我也还了他一刀,他的伤只会比我重,不会比我轻。”
“刘兄可记得是怎样的刀,或是怎样的人?”陆剑秋追问道。
刘昭略微沉吟了一下,才回答道:“三人都是蒙面的,天又黑,看不清脸。不过身形却不高大,是一把薄刃短刀,速度极快,招式狠辣,否则我也不会为他所伤!”说罢,心中显是有愤愤不平之意。
陆剑秋还欲问什么,“李仁和”却带着药箱走了进来。
两人碰面,都是略微一愣,陆剑秋冲他微微一笑,“李仁和”却把头一扭,径直走到刘昭跟前。
“李大夫,您还是先给小侯爷看看可有什么不好吧。”刘昭按住伤口忍痛道。
“我说了我没事,你别啰嗦了。”卢恒站起身让开道。
“李仁和”也不多说什么,只是手法娴熟的拿出一把闪着寒光的小刀飞快的割开刘昭的衣服,露出肩头的伤口。
看到伤口的一瞬,他眼神忽然一闪,低低的说了一声“奇怪”。
刘昭愣了愣,问他什么奇怪,他却又摇头不语,低头给他清洗伤口,又仔细上药包扎。
陆剑秋站在“李仁和”身后,也看到了那伤口,再听他道一声“奇怪”,更确定了自己心里的想法:前来行刺的,恐怕不是普通角色。
卢恒的帅府,虽然说不上戒备森严,但刘昭心细,这保卫工作一向也是严密,何况这里还驻扎着军队,敢于、也能够在这样的情况下潜入府中行刺的人,定然是有些本事的。
替刘昭包扎完毕,“李仁和”又拿着药箱到院子里,和别的军医一起给其他受伤的亲兵治疗。他刚一出去,刘晖却一阵风似的刮了进来,身后还跟着薛冬青。
“小侯爷,您还好么?”薛冬青一下子抢步到了卢恒的跟前,十分担心的拉了他的手上下打量着。
“我没事,让先生担心了。”卢恒抬头微微一笑。
“这可怎么得了,这可怎么得了!”薛冬青在屋内来回踱着步子,一脸焦急的说,“你们怎么会让刺客跑进来的!”
面对他的质问,刘昭面色尚可,刘晖却忍不住了,他已经够焦心的了,刺客毫无征兆的突然出现,哥哥负伤,小侯爷被袭,而他们到现在还完全没有头绪,这个酸文人还要在这里质问他们怎么回事,也不想想他又做过什么?拿过刀,还是舞过棒?于是他的声气也就不太好:“他奶奶的,这几个刺客就跟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似的,跟鬼一样——”
“刘晖!”刘昭却立刻沉了脸,出声喝斥。
刘晖一下子意识到自己当着小侯爷的面失言,连忙住了口,却还是憋着一口气的把头扭到了一旁。
陆剑秋心下一动。刺客毫无征兆的出现,刺客为什么会突然在今天毫无征兆的出现?为什么不是前天不是昨天不是明天偏偏是今天?为什么偏偏是在他一直没有回来的今天?倘若刺客如他所料是江湖中人的话,他们要行刺最忌讳的是什么?他们最忌讳的是有了解他们行事方法手段的人,他们最忌讳的是有能力阻止他们干扰他们的人。刘昭、刘晖武功虽好,但到底是一直在行伍中的人,江湖上的诡计他们了解的少,而真正能谙熟这些的人,却恰恰是他陆剑秋。他是明月山庄的大弟子,最能干扰他们阻止他们的人,除了他,恐怕也不做第二人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