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左手小指根部似乎有些刺痛又渐渐松弛。
天枢星君,你真当使了这一招就自己就没得救么。
我觉得天枢和我之间那根仙契线运是中了用的,他无论何时想寻死我总能让他未遂。
我叹了口气,灌了股仙气进他后背,从胸中取出一样东西,塞进天枢口中。
天枢的周身顿时被光芒裹住,不是他天枢星的银光,而是我宋珧元君的蓝光。
我向那光芒中的天枢道:「星君,对不住,你做杜宛铭的时候与我相交一场,总该知道我宋珧平生最怕的就是欠债,这笔债你不让我还我也一定要还。从今后......你再化仙身,前尘尽去,打此时起,你我两清了。」
我瞧了瞧手中的那块玉佩,轻轻一握,尽成烟粉。
我出了爻光殿。鹤云正站在殿门前。我道:「我方才和天枢星君谈了谈,他已经想开了些,请鹤使向玉帝求情,这两日先让他静静,以后再说罢。」
鹤云道:「玉帝本就下令让天枢星君静思两日,元君放心。」
我道了声谢,做不经意地问:「不晓得那只狐狸关哪里了?」
鹤云道:「玉帝命碧华灵君暂时看管。」
我一路到了碧华灵君府前。小仙童道,灵君被衡文清君请去喝茶了,不在府上。
不消说,衡文一定是托碧华多照拂狐狸。碧华灵君不在府上正好,少了一场惜别的悲伤戏。我道:「能让我瞧瞧那只玉帝命灵君看守的狐狸么?」
小仙童为难地皱起脸孔。
我道:「玉帝只是下令不许衡文清君瞧它罢,我瞧瞧它没什么罢。」
小仙童仔细想了想,勉勉强强道:「好。」
小仙童引我走到后院的一间石室门前,打开房门:「那只狐狸就在里面。」
我道:「我想单独瞧瞧它,你先出去锁上门。」小仙童道:「好,不过你快些。」
我进了石室,听见门咯啦锁上。狐狸就卧在石室里玉床的一块蒲团上。皮毛干枯凌乱。头搁在前爪上,看见我半抬了抬眼皮。
我在床边坐下:「毛团,你还好么。」
狐狸闭着眼睛,不动。
我道:「玉帝如果逼迫你,让你不得喜欢衡文清君,你会怎么样。」
狐狸的耳朵抖了一下。
我道:「要是玉帝将你剥皮锉骨,化成飞灰,让你不得喜欢衡文清君呢?」
狐狸满脸无畏,耳朵又抖了一下。
好得很。
我道:「那你记得今天跟我说的话,衡文他喝茶喜欢喝淡茶,写字时常把笔搁在笔洗里忘了收,喝酒不醉不算完,不能由着他喝,睡觉倒是没什么毛病,但记着他起床一定要喝雀舌沏的头遍茶,一看公文就忘了时辰,要时常拖他出来各处散心,他案前有个叫陆景的,时时刻刻都能拿出一堆公文让他看,勿须理会此仙。要是东华帝君碧华灵君太白星君他们找他喝酒时,留神小心着,他有些丢三落四的毛病,离席起身没看看他桌子上有没有忘记拿的扇子之类的,不怎么吃甜东西,果仁只吃盐培的不吃蜜渍的,枕头要矮,褥子要软,茶水注意温热合宜。」
狐狸坐了起来,困惑地斜眼看我。
我和蔼地摸了摸它的头:「以后你要好生地跟在衡文身边。」
狐狸在我掌下打了个寒颤。
我又叹了口气,念了个诀,掌中化出蓝光来,将狐狸团团裹住,蓝光由弱到盛,又在我掌中渐渐减弱,最终尽数没入狐狸体内。
狐狸蹲在蒲团上,惊诧地瞧我。我道:「毛团,我一半的修为已经在你身上,你可以再化成人形,稍加修炼就能成仙了。」
毛团跳下地,打了个滚儿,化出人形来。它得了我的修为,样子似乎比之前顺眼了些。狐狸闷头看着我,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道:「我和你说实话,我的仙元与另一半的修为已经给了别人还债,现在靠着法术撑着,过不了几日就会灰飞烟灭。这一半修为跟着我化灰也是化灰,还不如给了你。但也不能白给,衡文清君欠的的相救之情,我已替他还了,从今后他不欠你什么。」
狐狸懵懵地瞧着我,渐渐露出一丝悲哀的神色来。
本仙君也觉得自己挺伤情的,眼看着就这么要没了,我道:「你现在帮我个忙罢。我想见见衡文,又不想这个样儿去见他,想借你的样子用用,你现在变成我的模样先从这里出去,你身上有我的仙气,小仙童辨不出你,等我见完衡文后你再回来。你和衡文有注定的情缘,玉帝不会为难你。你大概能留在他身边修行,稍后成了仙,记着我交代你的话。」
我这段话比方才天枢的遗言我觉得更动情些,狐狸的眼圈儿都隐约有些红了。他低声道:「好。」转身变成本仙君的模样。又对我道:「我来帮你变成我的样子罢,你少用些仙术,能......多撑着些......」
我变成了狐狸,觉得天地宽阔了许多。连那个小蒲团也蓦然大了,毛团走了出去,我在蒲团上盘着卧下。果然片刻后又有仙气靠近过来,石室门打开,进来的是碧华。
碧华走到石床前道:「唉,你这只狐狸。衡文清君非要瞧瞧你,他又不能来我府上,你安分些,本君带你去见衡文清君罢。」
我还没来得及点头,兜头一只口袋套过来,本仙君被套进袋中满眼漆黑。听见碧华灵君道,「你在袋中莫要动弹。本君带你去见衡文清君。」
我待在袋中,鼻端嗅着布缝里透进来的气味,隐约判断,此刻到了哪里,此刻又到了哪里。
过了约一刻钟后,碧华灵君似乎越过了一道围墙,我晓得大概是到了微垣宫下。
果然,碧华灵君跨进一道门槛后,轻声道:「清君,我把那狐狸给你带来了。玉帝今日不会审它,但你明天一定要还我。」那只布袋和本仙君被搁在似乎是桌子面的平板上。
衡文轻声道:「多谢多谢。」
碧华灵君告辞出门。我头顶的袋口露出光明,我抬头,看见了衡文。
这样仰头看着,衡文面容比平时大,也能比平时看得更仔细。我仰着脖子瞧。衡文却皱了皱眉头:「你好像不是宣离。」
我出了一身冷汗,衡文的眼神真利。我厚颜无耻地仰着颈子,软软地甩了甩尾巴。
衡文禁不住笑了笑;「你不是宣离,倒真像它。难道是天兵拿错了?你是谁呢?」
手摸了摸我头顶,我转头舔了舔他的手。
我身上的仙力已所剩无己,衡文绝计探不出我是谁。我舔了他的手,衡文伸手到我的两个前爪后,将我拎了起来。「好罢,你这只狐狸既然被抓到天庭上,又到了我府里,也算是缘份。我招待你住一日,明天带你去和玉帝说放你回人间罢。」
我继续厚颜无耻地点头,又甩了甩尾巴。
我卧在衡文身边的椅子上,陪他批了段时间的公文。又在他膝盖上,卧了两杯闲茶的工夫。衡文拍了拍我脊背道:「可惜府里没你爱吃的东西。我拿些琼露,你喝么?」
将一碟琼露放在我爪子前,我低头喝了,再厚颜无耻地甩尾巴,衡文笑得挺高兴。就寝时,衡文在床边的椅子上给我搁了个垫子,我蹲在垫子上看他上床躺下,跳到床前,纵身一跃跃到床上。
衡文道:「你竟要在床上睡么?」
我讨好地瞧他。
衡文轻叹道:「也罢。」拍了拍身边的空闲,我在他身边卧下。
我盘起身子,隔着被子贴着衡文合上眼,我觉得挺圆满,莫怪狐狸每每想爬上衡文的床,其实就算做一头畜生,那么陪着他,我也愿意。
衡文像是睡得沉了,我爬起身,抖了抖毛,蹲在枕头边看他。
衡文衡文,你知不知道,几千年前我初上天庭时看见你,你刚从微垣宫中出来,我虽然只远远地看到了你的背影,但从那个时候,我就喜欢上你了。那时你高高在上,我也只能远远地望。后来在莲池边再见,你又到我府中,再以后的几千年,你与我相交,但我总觉得,你虽近在身边,却又十分遥远,我依然不能触及。
在凡间时瑶湘说的可能很是,我其实那些年,并没有悟得什么才是情。等我上了天庭隆,我晓得了这个字,这个字我又不能用。
在凡间的一场,我已赚得足了。我觉得我这几千年,十分够本。就算我只是根搭路的桥,这桥我也做得很划算。
我一心想做个本分的神仙,一心想待在天庭,因为神仙的日子长远没有尽头,就算不能碰,能那么长久地守下去,我便知足了。
眼下我这么瞧着你,我不欠旁人什么,你也不欠旁人什么,我连在你身边的缘份都没有,但此时我能这么瞧着你,能碰碰你,已是很深的缘罢。
我低头舔了舔衡文的唇,又瞧了他一眼,跳下地,穿出房去。
天庭中一片寂寂,不晓得狐狸扮成本仙君逛去了哪里。随他罢,反正已交代过他明日钻回碧华灵君府。我还成原形,路上遭遇几个天兵,但可能王帝已吩咐过我在天庭可以随意走动,天兵见我也没怎么样。
我到了太白星君府前,已经没能耐翻墙过,老老实宝让仙使通报。
金星已经睡了,胡子凌乱睡眼惺忪地迎出来,道:「宋珧元君,你来找我何事?」
我赔笑道:「我想偷偷出天庭避避风头,求您老想办法让我混出天庭去。」
金星的胡子顿时蓬起来:「你想逃到凡间?那天枢星君怎么办,衡文清君怎么办。你连累了这两位仙君就自己逃之夭夭?」
我道:「我也是不得已,您想,我在天庭,玉帝一定要公事公办,在灵霄殿上众仙面前公审。就算我揽下所有罪名,天枢星君和衡文清君一定捎带着也要判罚。倒不如我逃到凡间去,我能避避风头,所有的罪名一定都在找身上。天枢和衡文可以无事。」
金星瞅着我道:「你的算盘倒响亮。」用手捋了捋须子,「也罢,看我今天能不能带你混出天庭罢。」
我大喜:「多谢星君。」
太白星君道:「别客套了,但你到凡间去藏得不好又被拿上来可不能怪本君。」
我拱手道:「那个自然。」
太白星君拿金罩将我罩在袖内,整衣出府。我在袖口缝隙处看着隐约到了南天门,把门的天兵道:「星君何处去?」
太白金星道:「奉玉帝旨意,到地上看看世间现情。」
交了门符,天兵放行。太白金星带着我降到世间,把我从金罩内放出。我看四周,却是个山头。
太白金星道:「你潜逃下界,潜藏到世间何处,本君都不晓得。」
我道当然当然。神秘谁
太白星君纵起云头,回天庭去了。
我从山顶挣扎到了半山坡,我的仙力已尽,方才为了不让太白星君瞧出来又多耗损下些仙法,现在已快支援不住。
我在山腰处的灌木丛中寻到了一个山洞,钻了进去。
洞里倒挺干净,地面的土很松软,也很平整。洞口向东,这么躺着正好能看见晨曦的薄雾与一抹日光。
天庭的众仙看到天枢后,应该能明白个七七八八,再瞧见狐狸,就能明白十成了。
如此结果最好。我本是个凡人,灰飞烟灭也该回到凡间来。衡文他见不着,就能少些伤心,也能缓过来快些。
我此时要灰飞烟灭固然觉得自己挺伤情的,更想着,要是能留下一缕魂儿就算做个草虫也好。但被一抹晨光照着,忽然的就想通了。
永世孤鸾也罢,打鸳鸯的棒也罢,过河的桥也罢,都是一种看法罢了,如果反过来想一想,我和衡文在天上这许多年,乃是凡人们求几世都求不来的,朝朝暮暮我都有了,我此时要灰飞烟灭,我于世间全无,世间于我全无,我和衡文相守到我灰飞烟灭,已经是生生世世,天长地久。
我豁然释怀,全身的仙气已殆尽,觉得空空无物,看东西也开始不分明,原来灰飞烟灭就是这样,其实也没什么。
浑浑噩噩中,似乎看见衡文站在我身边,凡人死的时候似乎会有幻觉,原来灰飞烟灭前也有幻觉。
能再这样看一眼,就算是幻觉,也不错。
第十三章
活神仙是个普通的骗子。
天下算命的多骗子,活神仙只是其中极其寻常的一位。
算命这个事儿,用活神仙曾与同行们感慨的话来说,哪有准的。真能算的出来,还能转运,老夫一早给自己转个大运,做他娘的宰相去了!
活神仙原本住在一个鱼米丰富的小城镇中,在镇上的月老祠里长年摆摊。大姑娘老婆子们来给自己或子女到祠中求姻缘,常到摊上算一卦。小城镇地方小,谁家的姑娘看上了谁家的小子,谁家的女儿正待嫁人,满城都知道。所以活神仙算卦十算十准,城中人就将「活神仙」三个字送他做绰号,娶媳妇嫁女儿时还常常请他去喝杯酒。
但是,某年某月某日,城里又来了一个算命的。这位算命的先生不但能合生辰,解八字,卜卦解卦签,还能摸骨称重,请神抉乩,捉妖拿怪,安家宅转风水。活神仙会的把戏不如他多,很快败下阵来。生意一天比一天冷清,眼看要没得糊口。活神仙决定到江湖上去跑一跑,既能多接些生意,又能锻炼足手段。
活冲仙便杠上一面上书铁口直断的旗帘,背着行李踏上了茫茫江湖路。
在-个春光明媚的日子里,他到了京城。
京城果然遍地黄金,活神仙刚到一座道观内,赁了一间厢房安顿下行李,走到院中看看风景,抬眼便看见一个人牵着一个小儿在院中踱步。
活神仙打眼看过去,见那人的面白微须,三旬左右,乍一看去衣衫简朴,但细细一瞧却用的是上好的布料,那个小儿走路运有些蹒跚,小衣裳小鞋子都很精致,脖子上还有块金光闪闪的如意锁。
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肥羊。
活神仙慢悠悠走上前去,掂须一笑:「这位小少爷相貌清奇,真是位有福之人。」
那牵孩子的大老爷抬眼瞧了瞧活神仙,道:「哦,先生如何看得出来?」
活神仙道:「这位员外您气度不凡,小少爷也满面贵气,明眼人一望既知两位是贵人。在下要说是我算出来的,就是诓您了。」
拱了拱手,低头瞧了一眼那小儿,似不经意地锁了锁眉,转身向另一方行去。
活神仙负手佯望天际,悠悠而行,在心里数着:一步、两步、三步......
第六步迈出,听见身后道:「先生且请留步。」
活神仙转身道:「员外有何事?」
大老爷道:「方才先生看到小儿,神色似有些忧虑,但问为何。」
活神仙慢吞吞地行过去,在心里想,老夫诓他什么好。命中有大劫,似有短命之相,不利于水火......
命里有劫,这个名堂用的太多;咒人短命似乎有损阴德......活神仙是个有良心的骗子。他走到那大老爷身边,低头看了看小儿,道:「敢问小少爷可是甲子年生?」
小儿的脖子上挂的如意锁下露出了个花荷包的角儿,似乎绣着个老鼠滚钱的图案,活神仙大胆如此猜测。
大老爷肃然起敬:「没错,小儿生在甲子年七月初一。」
活神仙拈了拈须子,掐一掐指头,道:「小少爷出生即富贵,注定一生平顺,将来能享到他人都享不到之难得福分。只是,在姻缘上,恐怕有些......」
活神仙盘算,改命盘、渡灾厄自己不算拿手,而且京城的同行们一定都会,索性就扯一项自己最得意的能耐,大捞他娘的一把。
大芝爷道:「姻缘怎了?」
活神仙道:「方才在下远远望去,只见小少爷周身阳气昭昭,只有阳年阳月阳日生者,才有这般气象。」
大老爷自然问:「怎么叫做阳年阳月阳日?」
活神仙道:「甲子年,甲为阳乙为阴,子为阳女为阴,甲子年又是干支岁循之首,更是阳上加阳,月与日按阴阳分,单为阳者双为阴。甲子年七月初一,正是阳上加阳。而且七月生者,夏正十分,姻缘本有碍。诗曰燥燥伏天烈,孤雁单飞时,阳年阳月阳日生的人--」
活神仙叹息摇头,「乃是永世孤鸾之命。」
大老爷神色惊怔,瞧向手中的小儿:「永世孤鸾......竟......先生,可有法解么?」
活神仙等的就是这一句,深锁眉头道:「唉,永世孤鸾之命,本无法可解......」
活神仙在无法可解后面拉了个长音,准备拉完之后加上「不过」一字。
音刚拉了一半,大老爷踉跄后退一步,「竟无法可解!」转头望向长天颓然而叹。
活神仙急忙跨前一步:「不过......」
话未落音,脚下一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