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债(出书版)下 BY 大风刮过
  发于:2010年09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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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一道在学塾里待了五年,五年后我从学塾中出来,正是春风得意好冶游的时光。
与学塾中结识的三五同道催马踏遍京城路,喝酒寻乐看看花娘,与杜宛铭却走得有些远了。他是身负厚望之人,在家开门读书,十六岁时被皇上御笔钦点,中了状元。赐四品官职,入翰林。我和旧同窗们同去贺他,他穿着翰林院的官服,态度还是谦谨又和顺。
我爹被这件事情刺激得很深,看见我这张脸就长吁短叹。幸亏我娘想得开:「儿子考不考得上科举有什么关系,他想做官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他还年少,进官场只会徒然吃亏,索性让他自在几年,先把终身大事定下来,等成了亲,人自然稳重了,再做官不迟。」
老头子被我娘这一席话劝得想开了,哪知道天不遂人愿。他儿子我功名无能,还是个永世孤鸾的命。订的亲订一次散一次,看上的人看上一个跑一个。我在万花丛中穿梭了数年,愣是半点花粉都没沾到。
我这个永世孤鸾的名声传遍京城,成了一桩笑话。连皇上见了我,提起我的姻缘事,都忍不住要笑。我十分惆怅。伤情一次、两次时,那些狐朋狗党们还陪我喝酒消消愁,宽慰宽慰我。次数多了后,我找他们喝解愁酒,他们宽慰的话还没说出口、先就笑了。
我就寂寞地独自去消愁,某天在小酒楼暍伤情酒,碰见了下朝的杜宛铭。他不怎么说宽慰的话,却肯听我倒苦水,陪我喝酒。没想到这几年不怎么走动,他还是把我当个朋友。于是我再伤情时,惆怅的狠了,就拉他出来喝两杯。他倒是没一次取笑过我。就在皇帝的妹妹让我做便宜爹爹未遂,挺着大肚子和她的小侍郎终成眷属的时候,朝中出了件大事。杜宛铭的御史爹牵扯进一件皇上登基前的旧案,竟被查出他与谋逆的皇子旧党有牵连。于是一家人被定做谋逆罪,满门抄斩。
也就是那一天,姜宗铎破天荒来我家拜望我。他倒痛快,开门见山道:「看在你和杜宛铭数年的交情份上,你该救他一救。」
我道:「此事不用你提点,不瞒你说,已经救了。」
皇帝抢了我没过门的老婆,他妹妹又差点给我戴顶绿帽子,让我做便宜爹爹。情理上亏欠我两回。皇帝也曾说过,杜御史的罪其实只是个罪名而已,但是关系皇位,不能不办,有意无意地感叹过杜宛铭可惜。于是我顶了个尸首从死囚牢里将杜宛铭换出来,只说是他暴毙了,皇帝没说什么。
我将杜宛铭安置在京郊的一座小院中,时常去看看他,陪他下下棋。但其实诗书之类的我看得不多,不能和他谈,下棋我也总赢不了他。他身体不好,又时常睡不着,我有时就陪他下棋下到天亮。小院的围墙上爬满了花藤,春天时木香花开得十分繁华,有时候下了一夜棋,清晨出房门,木香花在晨雾中香气特别浓郁怡人,大夫说这香气能让杜宛铭胸闷好些。
杜宛铭没有痛哭流涕地感激我救他,他家人被砍光,他也丢了大半条魂,只曾淡淡地问过我我救他风险甚多不怕牵连么。
我心说我会干这种没把握的事情么。自然早明白了皇帝不追究。而且大家相交一场,能帮的地方肯定要帮帮他。
可能是做了好事一定有好报,安置下杜宛铭没多久,我在街头蓦然回首间,看见了瑶湘。
现在想起这个名字来我心中还有些酸楚。我对瑶湘一见倾心,真心实意,动了真情。我每天想尽办法讨她欢心,甚至向杜宛铭讨教些情意绵绵的诗,风流缠绵的赋与她相应相和。她那时为了供养秀才,假意对我很好。我每天春风得意。
但杜宛铭的身子却一天差似一天。他在牢里受了刑,大夫说伤到了脾脏,能再过这些日子已经是不容易了。万幸他临到末了时也没受多大的苦,疼晕了两次睡过去,最后醒时还和我道了声谢,谢我这些日的照顾。闭眼的时候挺安详。
他还留了一叠抄的诗给我,让我能念给瑶湘听。
我把他埋在郊外的翠坡旁,专门吩咐找人看管坟头。
之后瑶湘终于还是和她的穷秀才好了,我又落了空。伤情买醉,府里还有两本杜宛铭留下的诗本。苦诗惨句正对应了我当时的心情。我从旧年重阳伤情到来年端午,瑶湘在庙中一席话又将我砸得眼冒金星。
然后我就走到街头要了一碗馄饨面,然后我飞升成了宋珧仙。
衡文一言不发地听我说。我握住他的衣袖:「天庭里怎么会说成这样的我不晓得,但事实就是如此。」
衡文缓缓道:「其实你的说法与天庭的说法本无什么区别。」我瞧了瞧左手的小指,心中冰凉一片。
「衡文,你和我说句实话,我一直以为我能上天庭是凑巧,实际上是不是和我与天枢连着这根绳儿有关?」
天枢,杜宛铭。既然天枢是杜宛铭,他还留着我赔给他的玉,我上天庭后大家是熟人,他为什么一向端着一副冷然的态度,当做不认识我。
衡文道:「那还不至于。你和天枢手上的线都变成了死结,但是你是凡人,只要你在凡间轮回五世之后,与天枢没有见面,这根仙契线自然会消断。但--」衡文无奈看了我一眼,「你倒好命,可巧太上老君的仙丹掉下了界。可巧就被你吃了。你飞升成了仙。」
成了仙,又如何。
衡文叹道:「可能这就是神仙也管不到的命罢。只要你成了仙,无论之后是不是仙,这根仙契之线据说除非你和天枢有其一飞回烟灭,否则再解不开了。」
我瞧着那根金光油亮的线,用手弹了弹。
没有觉着碰到了它,它却轻轻颤动。
我道:「再不能解开,我就只能栓着它,栓着它有什么下场。」说是什么仙契线,我栓了它许多年,没觉得它有什么用处。
衡文道:「正是因为有下场,当初天枢星君才假意装作不认得你,在天庭一向与你疏远,想将你打下凡界那次也是为了保你。我记得我与你说过,我和天枢这样生在天庭的仙,未化形之前就定下了司职。所以我只有封街,连一个像凡人一样的名字都没有。天枢也一样,他生来就注定要执掌北斗宫,身为帝星,也注定要和南明帝君互辉互应。」
我顿时了悟:「我晓得了,但我在天枢和南明之间横插进一杠子,断了天枢和南明的仙契线,自己挂上了天枢,乱了这两君的互辉互应。」但我从头到尾半分插进一杠子的心都没有,为什么这根什么绳儿一定要算我搅合了,非栓上我不可。
衡文苦笑道:「偏偏你还挺有运道,凭白掉了一粒仙丹就被你捡了。你飞升成仙,
仙契线不是灰飞烟灭再不能断。天枢星君虽然有意远着你,但他和你被仙契线连着,南明帝君心中耿耿,天枢与南明渐渐疏远,人间频生灾祸战事,朝代瞬起瞬灭,不能稳固......于天庭来说,这根仙契线不能留着。但要断它,只能你和天枢其一灰飞烟灭。你若是玉帝,你和天枢两个之间,你留哪个?」
我立刻道:「天枢。」
衡文侧首瞧我,我叹气道:「底下的不用说了,我能猜着,玉帝他想将我灰飞烟灭的时候就是那回法道会之前罢,天枢才藉故想让我去凡界,那为什么玉帝又设计出这一出,说什么南明和天枢因私情下界,让我去设劫棒打鸳鸯。」
衡文道:「方才命格星君向我说前后原委的时候,唯独在这件事情上吞吞吐吐,我问得紧了他才说实话,这主意原本是他出的。」
命格老儿!我就知道他什么事情都爱掺合!
衡文无奈道:「命格这次是一番好意救你,你反而该谢他。你在天庭这些年,众仙与你都有些交情,不忍心见你就这么着灰飞烟灭了。因此命格才向玉帝说,虽然据说仙契线死结不是灰飞烟灭再不能解,但你这个神仙算是意外飞升,这些年没见你和天枢生情,说不定还有别的解决的法子。又因为月老说,毁他人姻缘十分造孽,会自断姻缘做为报应。于是命格就想了这么一出,天枢他向玉帝说愿意一试,南明对青童和芝兰太过狠辣,正有一笔债要还,于是,便有了你下界一场。」
我明白了,那么下界的种种疑问都有因可解。单晟凌一界凡夫居然知道盗仙草救慕若言,恐怕也是命格星君告诉他的罢。
我看向荷叶绿如翡翠的莲池,衡文道:「你欠天枢,欠了不少。」
杜宛铭,天枢星君。
我现在回顾当初,仍然觉得我当时对杜宛铭其实说不上好,换了旁人,一样如此。但我确实断了他的仙契线,那根仙契线确实连上了我,末尾还是死结。
杜宛铭淡泊和顺,相貌与天枢星君也不相同,我无论如何想不到,他竟是清冷的天枢。
此番下界一场,我对慕若言缺德事做尽。天枢为了保我甘愿下界历劫,我却如此对他。他现在心中怎么想,我欠了他许多又该怎么还。
衡文再没说什么,和我并肩坐在莲池边。我又瞧了瞧手上道:「不知道把这根指头剁了,仙契线是不是就没了。」
衡文笑道:「你想的倒轻巧,我也想你剁,能剁玉帝早剁了。没小指头,照样栓在别的地方。除非......」
除非灰飞烟灭,让它没地方可栓。
我嘿然干笑了两声。和衡文都又不再说什么,再坐着。
片刻后我道:「玉帝命我去命格星君处,我还是去一趟罢。」从莲池边站起身。
衡文道:「也罢,我听说宣离也被带到天庭来了。我去瞧瞧他。」
他起身后,我瞧着他,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衡文道:「就此别过罢。」
我道:「就此别过。」
我看着衡文转身离开,背影渐行渐远,一瞬间觉得像我刚上天庭时,也是遥遥看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
我叹了口唏嘘的凉气,从后门进了命格星君府。
刚进后门,小仙童就向我道:「宋珧元君,您可来了。星君已经等了您半日了。」引我过了几重屋脊几重门,到了一个雾气腾腾的大水池子边。
命格星君盘腿坐在池边,做闭目养神状。池中的水腾腾向上冒雾气。难道天庭里也有温泉?命格老儿真是会享福。自家里守着一个温泉时不时地泡泡。
小仙童引我到池边后就行了一礼退出去。
我向命格星君身边走走。命格星君仍双目紧闭,忽然长叹一口气,吟道:「唉!一啄一饮皆前定,由因生果循而行--」
叹得阴风惨惨,我身上寒毛林立。
最近要开法道会,难道命格星君也去西边喝茶了?
我拎了拎袍角,坐下道:「星君,你老就别学西边打禅机了。玉帝命我来找星君听原委,还请星君直言罢。」
命格星君睁开眼,看着我,又长叹了一口气,我道:「这温泉瞧着倒不错。」
命格星君道:「什么温泉,那是瞻命池。可以看见未来事。」
我正想伸手去搅水,立刻讪讪地缩回来。命格星君道:「衡文清君回天庭后就到我这里来过,我已将你与天枢的原委说给他听,清君应该都已经告诉你了罢。」
我道:「没错。」方才在另一个池子边坐了半天,已经都说了。
命格星君悲天悯人地看我,慢慢道:「宋珧元君,你可知道,你此次下界最大的过错是什么?」
这句话玉帝在蟠桃园里就已经问过我,他老人家似乎也已将答案说了,我当时一头雾水,现在已经彻底明了。
我道:「我不该挂着天枢星君又去引诱衡文清君,引诱他尝试凡情。」
命格星君仍悲天悯人地瞧着我,半闭双目道:「错也,你是不该让衡文清君通晓凡情后,又扯上那头狐狸。」
在荷花池边,衡文告诉我仙契线与天枢就是杜宛铭时,我如五雷轰顶。此时,我却全然混沌,就是五雷轰顶我也不晓得了。
我踉踉跄跄,出了命格星君的府邸。
瞻命池边,命格将手伸进池水中,升腾的缭绕雾气,便幻化出一副图像。
那是衡文睡在榻上,一头雪白的狐狸低头舔着衡文的双唇。
烟雾变幻,又生出一副景象,衡文站在天河边,一个男子站在他身边,只能看见衣衫飘飘,却看不清面容。但我看得出,那男子绝不是我。
命格星君道:「当年衡文清君初生时,玉帝就命我替他卜算天命,算出衡文清君命中当有一段情劫。就是这只雪狐精。」
命格星君道:「宋珧元君,当日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让衡文清君通晓凡情,又让这只狐狸近了衡文清君的身侧。」
命格星君道:「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让这只狐狸拼尽修为,救了衡文清君。衡文清君欠他千年的修为与相救的恩情,须知欠的债,就必定要还。」
命格星君道:「玉帝本以为,你只是乱了天枢星君和南明帝君天命的变数,没想到你还是衡文清君与那只狐狸之间的引线。」
欠的债,就必定要还。我和天枢栓在仙契线上。命格星君说,他是杜宛铭时,那一世欠了我的债。于是他在天庭护着我吃尽苦头。狐狸对衡文一片痴心,拼了自己的性命与千年的修为,衡文欠了狐狸,而今我又欠着天枢。
原来一概的缘份,不过是一场要还的债。
原来衡文注定的命数是狐狸。
我晃在僻静的小道上,禁不住苦笑。神秘个谁
在天庭做了神仙,见到了无数的神仙,其实当年给我算命的那位,才是真的神仙。
我果然还是个永世孤鸾的命。
天枢星君和南明帝君本该互辉互应,是我凭空插了一杠子乱了天数。
衡文清君注定与一头狐狸共历情劫,于是由我牵桥搭线,终让此情得生。
各有各的缘份,只是都与我无缘。
我注定只能在佳话中唱这种搭戏的角儿。不是打鸳鸯的棍,就是过河用的桥。
我走到爻光殿前,把守的天兵举戟挡住。我道:「列位可否行个方便,我并无他意,只是想进去看看天枢星君。」
天兵面无表情地瞧我,旁边转出鹤云道:「玉帝并未禁止宋珧元君探视天枢星君,放他进去罢。」
我承情对鹤云抱了抱拳,鹤云略略颔首。我大步进了爻光殿。
爻光殿内空旷旷的,我看见天枢站在窗前。
我走上前去。天枢转过身来,忽然向我道:「那一城的人都死了罢。」
我怔了怔。
天枢道:「雪狻猊发狂时,卢阳城一城的人都死了罢。」
我才恍然明白他是说那件事情,按照天枢的脾气,一定要将此事归罪到自己身上。我于是说:「雪狻猊狂性大发,真要算起来,责任却在写命数的命格。这一城的人到了地府,让阎王给他们来生安排个好胎也就是了。」
天枢却笑了笑。
他现在回复真身,因为待罪,只穿着一件素白的袍子,看起来依然清寒淡然。我踌躇了一下,道:「我一直没认出你是杜宛铭,对不住。」
天枢道:「没什么。当是我对你说对不住才是。本是凡间一世泛泛一场相交,却连累你连上了仙契线。我在凡间时多承你照顾,所以想见一见你。本以为见不到了,没想到你现在过来,见着了。」
我低头道:「你莫提凡间了,提起来我更愧不敢当。在凡间时我百般缺德地待你。我在天上这些年你一直帮着我。我......我欠了你许多,这些是我的责任,连累你到如此地步。玉帝本知原委,他定然会放了你。」
天枢又笑了笑:「你来这一趟,却像是请罪。」我呐呐地干笑一声。我和天枢之间连着仙契线,却不知为何,我和他说话依然局促得很。
天枢道:「你觉得连累了我,我也觉得连累了你,我其实欠南明帝君也欠了许多,此处的债他处的债谁又说得清。」
天枢侧身看窗外:「其实我经历杜宛铭一世回到天庭之后就在想,做神仙还不如做个凡人。只在小院中看木香花开花败,四季轮换,已经足矣,好过身在天庭,依然有无数的牵扯。」
我听着话语,觉得有些不对。究竟我在凡间对付慕若言还是有些经验的。天枢这几句话十分像遗言。
我大步向前,一把抓住天枢的衣袖,他果然像一片纸一样,飘飘地倒了。他身上的仙气极微弱,仙辉隐隐欲息,大惊:「你做了什么。」
天枢笑道:「牵扯了这些年,实在是累了,谁欠谁的都罢了,我再不想管了。」
我略动法术一探,一片冰凉。
天枢竟碎了自己的仙元,他竟比做慕若言时更狠些,只想灰飞烟灭,半丝转圆的机会都不留。
天枢伸手将一块玉塞进我手中:「我得了你诸多照顾,其实你并没欠过我什么。凡间......做童子那几日......多谢......」眼脸阖然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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