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擦肩回眸

谁言回眸易擦肩，几度笑语夜未眠

子夜梦醒无人问，斩尽枷锁翔九天

01.狼狈是如初

——这一世，你为情所困，受尽苦楚，若有来生，可愿再续？

他看着掌中粗瓷碗里浑浊的热汤，嘴角勾起个弧度，仰头就灌下去。

——前世五百次回眸，只为换得今生一次擦肩而过。是否能得再见，我愿全凭一个缘字。若缘分未尽，自会得偿所愿。

阳春三月，丹穴山上正是好时节。虽说因百鸟之王在此，山上植物四季常青，但终归是万物复苏季节自与秋冬不同，满目的嫩叶繁花茂密得耀人眼。

“小锦，天气这么好，你也出去玩玩，店里有我看着就好。”

正在高高柜台后打瞌睡的少年勉强睁眼应了声，打了个哈欠，依然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

说话的是个看外表约莫二十七八的青年，见自家兄弟充耳不闻，干脆亲自上前，在少年腋下一托，凌空架起，再往地面上一放。

“哥……”

“我叶家怎么都算族中大业，你化形也有两年，暂不论武艺修行，先说最起码的强身健体，你一天到晚扎在书堆里，可对得起在梧桐树顶担任守卫的诸位长辈？更别提荣任长老的外曾祖父……”

叶锦单边眉毛抽了抽，眼看唠叨老哥又要开始几乎隔天一次的老生常谈，忙伸手抹把脸，打起精神连声道：“哥我明白，我肯定不会丢叶家的脸，所以现在就出去活动筋骨。”

趁着哥哥叶淮喘口气的功夫，叶锦脚底抹油，干脆利落地从后门溜了。

“哎，我话还没说完呢，这孩子……”叶淮显然不满自己说教的谈性被打断，可对着满屋子的丝竹乐器实在是没办法继续——小店本就门可罗雀，万一好不容易有那么个上门的客人再被他的唠唠叨叨自言自语给吓跑了怎办？

临街门脸后是个小院，当中是个小小池塘，不很深，种了几株芙蓉，此时时节未至，水面上仅有几片荷叶漂浮。东西向各一间房，是兄弟俩平时睡觉的地方。叶锦想了想，既出来，就不能枉费了难得的好天气，于是回屋拿了本薄薄的乡野异志，掩好房门，想着找个清净而不会被老哥荼毒了耳朵的地方偷个浮生半日闲。

这么想着，他心情大好地推开后院大门，一脚踩上林间湿润的青草……

砰的一声闷响。

还没站稳，就被一个不明物体撞个正着，跌成仰面朝天的大字型，脑袋还很不巧地撞在门框上，一时间头晕眼花……

“啊，惨了。”趴在叶锦肚皮上的不明物体低低惨叫一声，扭头看看身后晃动的草叶，又瞄瞄被自己压在身下当垫子的倒霉蛋，当机立断，起身就把他扛在肩上，闪进尚未来得及合起的后院大门。

“唔……”叶锦本来就摔得惨，这时又给人当成麻袋一样甩来甩去，再好的脾气也不禁动怒，张嘴就想与之理论。拽着他的人眼疾手快，一把牢牢捂住他口鼻，可怜少年骤然被捂得死紧，登时喘不过气，一张秀气的脸涨红了，只从喉咙里发出呜呜的怪音，用力往下拽那只几乎憋死他的手。

“嘘！拜托拜托，我在逃命，外面有追兵的，你别出声。”那拽着他的人一手轻轻阖上大门，一边凑到他耳边小声道，“如果你不叫，我就松手，好不好？”

叶锦眨眨眼，轻轻点头。

那人明显松了口气，手上力道缓下来。

叶锦咳嗽两声，抬眼看向刚刚几乎把自己憋晕过去的人。

那也是个少年，一身黑衣，却不是常见的布料，而是缎子似的光滑轻盈，衣领细处还有些繁复的细致花纹，看得出绝非寻常店货。大概是刚刚逃跑的关系，黑发乱成一团，上面还占了点树叶泥巴，贴在脸侧，给汗水糊着，外加脸上几道脏兮兮的泥印，连原本的容貌都看不太清，更显狼狈。

只一双眼，光芒流转，竟是艳红，莫可逼视。

叶锦略一晃神，忽听门外脚步声繁杂，中亦有人声喧哗，接着门板被大力拍响。

“有人在吗？！开门！”

少年方才关门并未顺手上门栓，这时外面拍门的动作大了些，眼看着大门已经岌岌可危。

少年视线急速掠过小院——干净整洁，连个柴火堆都没有。而两侧卧房是能躲人，但明显距离稍远了点……

噗通。

叶锦急中生智，当机立断地一脚把刚见面的少年踢下了荷花池。

叶家先有长老叶凌在先，又出了数位得力人物和巡察使，家族人多且业大，对子孙的文治武功要求都相当严格，即便是属于旁支末叶又不好武艺的庶子叶锦，从小都要被迫练些拳脚功夫——至少踹个与自己身型相近的少年下水的能力总还是有的。

脚刚收回来，大门就被人一用力拍开了。

“几位有事？”叶锦不着痕迹地抖抖衣角，垂下的袖子掩去身上被溅起水花弄湿的印痕。

门外是几个青壮年男子，均是身着劲装。为首的估计是没想到这门如此不禁拍，怎么没两下就自己开了……愣了片刻，咳嗽一声问道：“打扰了，我们是来找人，请问贵舍刚才可有一个少年来过？”

说着，眼睛先自行在院内逡巡一圈。似乎除了眼前这池子，就只有三间房可供匿藏。但据他所知那人与这家应该是素不相识的，人家放他躲在屋子里的可能性实在是小得可怜。

叶锦眨眨眼：“你们可是在找一个黑不溜秋的少年？”

来人的注意立刻被他吸引，连声道：“对对，小公子见过他了？”

“有啊，他刚还从我家院子穿过去，”叶锦扭头，指指正对着街道用来做门脸的那间房的房顶，“不过是从房顶上翻过去的。”

“多谢！”为首男子对他一抱拳，招呼着身后几人也大步穿过院子，沿着叶锦指的方向……翻墙！

果然如其面上所显的豪放，根本就忽略了之前他们拍门时，院内的噗通水声，以及与叶锦对话时荷花池叶片下不经意冒出的几个小小气泡。

“喂，出来吧，他们走了。”叶锦抬头看看，确定那几个男子已经从屋顶越过，才蹲下来，对着池塘小声道。

等了会，没动静。

暗自思忖，自家这小池子也就刚过肩的深度，更何况刚才两人并肩站立时，印象里那少年明明比自己还要高上些许，应该淹不死人的吧……

拿起墙角的长柄扫帚，掉了个个儿，用那柄小心翼翼往水里捅捅，前几下都戳空了，最后一次稍用了点力气，尖端碰触到软绵绵的物体。

水面哗啦一声漾起好大波纹。

“咳咳咳……”黑衣少年冒头，凌乱的头发这回全贴在脸上，捂着嘴咳嗽不止，好半天才喘过气来，指着叶锦道，“你想害死我啊？！不打招呼一脚踹我下来也就算了，还拿东西捅我，最后一口气用光了，你居然一下子就戳在我嘴上！我差点一口气憋不住在这小池子里淹死！”

叶锦怔了怔，很不厚道地喷笑出来。

“你还笑！”少年扒了把挡住眼睛的头发，对叶锦怒目而视。

若说刚才他一张脸被泥土掩去大半，现下在水里洗过一遍，倒把头脸上的脏污都冲掉了，露出底下白皙的肤色来。

少年模样，眉目极精致，一双偏细长的眼，眸子是少见的艳红，模样虽端正，却又不会与女娃错认，还隐约残存着些许稚气，此时插着手站在池中，气鼓鼓的样子煞是可爱。

“对不起，我是一时情急才把你踢下去的，”叶锦捂着嘴，勉强压下更明显的笑意，蹲在池边问道，“现在天还很凉，你先上来吧，我帮你找件衣服换上？”

少年撇嘴，虽还有些不满自己在水里泡成如此狼狈的样子，但总明白形势比人强的道理，点点头，抓着叶锦伸过来的手，爬上了岸。

“这是你住的地方？”少年被拉进了房，好奇地四周看看，半晌才道，“好小。”

叶锦气结，想他本以为会听到什么评语，结果就只这两字概括——虽然他这房间确实算不得大。

两人身材相近，他拿了块干净帕子，又从自己的换洗衣服里寻出一件来丢给少年：“你先换上吧，穿着湿衣服要受凉的。”

少年拿起衣服抖开看看，月白的衫子，样式再简单不过，布料也只比粗布略好一点。他自小吃穿用度都是最好，当然看不上这种旧衣，但……忍了。

在身上比比，觉得大小还算合适，刚想扒自己身上的黑衣，手却按在腰带上不动。

“你家有没有屏风？”少年僵着脸问。

叶锦正收拾剩下衣物，闻言也是一愣，扭头看他，忽然明白过来，笑道：“没有，不过你也不用担心，我不看就是了。”

都是雄性你看我作甚。少年在心底嘟囔，又犹豫一下，终于还是三下五除二扒掉自己身上湿衣，被从窗缝刮进的初春凉风吹得打了个抖，阿嚏一声，忙用帕子胡乱擦擦身上水渍，拽过叶锦的衣服来裹在身上。

淡淡的味道，比窗外的春风更柔和几分，像林间染了露水的青草香，却是那衣上附着的气息。

少年有一阵些许茫然，再回神……叶锦不知何时凑过来，二人面对面，大眼瞪小眼对视中……

02.少年不识愁

“你你你……离这么近做什么？！”少年像被锥子戳了屁股，蹭地平地弹起老高，连退两步外加带倒了椅子。

叶锦也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原本只是想看看这人到底在发什么愣，岂知他反应如此之大。

少年白净的脸泛起一层淡淡的红，绕过叶锦几步迈到门口。

“总之今天谢谢你，我先走了！”

“哎……等等，你的……”叶锦愣了片刻才想起少年湿透的黑衣还丢在自己床上，忙拾起来想叫住他，可那月白的身影根本就像逃命似的，一晃神的功夫就没了影子。

叶锦嘴角略抽，扭头再看看床上被湿答答的衣服浸出的一片水渍，嘴角抽得更厉害了……

最要命的是，刚才自己似乎连他的名字都没问，丹穴山上这么多族人，这想找他都没可能。

略感无语地翻翻床边那一片湿，四下看看，把湿衣堆在窗口书桌上，突然从那团湿乎乎的布料里啪的一声掉下一样事物来。

叶锦低头看，却是一支小小竹笛。

似是很古旧东西，式样简单，没有丝毫雕琢过的痕迹，表面略有些斑驳，但很光滑，指尖碰触上时，甚至能感受到它的主人是怎样把它放在掌中把玩，来来回回摩挲了千万遍。

一惊，怎的走神了？

他揉揉自己的额头，把那笛子与湿衣并排放在一起。既是将这么旧的东西随身带着，必定很重要吧，那孩子自然还会回来拿的。

这么想着，又把书揣回怀里，一推门迎面就撞上哥哥。

“嗯？小锦你没出去？”叶淮挑眉，这书呆子是越发难动了。

叶锦干笑一声，道：“这就走了。”

脚底抹油在老哥扎人的视线下开溜，同时心中暗暗埋怨那孩子，简直就是个小小扫把星。

“喂，你在做什么？”

叶锦手中笔尖一抖，好好一副山水图，山顶凭空横出好大一撇，一张画就此作废。

忍下把沾满了浓墨的笔塞进窗口某个倒吊着装鬼吓人的家伙嘴里的冲动，他淡淡道：“画画。”

同时心中默念，果然是个扫把星。

少年哦了一声，满头漆黑的发逶迤在雪白纸面上，映成了极为鲜明的对比。

“倒吊着，你是蝙蝠么？”

“我可是货真价实的鸟。”少年嘻嘻一笑，翻身从墙上落回窗口。他在家是被人宠上了天的，性子活泼跳脱，见叶锦面上淡淡的表情就想寻机会逗弄着玩。

今天换了件米色的衫子，做工依然精致，把一副莹润的容颜衬得更标致。

叶锦指指桌角叠好的一堆衣服：“洗好了，你来刚好带走。”

少年探手，先把衣服上横放的竹笛拿在手中。

“还好，衣服没什么，我是来找这个。”他轻呼一口气，仿佛手里的是易碎的珍宝，“太好了。”

叶锦见他面上笼了一层淡淡的思绪，恍若怀念般，略感好奇。这样一个活泼过头的孩子，却能有什么样的心事？

当然，叶锦显然忘了，他自己也不过是个刚刚化形两年的小不点而已。

“啊，我忘记把你的衣服带回来了！”少年突然一拍脑门，方才深思的表情一瞬间飞去了九霄云外。

叶锦把那黑衣拽过来放到他眼前，摇头道：“没关系，反正是件旧衣，不用再特意跑来送，没用的话丢掉就好。”

“哎，反正也是顺路，多跑几趟没差。”少年笑道，“你每天就在这院子里么？天气这么好，为什么不出去玩？”

叶锦见他大有攀谈下去的意思，手里的画也没什么兴致，索性收了纸笔。

“玩什么？这周围除了外面那条街道就是一片片林子，看多了就觉得很没意思。”

少年撇嘴：“谁说的，那是你没到过更远的地方。可有去过山阴一侧？”

“那边能有什么，还不是一样的树林草地。”

“错了，有好地方！”提到此处，少年手撑着窗框，嘻嘻笑道，“要不要跟我去看看？现在这个季节刚刚好的。”

叶锦把纸笔收拾好了，见少年目中透出些许兴奋，不觉也略起了期待，点点头。

“你确定是这边？”叶锦看看周围，忍不住扭头问身边的少年。

丹穴山很高，同时占地也很广阔，两人慢悠悠闲逛似的走了许久，入目仍是一片片相同的景致，只耳畔有些虫鸣，隐隐的似还有水声。

少年一笑，露出排整齐白净的牙齿：“放心，这里我经常来的，总不至于在林子里迷路。”

叶锦怀疑地看他一会，忽然想起一事。

“对了，我还不知你的名字。”

“那你叫什么？”

“叶锦，”他随口道，“落叶的叶，锦绣成灰的锦。”

少年挑挑眉：“锦绣成灰，怎的取了个这么不吉利的名儿？”

叶锦笑笑：“若是解释成锦绣前程，不就好听了？其实名字本就只是个称呼，让人叫着方便就好。”

少年歪着头，仍是一副不甚赞同的样子。

“你呢？叫什么？”

“我叫……”少年看他一眼，面上忽现奸诈的笑意，“反正只我们两人，你不用名字，也知道叫的是我。”

叶锦气结。

少年嘻嘻一笑，忽然伸手拉住他的袖子，往前紧跑。叶锦被突如其来的力道拽得一个踉跄，跟着往前跨了几步，险险避过迎面几乎撞上的树干，又转了个弯，眼前豁然开朗。

一片算不得广阔的水面，下游在各式或尖锐或圆滑的石块阻隔下绵延成一条条清澈的水流，比小溪略深，又实在算不得河，约莫尺许，一眼可见水滴各色沙石。

上游有两丈左右的落差，水流到此，打在嶙峋石壁上，落成了个小小瀑布。原来先前所闻那水声是由此而来。

此时未到晌午，阳光从东南方向斜斜射过，竟在飞溅的水花上照出一道淡淡的七彩光华。

“啊，时辰刚好，你还真有缘。”少年指着那彩虹道。

叶锦凝目看了一会，叹道：“听闻彩虹只在金乌起步的天边，没想真能在这里见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