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算不算嘴给身子惹祸……”路遥面露苦色,可看流焰一张脸沉下来,也明白没人能违拗他的任性,只好点头应道,“那好,但是上街时王不可离了属下视线,还有中午前一定要启程往回,再拖久了搞不好山上那位要亲自出来捉人。”
流焰想起有几次在外面贪玩不愿意回梧桐树顶,焰华亲自下来带他回去时那几乎凝了冰凌的眼神,心底也忍不住瑟缩了下。要说整个丹穴山上还有谁能压住这位顽劣的未来王者,恐怕也就只有同为半王的凰焰华了。
“对了,你身上有带钱吧,”忽然又想起一事,流焰抬眼看看路遥,见他不明所以地点头,露出个笑来,“刚好我们昨天过夜把银子花了个干净,等下若要买什么东西你就先帮我付钱好了。”
路遥这回连眼角都是抽啊抽的,极僵硬地点头应了。
叶锦把房费送到柜台上时,昨天给两人讲鬼故事的小二一边跟旁人聊得火热,一边抹着桌子,见两人出来,上前招呼道:“两位公子要上路,不吃了早饭再走?”
流焰目的是路遥曾提到过的街上各式早点铺子里卖的小吃,摆摆手就拉着叶锦往门外走,隐隐听到后面小二和一个食客继续闲聊:“刚有人又在城墙根见着个干尸,好像是城东杀猪的时来,这城里是快没法住人咯……”
两人对视一眼,都想起了夜里所见的红衣鬼。
叶锦想的是它吸食活人精血所塑的肉身已完成大部分,只还差最后半张脸;流焰则又忆起瞥见那侧脸时脑海中似有什么要跳出来——越是努力思索,越毫无头绪,把自己想得头痛欲裂,隐约还带了几分眩晕,忙用力揉过不敢再多想。
“怎么,还是受凉了?”叶锦伸手去探他额上温度,触手微凉。
流焰笑道:“哪有那么娇弱,你把我当什么了……”
三人从客栈出来,沿着街道信步而行。日上三竿,路边已经有些卖大饼包子之类的小买卖家支起炉灶做生意。流焰看什么都新鲜,脚下几乎没有停顿的时候,左转右转,苦了后面两个跟班,一个被拖着跑来跑去,另一个钱袋不离手,哭丧着脸一路付账。
流焰手里托着块刚出锅还在冒热气的点心,小心翼翼咬上一口,甜软的味道从舌尖蔓延开来。忙从另一边掰下一块塞进叶锦嘴里,也换了个淡淡的笑。
路上的行人渐渐多了,可怪的是很多人都在往同一个方向快步而行。
流焰一双被术法遮去了本色的眸子左右看看,又动起了凑热闹的脑筋,拉着叶锦小声问道:“这些人怎么都往那边去?”
叶锦也脱不了少年心性,这时摇头道:“不知道,是不是这城里有什么事……”
刚好路旁一个摆摊卖脂粉的大娘听在耳中,笑着插嘴道:“两位小公子是外地来的吧,今天可是王老爷嫁女儿的日子,这王老爷人好,做的是布行买卖,城里有空闲的都愿意去凑个热闹。听说不止要摆宴,还请了杂耍班子来的。”
“哦?那请问王老爷家在哪里?”
大娘笑道:“两位尽可跟着这些人往前,自然就能看见他家宅子了。”
流焰听得眉开眼笑,跟大娘道了谢,扭头问叶锦:“我们去看看怎样?”
叶锦对那杂耍班子也好奇得紧,自然没意见,两人立刻抬脚随着越发热闹的人潮往前,完全无视了身后脸色发灰的路遥。
人多的地方人也杂,同时意味着很可能一不小心就把自家那活蹦乱跳的王给跟丢了。路遥越想越觉头疼,又别无他法,只好硬着头皮跟上去。
走了一阵,人声渐渐喧杂,路旁的小商贩也更多,支起摊子卖些零碎玩意。
人群聚集最多的是在一处大宅子门口。
看得出是大户人家要办喜事,那围墙新粉刷过,门口人来人往,有专门的家丁查看访客的请帖,再登记赠礼,有条不紊。
“好像不能随便进去。”叶锦往那方向看了看,道。
流焰不甚在意地耸肩:“反正就是宴请而已,里面也没什么意思,倒不如外边热闹。”
说罢目光便被不远一圈人群围着的场地吸引,拉过叶锦就往那边去。
那是个刚搭起的木头架子,高三尺左右的台子,纵处作为背景的薄木板约莫有半人高,上面画着些山水,倒也精致。板子后站着两个手提木架的艺人,木架垂下的丝线各拴着一个比男子手掌略大的布偶,随着木架的摆动做出各种姿势动作来——原来是演傀儡戏的。
南方各地,有些地方的惯例是富裕的人家,家中有娶妻生子一类的喜事或逢年过节时,总要请傀儡师来搭台子演上几出喜庆的傀儡戏。
这台子上演的是很常见的一出,说的是落魄书生被富家小姐救助,考取功名之后衣锦还乡娶了小姐的喜剧故事,情节虽落俗套,却刚好应景,众人大多也只是看个热闹,围过来的人越发多了。
城里百姓近段日子都被闹鬼一事弄得人心惶惶,好不容易有喜事,无论平日认不认识,总想凑个热闹,也算借着机会冲冲身上的晦气。
流焰站在人堆里,兴致盎然地望着那一对人偶,看得津津有味。叶锦在他身畔,两人不时指着台上低声说笑,容貌标致衣着光鲜,明显不是寻常百姓,吸引了周围不少目光,也有些人有意无意地往他们身边挤一挤,几次险些挤倒他们。
路遥连苦笑都笑不出,这人多且杂,两位不经世事的少爷根本没留意在旁边不怀好意擦来擦去的某些人,好在银钱都在他身上,不用担心给小贼摸了去,只贴在他们后面,在两人立足不稳时伸手扶一把,视线不停在周身逡巡戒备,心底还有工夫哀叹自己时运不济。
流焰原本是看着台上的,忽觉视野的边缘闪过一抹红芒。
再抬头看,隔着木头架子,在人群的另一端,却是个背影。暗红色的衫子,肩头垂下同色的长发,身形说不出的熟悉。动作轻盈,很快就消失在人群里。
难道是昨夜里追的那红衣鬼?
“怎么了?”叶锦扭头,发现身旁的人似在发呆,沿着他的目光看去也没见什么不对的地方,伸手在他眼前晃晃。
“没什么……”流焰回过神来,扯着嘴角笑道,“一时眼花。”
不想别人瞧见,即使是叶锦也不想说。
这念头在心底一闪而过。
10.归途遇敌袭
自在人群中见到那红衣影子,流焰的精神就有些不集中,对台上的傀儡戏失了兴致,叶锦不明所以,时常侧头看看他,到后来注意也就不在那表演上了。
傀儡戏散场时,人群纷纷四散。路遥抬头看天,时已近午,便道:“是时候回去了,可要找个地方吃点什么?”
流焰和叶锦一路上买了不少甜腻的小吃,这会儿自然没胃口,都摇头表示不用,气氛有些古怪的低迷。
本以为流焰还会耍赖,出点幺蛾子,没想到这么容易就把人从热闹堆里带出来。路遥心下略觉讶异,却也识趣的未多嘴,跟在各怀心事的二人身后出了城。
离了人来人往的城门,依样寻了个僻静的所在,流焰先化成了凤,明黄色的喙转过去梳理尾上几根初初长成拖到地面的翎羽。
还是有些心神不定的样子。
叶锦视线一直在他周围打转,但因路遥在场,总不太方便,想着还是回去再寻个机会仔细问他才好。
“我倒是第一次见路遥的原形。”流焰歪着头,上下打量起随后站在身畔的灰色鸽子。那鸽子比寻常所见稍大一些,但与凤或鸾相比,体型却显得小巧许多。
路遥抖抖翅膀,笑道:“在山上多数时候用不到,只人形就够了。不过许久不曾飞行,也该活动活动筋骨。”
说着,用力拍了拍翅膀,扇出的风吹起地上一层灰土,出乎意料的有力。
叶锦眼中流露出羡艳之色,路遥像能猜出他心中所想,亮晶晶的黑眸转向他。
“其实叶凌长老也最厌恶远距飞行,所以多数时候都留在山上,就算一定要出去办事,他也从不去稍远的地方。既是天性,你也不用太在意了,顺其自然就好。”
“没错,留在山上也没什么不好的,”流焰嘿嘿一笑,修长的脖子探过来,“刚好这几天焰华他们商量给我个一起读书的伴,小锦要不要来梧桐树顶?”
这回不止叶锦,连带着路遥都讶异地瞪大了眼。
“伴读?以前好像没有这先例的。”
“是焰华提议的,”流焰不甚在意地咂咂嘴,“大概是怕我再到处乱跑,找个专门的人盯着我吧。反正是找人陪我,当然原本就认识又投缘的比较好不是么,也省得他们找个成天只会唯唯诺诺跟在屁股后面说这个不行那个不行的跟屁虫来。”
叶锦若是人形,现在肯定已经眼角抽搐挂满黑线。
原来他想要的是个能陪他一起胡闹的共犯?因为这样的理由被钦点了,真不知是荣耀还是耻辱。
“那倒也不错,”路遥声音里带着笑,“王在树顶除了另一位,也没个同龄的伴,本来就很无趣了,有人陪着当然更好。”
“是吧,小锦觉得怎样?”流焰在凤的形态与人形时刚好相反,全身羽毛艳红色,唯有眼睛,是亮晶晶的一对黑玉眸子。这时极力凑近,倒把叶锦挤得往后退了半步。
对族人来说,能到梧桐顶哪怕只做个扫院子的差事都是荣耀至极的,他从未想过,一时有些犹豫,踟蹰一阵,道:“我……回去还要和哥哥商量一下。”
“好,那我去和你哥说,我们快走吧!”
流焰一想到以后有人陪在身边,兴奋莫名,心里想有个爪子在抓,恨不得立刻飞回丹穴才好。
“阿嚏!”
焰华从袖里抽出一方丝绢,在鼻子上揉了揉。
揉得羊脂玉一样的肌肤微微发红。
抬头对上玄略带担心的目光,笑笑道:“没关系,一时发痒。”
“小心点才好,毕竟您也会受影响,这一次状况和往常相比,差了很多。”
焰华把丝绢放在一旁,点头:“我明白,这身体不止属于我们两个,更关系到全族,我不会乱来的。”
玄暗自叹气,凰从上古时候到现在,存在的短短时间里,除了凤就是族人,几乎都未曾有过自我。流焰融合前是个不懂事的孩子,融合后无心无情;其他人眼中则只有高高在上的王,从骨子里对凤凰有一种本能的仰望,更不必说僭越去揣度王的心情。
恐怕除了焰华自己,就真的只有在长老的位子上守了五代凤凰的玄才能感受些许。
但他已经老了,虽然从外表看,长老玄与几百年前相比并没太大变化。
只玄自己清楚,这把老骨头,恐怕最多也只能再撑个几十年罢了。
气氛有些莫名沉重,焰华微微侧过头继续看手里的书,心念忽然一动。
“我记得,路遥是接了兄长久翔的位子吧。”她以指尖点了点自己的额头,问道。
“是,他们兄弟俩感情很好,久翔失踪的时候他还告假很久,也是他自己从海边找回的尸首。”玄不清楚她怎么突然提起这事,只按着百多年前的记忆答道,“后来还有几次,路遥起了下山报复的念头,但都给人拦下来,王又安排他做了侍卫队长,这才勉强把他拴在山上。可有不妥?”
焰华眉尖略蹙,摇头:“没什么,只是在想他有没有找到流焰……”
而且好像有一瞬间的心神不宁。
下面的这半句她没说出口,凤与凰一魂两体,心神相通,但愿流焰别遇到什么麻烦才好。
玄看看她面色,只宽慰道:“路遥办事还算得力,又是在这丹穴附近,由他去追应该不会出岔子。”
“嗯,希望如此。”焰华闭了眼睛,心头不宁渐渐平息下去,“还有,回来一定要好好修理那个不听话的小鬼。”
玄干笑,这时候的焰华全身上下都散发着让人胆寒的气息,以成精多年的老狐狸经验,他决定还是先撤为妙。
房门合上时发出极轻的声响。
焰华睁开眼,与流焰同色的眸子漾着潋滟的光华,视线停留在手中的书本上,却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回程是正午时分,春日的阳光从背后射来,已经颇有热度。
路遥当先,叶锦依然飞不快,中间流焰不时在他身侧转一圈,显然是兴奋过头了。
“嗯,回去之后要先给你找个地方住。”流焰飞着,嘴里也不闲着,念念叨叨的还是在说要把叶锦带回树顶的事,“听雪阁就不错,光线好还离我那里近,不过好久没人住了,要收拾打扫一下才行。”
叶锦本来就被太阳烤得头脑发胀,旁边还有一只堪比麻雀的凤凰嘀嘀咕咕,再想想飞了这半天其实还剩下大半距离,心里暗道下次绝对不要再和他一起出来。
正昏昏沉沉的,视线游移,忽觉下方有什么东西反光。
叶锦下意识地低头。
定睛去看,那寒芒不止一股,竟是流星一般几点往他们身畔招呼过来!
路遥也惊觉有异,但他原本是飞在前面,这时想要救援却回转不及,只伸翅挥开当先两支箭羽。
流焰还沉浸在兴奋中,冷不防在空中被叶锦一翅膀打了个踉跄,往下坠了几尺才稳住身形,却见空中一片青色的羽毛在身边打着旋,又被一阵风吹起带过很远,才慢慢飘落。
他怔了怔,才对着往下急坠的青鸟失声叫道:“叶锦!”
叶锦其实只有一瞬失神,被流焰这一叫反倒清醒很多,拖着一侧伤翅勉力扑打几下,稍稍调转姿势,下方是一片稀疏的树林,落地前刚好借着树木的枝桠缓冲,打了个滚,只又折损几根羽毛,未受伤的翅膀撑着松软的土地,化成青衣包裹的手臂。
流焰随后也落地,急急赶到他身侧查看。
“怎么样,伤到哪里?”
叶锦右侧腰上被一支箭擦过,伤处很浅,出血也没有多少,麻烦在左臂。他情急之下本能地拍开流焰,却给那箭直接刺了个对穿,还在胳膊上插着,陷进骨头里。略一动,就钻心的疼。
但还不是能慢慢处理伤口的时候。
他抹了把额上的冷汗,哑着声音道:“没事,注意那边。”
路遥上前一步,挡在他们身前。
稍远处持弓的两个男子抛下手里的弓箭,从腰间抽出长刀来。
流焰抬头,鼻端飘过淡淡的咸腥味,皱着眉低声道:“海水的味道,他们是水族。”
“水族……”路遥嘴角挑起个弧度,轻轻重复一遍,语气明明说不出的温和,周身氛围却立时变了,环在他身侧的风也几乎像凝了寒冰一样锐利,远远弥漫开去。
两个水族男子恍若未觉,提着刀疾步冲来。
路遥脸上笑意更甚,悠哉地上前几步。
眼看着那刀招呼到眼前,再往下就要将他纵向劈成两半时,他手腕一翻,不知从哪里弹出一柄比手掌略长的匕首,“叮”地一声架住头顶气势汹汹的长刀,那人双手握着刀柄使力,却再不能压下分毫。
另一个男子脚下不停,想趁着同伴绊住路遥去拿流焰,路遥轻哼一声,一脚踹上先前那人的肚腹,借力转身,匕首刺向他背脊,第二人不得不回刀挡格,也被他一阵猛攻逼得左支右绌险象环生。
“不用担心,路遥很强。”看了一会确定那两个水族男子明显落了下风,流焰松口气,“我们身上没带伤药,直接拔出血太厉害,还是先把这箭弄断了,剩下的回去再处理。可能有点疼,你忍一下。”
叶锦点点头,右手撑着左侧手肘抬起来。
流焰单膝跪在地上,让他把手支在自己膝上固定,两手握住那箭,轻轻吸口气,用力一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