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锦抿着唇,看他吃得费力,嘴角上翘。
“要是太酸就丢了吧,别勉强。”
流焰固执地摇头,嘴里还有东西,口齿不甚清楚地道:“其实也挺好吃,我们再看看还有什么好玩的。”
两个少年的并肩走在街道上,身后的影子被夕阳拖得老长,却是相互贴得紧紧的,远远望去,竟似融成了一处。
卖糖葫芦的小姑娘一直垂眼玩着自己的衣角,这时那两人走得远了,她才抬起头,一双眸子映着夕阳泛起淡淡的金,不再是寻常百姓家的小女孩那般清澈纯真,反透出股难言的锐利来。
她浅笑,轻轻拾起手边扶着插满了糖葫芦的粗木棍,扭头向身后幽深的小巷走去。
只几步,娇小的身影就渐渐模糊,终于消散在空气中。
06.惊闻城中异
“真冷清,怎么路上都没什么人?”流焰吃过糖葫芦,竹签在指尖玩了会,也随手弃在路边。
“也许是时候晚了点,天也快黑了……”
“所以我们先找地方住吧,总不能露宿野外,”未来的鸟王狡黠地眨眨眼,立刻打断叶锦准备劝他回去的说辞,“万一天黑看不清,回去时飞错方向可就麻烦了。”
果然陪他出来压根就是个错误,叶锦额上冒出道青筋,忍了忍,压下一巴掌拍上某人脑袋的冲动。
“你不是说过,术法只能维持半天时间?再不回去恐怕会被发现吧。”
流焰无所谓地笑笑:“我所说的时限,都只限于焰华不在,可这几日她几乎每天都要到我那边转转,估计早就露馅了,干脆就在这里等人来抓。”
就是一副“没关系,反正他们不能拿我怎样”的欠揍表情。
叶锦忽觉梧桐树顶上的那些侍卫、长老们甚至连凰,在某种程度都称得上悲惨——每天追在到处乱跑的流焰身后,劳心劳力不说,还总要应付他突如其来的失踪,恐怕单单保证某只凤能免于遭遇不测就足以让诸位早生华发。
“怎么突然这样瞪着我看,”流焰半点愧疚的意思都没有,嘻嘻笑着伸手去戳叶锦的面颊,“好不容易偷溜出来,趁着追兵还没到,我们先玩个够本才不亏。”
叶锦叹口气:“那好,但至少要先找个地方把晚饭吃了,而且天色很快就要暗下来也没什么好玩的,不如明早再四处逛逛。”
流焰嘴角勾起好大,绽了个极灿烂的笑来:“好!”
两人在路旁寻了间不算大但看上去还干净的客栈,特意挑着临窗的角落坐下来,要了几样简单的素菜。
此时已近黄昏,路上更显冷清,偶尔有一两个行人经过,也都是低着头快步赶路的样子,周遭气氛与方才两人刚进城时略带悠闲的清净截然不同。
“在看什么?”
“没什么,你觉不觉得,路上人好像比刚才少了很多。”
叶锦偏头看看:“确实,像是突然就冷清了,是不是因为天黑不方便外出?”
“可现在最多也只是黄昏而已,我上次听路遥说,这城即使入夜也人来人往的很热闹,有时候还有夜市集会什么的,不会这么早就都回家睡觉了吧……”
外面的夕阳仅剩一丝余晖,四下里阳气渐衰,阴气上涨,显得有些阴冷。两人这是才注意到,刚才他们进来时客栈里零散的几个食客不知什么时候都已离开,本不甚宽敞的一层骤然空旷许多。
这城里的气息,似乎……有点诡秘。
身侧不远由阴暗处传来脚步声,很轻,略有些拖沓,慢慢靠近。流焰抬眼,正对上刚给两人张罗饭菜的伙计。
“两位小公子用好了,可要住店?”面上略残存些少年稚气的平凡男子,只眼中闪着奇异的光芒,“两位来的时辰刚好,小店今日只余两间房,再晚来可就没有了。”
流焰微觉他神情有异,似乎并不全是善意的,但以气息仔细分辨,这小二却是极普通的凡人,想来也对他做不成什么手脚,便点头道:“那就劳烦了。”
“应该的,两位这边。”
一层靠墙处是木质的楼梯,大约是年头久了,三人踩上去,那楼梯就发出细微的咯吱轻响,在无人的静谧厅堂里回荡,越发显得空茫。
“这两间……怎么离得这么远?”流焰脸色不觉有点发黑。
客站不大,房间也小,一桌一椅一张窄窄的木板床,除此之外只角落里半死不活的一盆花勉强还能算个摆设,再来房里真就再找不出第五样东西。
但这些都不是重点,小二嘴里仅剩的两间房一在东头一在西边,刚好是把角处距离最远的两间。
“中间那几间都已经有客人先住了,就只剩下这个,还请两位将就将就。”
叶锦从后面拍拍流焰的手肘,轻声道:“离得远没什么,有地方能睡就好。”
“可是……”流焰想了想,直觉两人房间离了这么远有些不妥,“不如我们再去看看别家?”
小二轻笑一声,道:“两位小公子是外地来的吧。”
废话,要是住这附近谁还要住客栈,流焰腹诽。
“可有看到,临近入夜这街上都没什么人?连刚在一楼吃饭的诸位都已经回房了。”
那小二说这话时,面上笑得有些诡异。
流焰听出不寻常,两眼一亮,追问:“我听说这里以前就算深夜也经常有集市什么的,现在这又是怎么回事?”
“因为入夜以后,这城里……”男子故意顿了顿,低声道,“闹鬼。”
“啊?”流焰一双细长的凤眼瞪得老大。
鬼魅?那东西挥手弹弹土就化成青烟了,根本就是最低级的存在,至于让全城的人都怕成这样?
当然,这所谓的“拍土”是完全从未来的鸟王角度考虑,这普通人怎样看待半夜里出来游荡的某些面目狰狞的半透明人形东西目前还有待商榷。
叶锦一手撑着手肘,另一手揉揉自己的眉心——但愿他别爆出些让寻常百姓目瞪口呆的话来。
“您还别不信,那东西是上月出现的,光只这个月,城里给它吸干了血的人没十个也得有七八个了。”小二误以为流焰这一声惊呼是吓的,略显神秘地道,“最早发现的干尸是城东打铁的王壮,那晚他多喝了两杯,逞强不让几个酒友送,非要自己回家。约莫子夜时候打更的路过城墙根,脚底下踢着什么东西,低头一看……你猜怎的?”
“是那个……嗯,王壮?”流焰听得津津有味,插嘴道。
小二得意地摇摇手指:“错了,他踢的是个软软的东西,低头一看,穿着红色的缎子,倒是个人。”
“既是活人,又跟王壮被鬼害死有什么关系?”
“谁说那红衣服的是活人了?”小二压低了声音,轻声道,“打更的吓一跳,以为踢着人了,赶紧说对不住,可这下面的事就邪乎了,那红布料子里包的乍看像是个人,背对着他慢悠悠直起腰来,也不出声,就扭头看了他一眼……脸上没皮没肉,就是个骷髅脑袋,眼窝里黑洞洞的什么都没有,一排白生生的牙齿还往下渗血,连头发都是血红血红的,把他吓得屁滚尿流,一口气跑回家在床上躺了四五天发高烧说胡话,差点去半条命。”
“那是他害了打铁的人?”叶锦也被吊起了好奇心性,若是穿红衣的,又能害人,多半就是恶鬼了。
小二点头:“其实还有后话,转天有人在城角看见王壮的尸首,衣服撕得稀烂,看不出原本样子了。他原本是个靠力气吃饭的壮汉,可身上就跟让人吸空了血肉似的,瘪得皮包骨头,连头发都发灰,要不是旁边扔着他从来不离身的干活用铁锤,就算他媳妇来了恐怕也认不出。”
流焰和叶锦对视一眼。
应该是全身的精血都给吸干净了,搞不好连魂魄也……
“你说他是第一个,后来又有人遇到了?”
“哎,其实王壮这人口碑不怎么样,平时仗着自己有几斤蛮力就跟相亲作威作福,开始大伙以为他是作恶太多,老天爷给的惩罚让他遇上些个不干净的东西,也没太当回事,叫他家里人来把尸首埋了就散了。可隔天又有人出事,这回是个平时老实巴交的书生,夜里犯牙疼,受不住了去了趟医馆,这一趟到天亮也没回去。家里人出来找,还是城墙根附近,光着身子,死成干尸似的,跟那王壮一模一样。”
隔天……叶锦皱眉,一个活人的精血对鬼魂来说其实算是相当多了,距离这么短就又吸了第二个人的,它根本就用不完吧。
流焰没想那么多,完全把这事件当成故事听,略带兴奋地催促道:“然后呢?”
小二也说得兴起,压着嗓子续道:“从那以后,几乎是每隔一天,城里就能发现一具尸首,差不多全都是弱冠到不惑年纪的男子。而且共同的特点就是他们全部在太阳下山以后出过门,然后就再也回不去了。”
“闹得这么厉害,城里就没有人管事么?”
“开始也有县衙里的捕快出来查,可那是恶鬼啊,一样给吸成干尸,随便一扔了事,这回就真没人敢在夜里出门了。”
流焰摇头:“我是说,你们怎么不去找能人来收了这鬼?”
小二笑道:“这还用小公子您说么?当然找了,不过来的都是些骗钱的,不是夜里给那鬼吃了就是白天装模作样作法,然后不知怎的让火烧了衣服下摆,哭爹喊娘地跑了。不过啊,这鬼有一点,只吃在夜里出门的人,到现在为止安安分分呆在自己房里的没一个出事,所以大伙就还在这城里凑合住着,万一哪天它真进屋吃人了,再想办法搬走避难吧。两位记好,从现在开始千万别出去,天要黑了。”
“这样啊……我们明白,多谢你了。”
“两位歇着吧,”小二临走,又慢悠悠加了一句,“每间房一宿一两银子,明日午前请送二两到柜上。”
07.红颜白骨枯
“两位歇着吧,”小二临走,又慢悠悠加了一句,“每间房一宿一两银子,明日午前请送二两到柜上。”
流焰抓抓头,先一步踏进房里四下看看,勉强算干净——如果忽略墙角那灰色蜘蛛网的话。
“你还站在那里做什么?”
扭头,却见叶锦在门口呆站,一双黑玉似的眸子略透出些无奈来。
“流焰,你有没有听清他最后那句话?”
“什么?”流焰对桌上的粗磁茶壶很有兴趣,弯下腰仔细看。
叶锦苦笑:“刚才的饭钱加上宿费,我们真叫身无分文了。”
“啊?”果然是向来不用操心这些细枝末节的大少爷,流焰摸摸头,干笑道,“好像是这样……”
好在两人回去无需路费,叶锦打定主意,明天如果没人追来,怎么也要想办法把他带回去。
这城里的事毕竟有些诡异。
“啥?你、你、你……”梧桐树顶年轻有为的侍卫队长这时连最简单的一句话都说不利索,连咽了两口唾沫,才颤声问,“你刚才说看见了什么?”
被问的那个脸色也不好看,支吾着重复:“属下……看到王化形往南飞,没敢阻拦……”
他一个小小守卫,哪有勇气去阻凤。
“他自己走的?”
“后面还跟着一只青鸾,属下以为……”
“不是叶凌长老。”路遥脸扭成了苦瓜,一巴掌拍在自己额头上。
提到青鸾,丹穴山上大部分人首先想到的都是长老叶凌,可那位现在根本不在山上,半个月前就出去办事了。
“这……”守卫面上发青,想到自己可能犯了多大的错,话都说不出了。
路遥揉揉眉心,沉声道:“这事你先别跟其他人说,我想办法去把王找回来。”
守卫猛点头,感激得直想给他行个大礼,半截就被路遥按住了。
“记着,千万别和人提起,省得族里人惶恐。”
路遥拍拍他的肩,身上一抖,灰色的鸽子就拍着翅膀飞了出去。
天色已全黑下来。
朔月刚过,一弯极细的月弦挂在树梢,几乎被树叶全部遮挡。
房间临窗的街道其实不算很宽,两侧也有些商铺住家,薄薄的窗口透出晕黄的烛火光亮,也衬得街上更显静谧。
晚间的风呼呼吹过,春夜依然阴寒刺骨。
“你睡这间吧,我去那边。”
两人先闲聊了半晌,叶锦拨弄一阵桌上的烛火,略觉有些倦意,站起身来活动活动。
流焰坐在床边,一双艳红的眸子给火光映得颜色更妖冶,微眯着看向窗外。
叶锦本来已走到门口,这时扭头看他一眼,一怔,收住了推门的手。
“流焰。”
“嗯?”
“你在想什么?”
“没,就是觉得今天月色很好,突然想出去转转。”
那张脸转回来看他,满满的跃跃欲试,就差明明白白写着“我要去捉鬼”五个大字。
叶锦在心底翻个白眼,找借口也不寻个稍微靠谱的,那细成一丝的月牙都快让云彩彻底盖上了,哪来的“月色”。
“怎样,小锦要不要一起去?”
“我比较担心,万一你缺个几根头发,我会不会被族人给生吞活剥了。”叶锦抱着肩倚在门上,眉毛微挑,“还有,没记错的话我应该比你大,那‘小锦’是怎么回事?”
流焰笑道:“这样叫比较亲切嘛……你要是不跟我去,我就偷溜,反正这夜长着的。”
想到胡闹的某人这话绝对不是开玩笑,叶锦一个头两个大,再次后悔怎么白天就一时头脑发热跟着他跑出来玩?
但愿今天那恶鬼兄吃饱了懒得出来闲逛,就让流焰扑个空吧。
流焰趴在二楼的栏杆处往下看看,客栈的大门已经栓上,又扭头转回房里,把窗子开到最大,一纵身跃出去。
叶锦无奈,跟在他后面依样而行,脚底碰触到地面时,夜的阴寒也自下而上传到脑顶,薄薄的衣服在四季如春夏的丹穴山上自然没问题,但这时给夜风一吹立刻打了个寒战。
流焰更直接,“阿嚏”一声打了个好大的喷嚏。
“你才受凉,留神冻着,回去又要挨骂。”
“哪有那么娇弱,”流焰笑着揉揉鼻子,声音里掺杂了些鼻音,“再怎么说我也是火鸟。”
叶锦其实还不放心,正试图再劝,被他一把拽过胳膊就走。
“走了走了,我说没事就没事,你简直比玄还唠叨。”
叶锦气结,由他拖着往前,刚好迎面又是一阵寒风,吹得他略略瑟缩了下,一句话也就咽回去没再说。
“那小二说,最早发现的俩人是在城墙根吧?”
两人在不小的城镇里逛了一大圈,除了耳畔的风声,周围静得连脚步声都被放大到极致,却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叶锦把领口的衣服拽紧些,点点头。
前面不远已经能看到灰色的城墙。
因为接近城的边缘,两侧房屋也少了很多,只几棵枝叶还不算繁茂的树斜斜立在路边,被风吹着发出哗哗的轻响,极淡的月光下树影斑驳,投在地上或墙壁上,影影绰绰的,越发显得阴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