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嘴角翘起,笑得颇有几分骄傲意味:“看吧,这里平时很安静,我从前些日子发现了,就只带你来过而已。”
脚边因着有活水淌过,绿草繁盛,间或夹杂着几支野花,看上去干净而柔软。
少年拉着叶锦寻了一处坐下,想了想,解下腰间的竹笛,递到他手边。
“这是?”叶锦微讶,依刚才所见,这东西对少年应是很重要的东西。
少年咧嘴一笑:“我不会吹,平时只是带着而已。你家既是开丝竹器乐店铺的,总没问题吧?这么美的景致,当然要有乐声来配才好。”
“只是粗通皮毛……”叶锦本不想接,只因瀑布落下的水声本就悦耳,若加了丝竹音律反倒会破坏自然的灵性。但少年已将笛子硬塞到他手中,细长的凤眼炯炯有神地定在他面上,满是期待神色,无法再推辞,只好站起身,深吸一口气,凑到唇边。
笛子已有些年月,外加本身做工就并不精细,音色实在算不得好,但叶锦所吹的曲子节奏极缓,又是在幽静的山林间,音律徘徊在周围,如不食人间烟火的九天仙子素袖轻挥般悠扬清澈。
淡淡的,又似夹杂了满满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勾起人最深沉而悠远的记忆。
一曲既终,叶锦把竹笛自唇边拿开,自己也有些晃神,隔了会才低头,却见盘腿坐在草地上的少年定定瞪着眼前一株碧油油的小草,面上被斜射而来的阳光耀出一道亮晶晶的湿痕。
叶锦讶异得瞪大了眼,一时间也想不起别的,就这么呆立在原地,对着少年颊边的泪痕出神。
不知是不是光线的缘故,清澈的红瞳这时看来颜色略显妖异,像是掩着深沉而不见底的忧思和寂寞。
有清风拂过,带着水边特有的潮湿味道。
“啊,你吹完了?”少年像是突然回魂,觉察到自己的异常,手忙脚乱地往脸上抹了一把,指着瀑布正前悬着的七彩掩饰道,“这虹就只在晴朗的早上出现那么一会,看,这时候已经淡得快没了。”
叶锦笑笑,自不会去揭他可能存在的伤疤,也应和:“确实可惜。”
“好像是有点热了。”少年抬头看看天,又伸手在水里拨弄几下,觉得很清凉舒服,干脆掬起一捧清水,往脸上哗啦一泼。
叶锦没想到他动作如此之大,向旁边躲得慢了一步,衣服下摆立刻湿了一大片。
少年甩甩手上的水珠,忽然面上笑意透出些奸诈意味。
“你……”叶锦躲闪不及,被他泼了好大一捧水在胸口处,怔在原地半晌说不出话。
少年嘻嘻一笑:“谁叫你那天把我踢下池塘。”
“那明明就是帮你,不然你早就叫那些人抓去了。”叶锦额角隐有青筋暴露,“早知道你这样记仇我还真不该多手。”
“啧,就算他们追上来我也有办法逃走,总不至于弄得一身狼狈。”少年耍赖似的耸耸肩,瞅准机会,又是一大捧水泼上。
这次是真的满头满脸。
叶锦抹了把面上水珠,见那家伙满脸奸笑,不由也起了少年心性,蹲下鞠了一捧水回敬回去。
“哇……”这次是少年咧嘴,叶锦初次尝试,显然准头略有偏差,蹲在水边的少年只半边脸和肩膀湿了个透。
还是那句话,鸟族里除了水鸟,似乎没人会喜欢一身湿透的感觉。
两人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一阵,忽然齐齐笑出声。
手上水花不停,身上则早就湿得彻底连里衣都能拧出水来。许久没如此放肆闹过,两个少年的身影在水边打闹成一团,笑声清澈,直透云霄。
03.王者又何如
“阿嚏!”少年抹抹鼻子,鼻涕清水似的拖下来,极度影响形象。
叶锦也不好过,身上湿了个通透,刚才又笑又闹的还没太大感觉,现下已过正午,两人玩得忘了时间,此时腹中空空如也,走在树影斑驳的林间,高耸的树木遮去阳光,更觉吹在身上的春风带着难挡寒意。
少年又打了个老大的喷嚏,末了自言自语道:“惨了,今天回去又要挨骂……”
叶锦看看他,想了想,开口问:“对了,那天追你的人是做什么的?你可是遇到什么麻烦了?”
少年怔,随后扑哧一笑:“没事没事,那是我家的人,他们总不许我出来玩,于是我就偶尔找机会逃出来晃荡个一圈。”
“你家……”叶锦偏头看他,“你是大户人家的少爷吧?这样总不打招呼就跑出来,家里人会担心的。”
少年挥挥手:“他们总把我当琉璃做的,哪有那么娇弱。”
“毕竟是为你……”
“停停停,好不容易溜出来玩一次,你就别再说教了。”少年立刻摆手,显然听这类话早就耳朵生茧,“现在这样子冻死人,你再借我一身衣服吧。”
说罢,又是一个大大的喷嚏。
叶锦这时也觉身上凉意更甚,点头道:“那就先到我家,确实很冷。”
叶淮一早就回去本家,店里只有个远亲的小姑娘暂代看管。
叶锦和少年从后院到自己卧房,连招呼都不用打,也乐得轻松。
“给,赶紧擦净了换上。”
丢给少年布巾和衣服,叶锦不禁在心底感叹两人仅有的两次见面为何都要弄个湿淋淋的——上次是那家伙自己,这次可好,两人都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这一路山风也没能让身上略干几分。
“阿嚏!”又是个响喷嚏。
“受凉了吧。你等等,我去烧点热水来。”两人换好衣服,叶锦皱眉看向少年不住用布巾擦鼻涕,“午饭时候也错过了,要不要吃点什么?”
少年点点头,说话已经带了鼻音:“好。”
叶锦在厨房里鼓捣了一阵,只弄了盘青菜豆腐,外加两个馒头。看看觉得两人吃可能少点,又拿了个油纸包,用木盘托着端回屋里。
“你在看什么?”
少年趴在桌面上,发梢还在往下滴水,正胡乱翻着窗口书桌上堆的书本纸张。见主人回来,不甚在意地摆摆手:“你平时都看这些东西?很无聊。”
叶锦嘴角又抽,把手里的食物放在一边,从角落里多搬了一个凳子过来。
“厨房里没剩下什么,我就随便弄了这个。”
少年也不客气,一屁股就坐在桌旁拿起筷子,看看青菜和馒头,笑道:“你怎知道我是吃素的。”
“想吃肉食现在也没有,将就着吧。”
两人默默相对着把简单的食物塞进嘴里,一时房间里静下来。
并不是相对无言时那种尴尬的寂静。
筷子伸进青菜与豆腐之间,轻轻挑起,偶尔与碟边略碰,弥漫在二人周围的空气显得清澈而温馨,倒像这样静静对坐是极为熟悉的场景,一点一滴都透着难以言喻的怀念来。
“对了,你是自己住啊?”一个馒头下肚,少年觉得已有七八分饱,放下筷子问道。
叶锦笑笑:“不是,我哥今早出门,幸好他不在,不然我们这样湿着回来,一定给他念死。”
“嗯,跟我家那只一样,总喜欢揪着人耳朵念念叨叨没完没了,茧子都长了老厚的。”少年耸肩,视线被碟碗旁的小油纸包吸引了,“这是什么?”
叶锦拿在掌心,打开了,里面是码得整齐的酥糖,指尖大小,米色的,上面粘着些许碎末。
“昨天哥去山下办事,从凡人的集市上带来的,要尝尝吗?”
少年没见过这等东西,好奇的捏起一块放进嘴里。
酥糖外表是略硬的一层皮,有些甜,沾在舌上。咬碎了,内里则是酥酥脆脆的,不甚均匀地散在嘴里,也有粘在牙上的,倒有几分像酥点,只是更甜。
“好吃。”又捏起一块,这次多含了一会,外皮化在口里,酥脆的糖心自行散了,香甜的味道同样铺了满嘴。
叶锦笑道:“喜欢就带走吧,我不很喜欢甜食。”
少年点点头,嘴里还嚼着糖,甜得牙齿都黏在一起了。淡红的唇边带着些碎末,白生生的。
叶锦嘴边笑意更胜,指尖捏着袖子,抬手帮他擦去。
布料擦过唇畔,无意间,指尖也若有若无地蹭过,少年一怔,却见对面人笑得极温和,犹如林间淌着的溪流,水虽浅却莹润,看在眼里说不出的舒服。
“怎么?”手突然被抓住,叶锦略奇,问道。
略暗的房里,少年隐现琥珀色的瞳中盈着奇异的光华,一瞬不转地定在他身上。
少年像着了魔,牢牢抓着他的手,怔怔出神。
掌中的手是温的,贴在面上,那热度似能传到胸口……
一直以来总觉得缺了点什么,只在这一刻,有了被填满的感觉。
“小锦,来看看哥给你带什么回来了……”
房中片刻的静谧被突然闯进来的某人打断。
叶淮也没敲门,兴冲冲地闯进叶锦的房间,左手拎着一串红彤彤的糖葫芦,右手还维持着推门的姿势,就这么硬生生僵在原地。
叶锦背着门坐。
少年坐在他对面。
少年则是正对房门。
于是叶淮与刚好抬头的少年视线相对。
“哥?”叶锦扭头,却见平时总有些聒噪的哥哥极为难得地露出一副痴呆样,嘴唇微扯,正是刚才那句话最后一个“了”字的口型……
少年撇撇嘴,松开叶锦的手,坐正了身子。
叶淮猛地一抖,像是给人照着后脑勺给了狠狠一巴掌,立刻收回僵在半空许久的胳膊,手上的糖葫芦在回过神的瞬间啪的一声掉在地上,也不及有其他反应,只对少年极恭敬地垂下头。
“哥?你这是做什么?”叶锦的视线讶异地在两人之间逡巡片刻,蓦地想到什么,彻底怔住了。
少年面上有些不快,小声嘟囔道:“算我倒霉,怎么稀里糊涂的居然跑到你家来了。”
叶锦微抿着唇,想要起身,被少年一把按回了凳子上。
“我不告诉你,就是不想除了焰华连个能对等说话的人都没有,每天每天只看别人的脑袋顶,有意思吗?”
叶淮与年幼的叶锦不同,化形已有十数年,更在年前曾随家族中人去过几次梧桐树顶,自然认得出鸟族中至高无上的王者。
“王,这于礼不合……”
叶淮话刚出口,又给少年打断:“礼数那种东西我说了算,以后在外面不许叫王,叫我流焰。”
说着,也拉扯叶锦的袖子道:“叶锦以后也就把我当成朋友好不好?总有那么一群战战兢兢的家伙跟着,好无聊。”
叶锦眨眨眼,过了半晌,才轻轻叹口气。
流焰一双晶莹的眸子牢牢盯着他,视线里透出的全是撒娇一般的意味。
“好。”鬼使神差地,他真的点头应下来,果然见流焰面上立时腾起兴奋至极的笑意,若不是叶淮还在,恐怕真要高兴到手舞足蹈。
“王……”叶淮一个字只吐了一半,立刻被流焰一眼瞪过去,后半咽回喉咙,几乎呛着自己,“流……焰,时候不早了,再不回去,长老们怕是要担心……”
凤顽皮,长老和侍卫们每天最重要的事就是把不声不响溜出去的他给带回去——这在丹穴山上几乎是所有人都知道的。
流焰哼了声,道:“我知道,你先出去吧,我有话和叶锦说。”
叶淮看看桌上的空盘子和散开的酥糖包,又看看两人,应了一声,就退着出门。
流焰脸上的正色立时换成讨好一般的笑,隔着桌子小心翼翼问:“你生气了?”
不知为何,向来被人宠上了天的凤,在对着眼前这少年几乎没什么表情的脸时,居然会生出些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惴惴不安之感。
一定是因为难得有人能对等地与他说话,流焰这样想着。
“有点。”叶锦想了想,点头。
流焰面露沮丧,抓头道:“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怕你也像他们似的无趣,不是故意骗你……”
“我看起来很迂腐,不知变通?”
叶锦忽然抬头问。流焰给问得一怔,忙摇头。
虽然论桌上那书卷的厚度,他算得书虫一只,但从初见时毫不犹豫就把自己踢下水,和刚刚在瀑布边打闹的情况看来,他却不是书呆子。
“那你担心什么?”
流焰张张嘴,半晌才寻回声音:“你是说,不介意我继续来找你玩了?”
叶锦笑笑:“当然,今天就玩得很尽兴。”
流焰蓦地从凳子上蹦起来,兴奋地拽着他的胳膊道:“太好了!那我以后一定天天过来!”
看着身边得意忘形到全无王者风范的少年,叶锦也笑得益发灿烂,拿过桌上的酥糖问:“还要不要吃?”
“要,”流焰凑上去又捏了块扔进嘴里,忍不住看看躺在地上的糖葫芦,“这个真可惜,掉了……”
孩子心性,叶锦也不接话,把手里的油纸重新包好了塞到流焰手里道:“剩下的你带回去慢慢吃,等我哥什么时候再下山,我让他多带点给你。”
山里的风略带草叶清香,从开着的窗口吹进室内,像是混了酥糖的甜腻,淡淡的,在房间里徘徊。
04.偷溜闯尘世
叶锦放下手中的笔。
桌面上铺着略略泛黄的纸张,只印了几道墨色,似是山水,浓淡交错,却看不出应有的神韵。
心思不在这里。
窗外树叶给风吹得沙沙响,下意识抬头看,依然是一片单调的油绿色彩。
有四五天了吧。他索性以手肘为枕趴在那纸上,墨痕早干,合着阳春的清风鼻端充溢着淡淡墨香。
那天临走时,流焰只顾抱着酥糖包,又把衣服忘在脑后,这下子桌上整齐叠着的又多了一件。
但笛子他是记着的,换好干衣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那古旧的竹笛系在腰上。
桌角米色与黑色叠在一起,叶锦不觉伸手去摸那柔滑的布料,午后脑子本就有些混沌,这时思绪乱飞,迷迷糊糊的,渐渐要睡去。
半梦半醒间,眼前似乎有什么东西晃动。勉强睁眼……
一张凑得极近的脸,都有些变形,血一样的瞳牢牢盯着他。
喉间险险要溢出惊叫,身体本能地往后撤,却被一把揽住了腰。
周身立刻被泛着淡淡热度的气息包围了。
“呃,对不起,我吓到你了?”流焰搔搔头,吐着舌头道歉。
叶锦心跳未定,耳膜里还能听到扑通扑通的声音,推开仍环在自己背上的手:“没什么,一时没睡醒,什么时候来的?”
“刚刚,好不容易才溜出来的。”流焰退了半步,伸手抹了把鼻子。
叶锦站起来活动一下,看看流焰,忽道:“脸色很不好看。”
“受凉了,没事。”流焰声音里依然带着鼻音,唇上也略干。
“不好说,”叶锦一手按着他肩,一手以掌心贴上额角,“倒是没发热,不舒服还乱跑。”
流焰嘻嘻笑道:“说好了要再找你玩,好几天没见,怎么也不能失约吧?”
虽然实际情况是,那天他一回去就喷嚏连天,傍晚时分发热瘫在床上装挺尸,把焰华急得团团转,直道下次绝对要严加看管,不给他溜出去的机会。
他迷迷糊糊烧了两天,才勉强能爬起来,侍卫们全部都炯炯有神地围着,真是想跑都没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