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债(出书版)下 BY 大风刮过
  发于:2010年09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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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认真地从远处端详了一下我的广虚元君府,忽然发现它灰墙墨瓦大门红彤彤的其实挺气派。怪不得衡文总爱往这里逛,说我的元君府比他的微垣宫舒服。可叹我这些年没有好好又细致地待过它。
走到大门前,我更加惶恐了,广虚元君府几个大字依然在门头的匾额上熠熠生辉。我颓然唏嘘,看来玉帝他老人家怒得不轻,打算将削削封号,摘摘匾额,收收宅邸,销销仙籍这种事情当成重罚大刑中的小小调剂,暂时压后。
一个天兵打开大门,将我推进府内,合上大门。我听见门上哗啦啦缠铁链的声音,然后喀喇一声合锁。锁敲到门板上咣的一响,听声音这把锁不小。
府中上空,被仙障罩着,密密严严,像一只倒扣的大碗,将我严严实实扣在广虚府内。
我也头一次发现,我的广虚元君府原来如此之大。
我在各个房内来回都踱了一遍,府内空荡荡的,只有我自己。后院的石榻衡文第一次来找我时喝醉了我和他曾一起睡过。玉兰树下的棋盘上还散着上次和衡文未下完的残局。左厢的屋子角里藏着两瓶没被他敲去喝的玉酿。书房的桌上,笔架上放的笔还是上次陆景拿着据说十万火急的文函追到本仙君府中让衡文批时,衡文随手从桌上摸来用的。卧房的墙上挂的是他第一次过来时送我的墨荷图。厅中摆的是衡文与东华帝君赌法赢来的玄玉琉璃扇屏风,我说与他微垣宫内的摆设不搭,老着脸皮讨来的。回廊的廊柱上还有他与我讲联句中取巧的方法时,随手题的句子。未下凡间前我和他在院中切磋仙法,没留神轰破了凉亭的一道栏杆,现在还未修好。
我正从房内又转到后院时,头顶上的仙障外有声音道:「宋珧元君,玉帝命小仙带你到蟠桃园中见驾。
我很想不通,玉帝提审本仙君为什么要在蟠桃园内而不是金銮殿上。当然,玉帝的圣意若是轻轻易易被我等猜到,他老人家就不是玉帝了。
我无奈抬头道:「鹤云兄,你不将仙障打开,难道要我连着一座元君府一起见玉帝?」
蟠桃园内桃花灼灼,云霞烂漫。
玉帝在亭中端坐,本仙君最识时务,走上前去扑通跪倒:「罪仙宋珧叩见玉帝。」
玉帝缓声道:「你认罪倒干脆。」
我低头道:「罪仙在凡间屡逆天条而行,自知一定瞒不过玉帝法眼,因此......」
玉帝截住我的话头道:「罢了,你以为这样啰嗦啰嗦再写个折子都能蒙混过去么。你的那道认罪折子已给衡文清君看过,他已什么都说了。」
我大惊抬头,玉帝寒着面孔一掌重重拍上石桌:「宋珧,你在凡间做的好事!」
我的脑中混成一片,疾疾向玉帝道:「玉帝,这些都是罪仙的错,千万莫听衡文、衡文清君的说辞。清君他是受了我的......」
玉帝骤然起身,重重一摔袖子,冷笑道:「朕自然知道是你的错,你想卸与别个也卸不了。扯着天枢竟又挂上了衡文清君。宋珧宋珧,朕让你下界一趟,你捞得倒丰足!!」
我默不吭声。玉帝道:「你本是变数,当日竟上了天庭。朕顺应天道,将你留在天庭内,此下界一次,果然又生出了别的事情来。」
我伏在地面上道:「罪仙这个神仙本就是捡来做的,那一次天枢星君在金銮殿上说的很是,我虽然成了神仙,仍然时时眷恋凡间事。衡文清君他......不知凡尘事,我其实已觊觎他许多年。这一次趁下凡之便,就撩拨引诱,清君他其实......罪仙自知罪无可赦,无论是上诛仙台还是飞灰烟灭都是我罪有应得。」
玉帝未再发话,一双蜜蜂顺着清风飞到亭内,在本仙君眼皮下互追互逐。
玉帝负手站在凉亭的台阶边,那一双蜜蜂追逐飞到他身边,玉帝道:「道本自然,随心而至,交汇圆融。天庭不像西方如来处,要无情无爱,无欲无求。但天地万物,因果循环。仙者随性而至,亦不能违逆因果。天庭的天规,实则为了匡正行径。譬如南明和天枢。」
玉帝踱回石桌边坐下,道:「南明对天枢早已有情,但南明于朕与如来谈法时主审青童与兰芝一事,却严苛狠辣。己本不正,苛待其他,因此其他因果暂且不论,他和天枢同打下凡界后,就必要受些劫数。」
本仙君疑心玉帝气得糊涂了,这几句话怎么听怎么与正题不搭。玉帝兴许是想在我面前说说冠冕堂皇的话也无妨。人间有情天上也有情。但就算在人间,断袖亦是异数,何况在天庭。所以玉帝方才才说,其他因果暂且不论。
我听见玉帝问我道:「宋珧,你知道你此次,最重的罪是哪一桩么。」
我立刻答道:「罪仙知道,罪仙以凡间情欲引诱衡文清君,此罪无可恕。」
玉帝又起身,走到凉亭边,片刻后道:「你去命格星君处,让他告知你因果罢。」
我疑惑抬头,玉帝已走下凉亭,桃花林里顿时冒出数位仙使,随着玉帝出蟠桃园去了。
玉帝走后,桃林里并没有冒出七八十来个天兵将我围紧押住。蟠桃园里寂静一片,半丝儿其他仙的气息也察觉不到。不过想想倒是,满天庭都是神仙,天庭四周被把守得密不透风,玉帝不怕我跑了。而且我也十分想知道,所谓的因果究竟是什么。
我慢吞吞在蟠桃园里踱了踱,回想我没上天庭之前,能有什么可以当成因,在天庭结出果来。左想右想,没有想到。
出了蟠桃园的另一边门,再走一条小径,就可以到命格星君天命府的后门口。我走到那边门前,门外不远处,是我遇见衡文时的莲池,此情此景,十分摧残我的小心肝。
清风掠过,我恍恍惚惚听见衡文在喊我:「宋珧,宋珧。」我愈发伤感,衡文的声音就在我耳边,问道:「玉帝命你去命格星君府,你怎的在门前杵着不动。」
我叹气道:「看见莲池,忍不住停下来瞧瞧。」话出口,觉出不对来,猛回头,衡文就站在我身后。
我定住瞧了瞧,伸手摸了摸,是真的。
衡文道:「你脸色怎的如此惊恐?」
我老实道:「以为你正被玉帝关着,乍一看见有些惊了。」
衡文敲着扇子道:「罪过不都被宋珧元君你大义凛然地自己扛了么,玉帝怎么还会关我。」眉梢扬了扬,又道:「宋珧元君磨蹭着不去命格星君府,不知道有没有时间先与我在莲池边坐坐,听我说说因果。」
衡文的口气十分不善,我顺着他道:「好......」还要再说一句别的,衡文已经大步向莲池边去,我只好跟上。
莲池边,衡文当年画荷时铺纸的大石头还在。衡文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我略踌躇了一下,不晓得是坐近些好,还是坐远些好。就掂量了一个不算远也不算近的地方坐下了。衡文道:「本君说话懒得大声,你往近处来些。」
我向他身边挪了一寸。
衡文皱眉:「再近些。」
我又挪了一寸。
衡文道:「你现在去披香殿里,随便找个仙娥借一套裙子穿穿,回来后你就能坐在这个地方不动。要么就再近些。」
我挪到挨着衡文的肩膀,衡文清君总算满意了。
我望着莲池,低声道:「衡文......我其实......」
衡文伸扇子截住我话头道:「你开口如此艰难,就别再劳心费力地往下说了。你怎样暂且不论。天枢已经回转过来,眼下行尸走肉似的在爻光殿里关着。我先说一段旧事给你听。」
衡文的头发稍里都冒着寒气,我不敢逆他的话茬,兑着耳朵听。
衡文道:「天枢星君和南明帝君一位是帝星,一位司国运,打出生起就注定互辉互应,紧密牵连。牵连了数百年后,两君之间终于生出了仙契之线。仙契之线初生时,两人的手指上都是一个活结。在天庭,如果两仙中生出了仙契之线,必定要下界厉劫。本来这种线都是生在男仙与女仙之间的,纯阳的仙气与纯阴的仙气相汇相溶是天道自然,可能是天枢和南明牵连过密,竟在他们之间生出一根来。所以玉帝将他们送到凡界,历经世间劫数。这些劫数过后,仙契之线是断还是变做死结,都是因天道而行。」
天枢和南明竟然在之前就到世间历劫过一次。他们之间互相牵连本有原因,为什么玉帝还要派我去棒打鸳鸯?
衡文接着道:「天枢星君和南明帝君转生凡间后不多久,仙契之线就断了。天枢投胎的那一世和这一世的慕若言差不多,也是个官宦家子弟,生性赢弱。南明是武将家的少爷,和天枢从小一起长大,还有同窗之谊,众仙都猜测,天枢和南明的仙契线定然断不了,一定变成死结。没想到......」
衡文顿了顿,道:「没想到半路插进了一个凡人,断了仙契线,本应栓着南明的仙契线,硬生生栓上了那个凡人。」
啊?是哪位凡间的仁兄如此英伟!竟然能把南明手上的仙绳儿拔下来,栓在自己指头上!
衡文道:「那个凡人和天枢亦是同窗,十一二岁时就对天枢体贴又温存。还在一次南明与天枢的误解中护住了天枢,那根仙契线便从此断了。起初另一头只是粘在那个凡人手上,但他对天枢百般照顾万般体贴。两人从小到大整日在一处,临风吟诗联床夜话,仙契线就在个凡人手上从粘着变成栓着,起初是活结。但天枢那一世注定受劫,和慕若言一样,满门抄斩。天枢本该在那时回归天庭,没想到那凡人竟能破了天命,将天枢救出。与他同在一座小院内,双宿双栖,命格星君没办法,只好让天枢重病,那人在天枢床前,衣不解带,悉心照料。天枢终归天庭时,那人手上的活结已便成了死结。天枢身上的玉佩,也是当日那人赠送给他的,过了数千年,仍然随身佩戴。」
原来天枢背后还有这样一段原委,着实让听者如我不禁动容,唏嘘感叹。
衡文侧首看我,我赞叹道:「真是一段动人的过往。」
衡文冷冷道:「你听这段往事,有没有觉得耳熟?」
耳熟?怎么忽然用上了这个词儿。
衡文冷笑一声,「你向莲池中看罢。」他一拂袖,莲池内的荷花与荷叶两边分开,露出一片水面,蓦地铺上一层银亮,向镜子一样,映出一段景象。
镜中有一间屋子,堂上悬挂着夫子画像,堂中排着矮桌矮椅,像是个学塾。有两个孩子对面站着,两人的手上清清晰晰地连着一条金线。这两个孩子一个眉目清秀,一个横眉竖眼,一定是幼年的天枢和幼年的南明。不过怎么看怎么觉得另有些眼熟。在这两个孩子中间,还站着一个看起来更加眼熟的,一脸聪明相一看就讨人喜欢的孩子,这孩子正挺着胸挡在天枢身前。南明满面怒气地喝道:「这里没你的事!识相就快让开。」那孩子大模大样道:「让我让开,你有那能耐么?我告诉你,从今后他就由我罩着。过不了我这关谁也别想欺负他!」南明怒目站了一会儿,恨恨转头走了,走时一砸桌子,手上的那根金线却滑开沾在了桌边。
那孩子回身去拍天枢的肩:「你放心啦,在这个学塾里,有我宋珧罩着,谁也不敢欺负你!」
我张口结舌,五雷轰顶。
镜中的孩子扯住了天枢,拉他向外:「走,出去玩。」手无意中一按刚才的桌面,那根金线粘在手上,闪闪发亮地,连载他和天枢中间--
衡文抓起我的左手,屈指一弹。小指根部一根耀眼的金线绕了一个圈儿,末尾处,是一个死结--
怎、怎会这样!
镜中的小儿在院中扯着天枢笑嘻嘻地道:「杜宛铭,今天的功课你替我写的好些。」
杜宛铭,我恍然记起,眼前金光闪烁。
天枢,天枢竟是杜宛铭!那个、那个、杜宛铭--
但、但、但为什么我和杜宛铭会生出凡间的断袖奸情。分明分明......
衡文似笑非笑道:「绳儿都栓着,分明什么?」
我一把扣住他肩头,不晓得是该拿头撞地,还是该捶胸顿足。
老天在上,这是冤案!
第十二章
天枢是杜宛铭,南明我也记起来了,叫做姜宗铎。
难怪我上天庭后,他一直斗鸡似的看我。我在凡间时,其实和他并无过节,他爹是从二品的武将,比我爹的官阶差了些,逢年过节,还时常孝敬我家些东西。但这小子从小就很有骨气,从来没和他爹一起到我家来拜会过。
杜宛铭三个字,小时候却曾是我的噩梦。他爹与我老头当年是同榜的进士,但升迁不如我爹顺畅,后来当了个出力不讨好的御史大夫。杜宛铭和我同年,从小被封做神童,我爹时常拿我和他比较。杜宛铭三岁能倒背孟子,我三岁连论语前两句都念得结巴;杜宛铭五岁临二王帖,我五岁字还写的东倒西歪;杜宛铭七岁时一篇兰草赋满京传诵,我七岁连对仗是什么都不清楚。老头子日日夜夜羡慕杜家的儿子,横看竖看他儿子我都恨其不争,痛心疾首。痛得狠了,就赏我一顿棍子。我爹时常叹息说:「吾虽宦途侥幸,官居人上。但数年之后,小竖子成人时,宋家一定难及杜家。」神是秘谁
我爹那一朝为官者,同凑钱修了个学塾,都将自己的儿子送去读书。实则是为了子弟能在幼年时就互有同窗情谊,他日入朝为官时可以相互照应,路面顺畅。我十岁时,杜宛铭入学塾读书,老头子立刻将我一脚踢进学塾。
我进了学塾后,顿时发现,学塾中与我同病相怜者众多。大家从小被爹娘老子拿自己和杜宛铭比来比去,吃尽无数苦头。看见祸根,牙齿都痒痒的,时不时的寻些事情拿捏拿捏杜宛铭出气。
杜宛铭长得孱弱,十分好拿捏,而且欺负了他,他就默默地忍着,怎么都不吭声。让人禁不住再想欺负欺负他。一而再,再而三,他一天比一天受得气多。杜家和宏威大将军姜家是郊居,杜宛铭和姜宗铎从小一起长大,姜宗铎在学塾里护着他,帮他出头,原本他两人关系不错。
但有一日,我记得我偶尔从学塾的廊下过,看见一个本儿掉在院中泥洼里,沾满泥水。我当是别人掉的,就随手捡了起来,拿袖子将封皮上泥水擦了擦,正擦着,一抬头,看见杜宛铭站在我面前默默地瞧我,我才晓得这个本儿原来是他的。看来是被其他的孩子扔在泥洼里。我觉得,本少爷既然已经把它捡起来擦过了,看杜宛铭的样子可怜兮亏的,索性就做个人情还给他吧!于是就把本子递给给他,他轻声道了句谢,我大度地说声不必,就回屋里去了。
当天下午,夫子讲学时我闪了个神儿睡着了,被当堂逮着。因为我屡犯,夫子大怒,罚我独自到院中,跪地抄谨行篇十遍。我心不在焉地抄,到黄昏散学时才抄到四遍。看旁人都走了,有些心急。这时有人走到我身旁,像是无意似的,碰散了我抄好摞起的纸。我抬头,原来是杜宛铭。刚要骂,他蹲下身帮我整好纸张,我眼看他袖中滑出一卷纸,不动声色地展开,摞在我抄好的纸上,起身走了。我斜眼一看,竟是抄着谨行篇的纸,纸上的字迹竟和我的一模一样。我数了数,那一摞已经抄完了五遍。我满心欢喜,再抄完一遍书凑够了十遍,向夫子交了差。
第二天,我将杜宛铭拉到一个僻静角落,问他怎么会仿我的笔迹。
杜宛铬道:「我在家时常替兄长们抄书,会仿人笔迹。昨日你帮了我,那几篇字就当答谢。」
我没想到他还挺知恩图报,这样本事实在是好得不得了!我郑重问他:「那我下次再帮你,你还这样不这样谢我?」杜宛铭道:「你曾帮过我,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你就说罢。」
我决定罩他了。
因为我老头的官比别人都高些,所以这学塾里的孩子大部分都听我的。我说我罩了杜宛铭,别人就不怎么再欺负他。我又把他这样本事和几个与我要好的说了,一传二传,学塾里的同窗们都知道他有这项本事,顿时再也没人欺负杜宛铭。为了求他代写功课,都还时常地巴结他。但是我恐怕杜宛铭要替人写的功课太多,写不好我的,就替他挡着。每天除我的之外,只准他最多再替两个人写功课,其余的同窗们都眼巴巴地按日期排序,今天轮到这个,明天轮到那个。大家和乐融融时,偏偏那个姜宗铎开始生事。见到杜宛铭和我一处玩,就横鼻子竖眼地斥责他。我既然罩着杜宛铭,当然不能让他被姜宗铎欺负,每次都帮他挡着。
杜宛铭天天帮我写功课,我自然不会亏待他。我带他玩蛐蛐,抓蝈蝈,放风筝。猜子儿玩骰子去郊野的农田里偷麦子都有他的份儿,还送过他装蛐蛐的葫芦,装蝈蝈的笼子,老头子的门生送我的从江南带过来最新式的风筝。一起玩了后,觉得杜宛铭其实不错,挺仗义又和顺。有一回我带他去京郊的废宅里抓蛐蛐,连累他险些掉进口深井里,他脖子上的一块玉脱了绳子掉进井中咕咚一声没影了,我偷了我娘的一块宝贝玉赔给他。我娘得知玉被我拿了后倒没什么,我爹大怒,请了一根大棍子抽了我一顿,抽得我五、六天都一瘸一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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