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已深,似乎更冷了。
“你觉不觉得有点奇怪?”叶锦忽然开口问。
流焰笑道:“是说遇害者很奇怪吧。”
“开始那两人不算在内,可如果听说夜里有恶鬼害命,一般人都应该尽力避免夜间出门才对。”
这里紧靠丹水和南海,船只往来便利,偶尔有一两个外地人不清楚缘由被吃了可能没什么稀奇,但要说‘光只这个月,城里给它吸干了血的人没十个也得有七八个’,这不要命的人可就多了点。
叶锦想了想:“会不会原本有些人是在室内,被什么东西给诱出来的?”
“有可能……”
流焰拨开一缕被吹到额前的散发,眼角似有红色一闪而过。
他轻“咦”一声,忙凝神往那个方向看去。
“怎么?”
“那边……好像有什么东西。”
叶锦顺着他所指的方向转过头。那是城墙的一角,前方刚好有一棵粗壮的大树遮掩了视线,但……
树干的一侧,几缕暗红色的长发和着衣角被风扬起来,散在空中,远远望去说不出的诡秘。
那是?
两人一时都还在发愣,树干旁一声闷响,远远望去,在树影的遮掩下,地上多了具干瘪的尸体。
树干一侧边缘也露出小片惨白的骨骼,一只黑洞洞的眼窝向着他们的方向,倒像在打量一般。
“是它。”流焰压低了声音道。
鬼气森森,两人虽都长于丹穴从没见过,但那周遭的阴寒气息不容错认。
树后的人——或者应该是恶鬼——大概察觉这两人并非凡人,不欲招惹,脚步声簌簌,却是转身快步走了。
流焰寻它寻了这么久,哪里可能如此简单就放过,也立时追上去。
离开刚刚那粗大树干的遮挡,前方暗红的影子鲜明起来。若以凡人的标准看来,不算高,身形被宽大的衣袖遮掩着看不真切,但绝对称不上壮。赤着一双足,却与脸上不同,是有皮肉的。
它看似走得不急,一步一步像在自家后院散步,但身影飘忽,一头红发随风散乱着飞舞,轻飘飘地越过城墙,从城里到城外,任流焰怎么穷追仍然不见距离有所缩短。
叶锦跟在流焰身后,看见那双雪白的脚,心底蓦地忆起前不久随意翻弄的某本古籍上所记的鬼怪事物。
恶鬼害人、取人精血,都只能保持自己形魂不灭,但像这种脸上没有皮肉而足上有的情况,很有可能是吸食后阳气从足底攀升化成的——用汲取的凡人精血再化肉身,这也能解释为何所有遇害者皆为男子。
难道,这鬼竟想给自己重塑肉身?
夜风的方向忽然变了,迎面灌进脖子里,叶锦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流焰已经追出城外很远,越发不耐,正想着要不要干脆化形冲上去,那红衣鬼脚下忽然微缓,极快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那是与方才露出的半张骷髅相对的另外一半,骨骼线条柔和,肤色惨白,大部分被乱发遮着,毫无血色的唇角还挂着吸食精血后残余的红,眸子里隐隐有着光华,真如活人一样。
却不是白骨。
叶锦正走神,前面流焰突然停步,猝不及防之下险些一头撞上去,忙侧身避过,脚下踉跄着转头看。
流焰像被人狠狠打了一拳似的,眼睛愣愣地大睁着,面上先是诧异,接着转为迷惑,似在努力回想着什么。
“流焰?”
“什么?”发愣的人猛地回神,红艳艳的眸子重回清明。
“你刚才在发呆?”叶锦指着前方真的连“鬼影”都没有的空旷道,“它跑了。”
流焰愣了一下,啊的一声叫出来:“我刚才在想什么?怎的突然就全忘了。那鬼跑哪去了?”
叶锦看看周围,两人已经追出很远,四处满是树影怪石,在浓重的夜色里显得狰狞。
没追到也好,省得一旁这胡闹的家伙再多生事端。
“夜都深了,回去吧,不想明早出去逛逛么?等长老们派人追来可就跑不掉了。”
“也对。”显然热闹的凡尘要比一个阴惨惨的红衣鬼来得有吸引力,流焰点点头,“那回去吧。”
两人转身往回走,浑然不知远处某个阴暗的角落,鹰隼一样锐利的眼牢牢盯着他们的背影,一抹同样暗色的影子晃了晃,又融进了夜色里。
08.子夜梦回时
一片茵茵绿色中,他下颌枕着自己的手臂,在夏日午后的虫鸣声里昏昏欲睡。
原本天气就是极好的,手里的书本无聊到要死——管他功课不功课,识得字、会说话不就足够了?又没打算去学那帮十年寒窗苦的秀才们去考那劳什子科举。
正在半梦半醒间,头顶被人轻抚了下。
真的很轻,掌心的温度丝丝印在头顶,他舒服地哼了声,咂咂嘴,微睁开眼。
压在胳膊下的书被抻出来,哗哗翻着。
“又只看了两页就睡着了?”那声音如浸在水中的两块玉石轻轻碰撞,清脆被水波柔化了,听在耳中说不出的舒服。
但他却蓦地记起,揉着依然惺忪的睡眼,讪讪笑着爬起来。
“你真是只鸟?怎的总这么能睡。”
他听那声音这么说着,略带羞赧地抬头,那人却似笼在一层轻薄的雾里,只能瞧见大致轮廓,怎么也看不清容貌。
用力去看,忽然觉得眼皮很重,又用力揉了揉,周围骤然暗下来。
他站在漆黑的林中,眼前有一个衣袂翻飞的影子,墨色的发和夜融成了一色,面上透着莹玉一样的光泽,依然看不清,只知道,那定是抹清雅温润的笑。
“跑了整晚,头发都乱了,翎羽帮我梳上可好?”
手穿过微凉的发时,掌心余下的触感清晰至极。
“悠然,我帮你延了几百年的寿命,至少在下一次涅槃以前,你都不会比我先走了。在水边时你提到成家,我想过了,不要别人,只要悠然一直陪着我,绝对不要分开,好不好?”
他听到自己这样说道,在某个旭日初升、露珠晶莹的早晨。
“翎羽,记住,我们是有机会的,我不放弃,所以,你也不要放弃好不好?我不会去喝那碗孟婆汤,就在奈何桥下坐着等你,所以,你要记得来找我好不好?”
怀里的身子前一刻还是暖的,可转瞬就变成了几近透明的虚无。
那样空茫的神情,周围的色彩全部褪成了黑白,唯有对岸要灼伤眼睛一般艳丽的红。
仍是那片早已烂熟于心的绿色,这一次换成了莹白的月光。一场似要将一切都毁灭殆尽的抵死缠绵,任由绝望慢慢涌出来,包裹着,无处可逃。
心窝像是给人用锥子狠狠戳了一下,锥心彻骨的痛,从皮肉绵延到血液,最后一点点融进骨子里,在千万年被烈焰焚烧了无数次的灵魂上刻下了一道极深的印痕。
那是重生的火焰都无法燃尽的缘。
“傻孩子,记得照顾好自己,回丹穴山上去别再乱跑给人添麻烦,夜里睡觉安分点别再踢被子,就算是火鸟也会有受凉的时候……下次见面我可不想看到一只流着鼻涕的……”
海边,初升的旭日与萧瑟的落日重叠在一起,飞溅的碎玉混着怀里骤然的空虚,他用力按着自己的头蹲在嶙峋的怪石上,脚下海浪冲过来,拍在石上就是一片惨白的浪花。
海风越发强劲,把他披散的头发吹了满脸。
忽然那风换了个方向,乱发翻飞时他终于看清了那人的脸。一张清秀的容颜,眉眼不顶好看,是温润的,恍若阳春三月柔柔的晨光。
却只有半张。
另一半,则没了皮肉,惨白的骨头上眼窝空洞,全无光华。
流焰一个翻身从床上坐起来。
身上早被冷汗浸得通透,衣服紧紧贴着极不舒服。小客栈估计也许久未曾修缮,窗户明明关着,依然有冷风从窗框边缘的缝隙钻进来。
他反手蹭去额上的汗湿,略略发怔。
天刚暗时他和叶锦去寻鬼,回来大概是子夜时分,两人各自回房睡下。
刚才似乎做了个梦,很长,可外面的夜色依然浓得像化不开的墨,完全没有天亮的迹象。
这一惊起,睡意全无,他试图回想梦里的情景,脑海里空荡荡的一片,再努力想,隐隐觉得记忆深处埋着无数东西,可偏被什么给阻挡了,一丝一毫都想不起来。
然而胸口还是堵得厉害。小屋里灭了烛火,外面也是黑惨惨的,越发难受。
流焰又裹着被子在床上呆坐了一会,实在忍不住,甩开被子跳下床,推门就往走廊的另一头跑。
用力拍门,啪啪的响声在寂静的夜里听来尤为响亮。
估计旁边的客人就算醒了也绝不敢出声——城里闹鬼,不怕夜半鬼敲门的人这世上恐怕没几个。
“什么事?”叶锦开门时声音里还带着几分初醒的鼻音。
流焰闪身进了屋,合上门的瞬间忽然像给人泼了桶凉水似的清醒过来。
什么事?他忽然也觉出自己行为怪异。
要说自己做了个梦,醒了就睡不着了想找人聊天?只着一件里衣,大半夜的猛拍门扰人清梦,再好脾气的人大概也要一脚把他踹出房。
“流焰?”叶锦惺忪的睡眼渐渐变得清明,一双琉璃似的眸子在暗中略略泛着莹润的光泽。
“没什么,我刚才好像听见外面有古怪的动静,担心那红衣鬼跑来伤人,到你这边看看。”
叶锦一怔,笑道:“你把我当成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了?难道忘了刚见面时是谁一脚把你踹下水的?”
提起那狼狈事流焰仍有些耿耿于怀,满心的烦闷倒是被冲淡了不少,一屁股坐在床边,脱了鞋就往被子里钻。
棉被跟自己那边一样,很薄很硬,但里面却因为有另一个人的体温而显得暖和。
“喂!”叶锦哭笑不得,站在床边伸手去扯那薄被,被里鸠占鹊巢的家伙则死死抱着另一边不松手,大有小孩子争夺糖果的势头。
“你不是有自己的房间,跑来我床上做什么?”
“我这不是担心你,”流焰笑得很……奸诈,凤凰应有的高傲在他脸上找不到半分,“就算没有鬼魂闹事,山下春夜这么凉,万一冻着明天就没办法出去玩了。”
叶锦挑挑眉,道:“但这床很窄。”
“窄才最好,天凉挤在一起睡比较暖和。”流焰一双红瞳在夜里亮得近乎诡秘,“我还从来没跟人一起睡过,想试试都不行么?”
叶锦一时语塞,想着他身为未来的王者,平日倒真的没什么与人亲近的机会,也有些心软了。
“快上来吧,地上冷。”流焰看他神色渐缓,知道自己胜了,把得意的坏笑藏在满满的关怀下,又往里挪了几分,把身侧的被子掀起来。
叶锦叹口气,身上也有些冷了,这才也挤上床。
反正初见时就一脚把未来的王踹下水池,所谓帐多不愁,逾越的事他做得多了,也不差这一桩。
两人的体温确实比独自一人暖和很多,特别是当身躺侧的是一只火鸟时。
叶锦合上眼,迷迷糊糊这么想着。
旁边的人动了动,侧过身来,因为挤得近,湿热的呼吸就全扑在他耳边。
痒得很。
好不容易有了些睡意,还是没忍住,伸手在脖子上揉揉,立刻又清醒了。
“小锦,我刚才做了个梦。”
流焰憋了很久,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闷在胸中滚来滚去,见他也没睡着,终于忍不住,小声道。
“梦到什么?”
“不知道,醒了就全不记得了。”
“那倒可惜了,”叶锦睁开眼,仰躺着对头顶的黑暗轻声道,“以前听我哥说过,有时候做梦,回想的其实是上一世的记忆,要是能记住就好了。”
流焰则是盯着他的眼睛看,原本是与夜相同的墨色,却泛着浅淡的水光。
“你想知道自己上一世是做什么的吗?”
“多少都是有点好奇,毕竟这世间万物都是要经轮回的,能不断重生的只有凤凰啊!”叶锦轻笑,从被子里伸出手来按着自己胸口道,“而且无论是鸟还是别的什么,过怎样的一世,到头来可能都会有些未了的念想,知道了总还是想办法完成的好,不然无论过多久,这里都要缺上一块。”
他眼里的水光忽然亮了些,潋滟的,又渐渐恢复浅淡。
“不过那都只是想想而已。”嘴角的笑弧度只变了些许,却显出几分萧瑟自嘲,“世人都爱轻易许诺下来生如何,但奈何桥边一碗孟婆汤灌下,又有几人还能记得?即便是刻在骨子里的印子,可誓言的另一人也变了样,你怎知寻得的就是当初所许的那一个?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流焰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堵着,可终究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所以,可能反倒是想不起来更好些。”叶锦把视线从头顶黑漆漆的帐子上收回来,偏头看看流焰,“今天折腾了这么久,真该睡了,当心明早爬不起来。”
流焰应了一声,在被子里伸手揽上他的腰,牢牢环着。
叶锦一愣,忍不住闷笑出声。
当真是个别扭小鬼,这可是算撒娇么?
不过确实很暖和,他把自己的手臂叠上去,身侧的温度沿着相贴处传过来,也让睡意渐渐蔓延。
09.笑语实短暂
第二天一早,叶锦是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的。
前日先是随流焰从丹穴山飞了将近一下午才到这城里,入夜又在城里逛了几圈玩捉鬼游戏,到得回来好不容易入睡,中途还被挖起来挤在一起聊天。客栈简陋,床也小,叶锦无数次后悔前一晚怎的就一时心软同意流焰留下来——他睡相相当不好,虽不至拳打脚踢,却一点都不老实,一会搭条胳膊一会伸条腿,到最后甚至化身八爪鱼扒得紧紧的,把叶锦压得险些背过气去。
流焰也揉着眼睛撑起上半身,还满脸迷茫着一副不知今夕是何年的呆滞样。
拍门的声音越发急促,叶锦顶着一对浓重的黑眼圈,认命地爬下床开门。
门外是个陌生的青年,一袭灰衣,身材修长,眉眼间满是温厚,身上带着几分似是读书人的书卷气。
叶锦略带诧异地打量他一番,那人初时眼含笑意,视线转到屋里时,那笑意忽然僵在脸上。
流焰依然是全未睡醒状态,衣服皱得不成样子,头发更是一半贴在身上,一半滑到腰间的薄被上。
那人嘴角极轻地抽搐了一下。
“请问……”
“我是路遥,”青年很快恢复常色,笑得很温和,“丹穴山上的侍卫队长,是来专程迎接王回去的。”
叶锦略呆,扭头去看流焰。
“啧……你真阴魂不散,追来得也太快了吧。”流焰伸手抓抓乱发,视线一瞬间变得澄清。
叶锦松口气,心道终于有人来接应,他无需再提心吊胆身边这位未来的王者做些什么出格的事来,可隐隐的似乎又有些遗憾,这次流焰跑得太远,估计回去至少又要被严加看管好几天,两人再见面恐怕真要许久之后了。
路遥自不知叶锦思绪已经飞了这么远,偏头看他几眼,笑道:“是长老的亲族?难怪看着有几分眼熟。”
不待回答,自行闪身进房,对床上兀自坐着不动的流焰恭敬地行了一礼:“王,可否随属下回去?山上另一位昨日已经暴怒,若不能寻王回去,恐怕我们一干人等真要被拔毛拨皮了……”
流焰轻哼一声,别过头:“昨天来得迟,连集市长什么样子都没见到,总听你提起人间怎样怎样,要说我这好奇心倒有一半是给你勾起来的……回去也行,可至少要让我去外面逛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