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时出来的。”
“这么长的路,你大腿根有没有磨破?”
“没有,婶婶拿棉花做了垫子护着呢。”崔琰献宝似地从棉袄里抽出那两块东西来。
“李大娘真是宠你,居然能答应让你出来?”
“什么呀,我被骂了好几天呢。”
“那你还跑回来?”
“我不是那什么……”
“什么?”
“想……想和你……们过年呗。”
陈望曦突然问不下去了。崔琰为什么大老远地冒雪赶回来?当然是因为想他,因为想陪他过年。显而易见的原因陈望曦统统都知道。那他还问什么呢?想听崔琰亲口说出来?不,崔琰是不会亲口说出来的。那孩子总怕自己自作多情太卑微。虽然他们已经在试了,崔琰甚至还当面说过“我喜欢你”,但他们说话还是像猜谜。是陈望曦把这谜面弄得扑朔迷离。可他仍然觉得未到时候扫去迷雾。只是绕弯子绕久了,今天他忽而有些累了。其实当他开门看见臃肿可笑的崔琰时,就已经累了。
晚上大伙一起吃了年夜饭,芷芹和恩满回房照料他们刚两个月的儿子,平叔和平婶带春丫放着炮仗,崔琰陪陈望曦到他父母生前的房里守岁。
屋里挂着陈父陈母的全身画像,画前摆了一张红木案。案上供着瓜果糕饼,并有红烛双双高烧。香炉熏烟袅袅,清香四溢。
陈望曦和崔琰在红木案前围着火炉,烫一壶酒,摆几样小菜,话题就漫无边际地漾开。先是崔琰说,陈望曦听。
他说小时候和同伴打架的事,说他崴了脚徐雅堂背他上学背了一个月,说婶婶给他的零花总比给徐雅堂的多一些,说沈知微对叔叔婶婶很孝顺……
陈望曦看着父母画像,他们跟前冒着热热的白烟。烛光摇影,摇落满室的暝色。崔琰脸色红润,眸子里神采飞扬。
陈望曦问:“想爹娘吗?”
“从来没见过的,怎么想?”崔琰放下酒盅说:“陈大哥常常想吧?”
“那时候小,突然没了人管束,也不想去学堂,就到处疯玩。去的最多的就是戏院,看别人聚散悲欢的惨烈,自己好像也就没那么可怜了。”
然后就认识了陆紫云?崔琰差点儿要问出口,还是借一口酒吞了,别把好好的气氛给搅黄了。
而陈望曦也抿一口酒,跳过这一茬,说起他经商里的趣事。他说,崔琰听。
远处有鞭炮的脆响,连连没有断气,“噼里啪啦”地仿佛持续了一夜。
崔琰张开眼时,不知现下是什么时辰。屋里的摆设还和昨晚一样,只是烛灭了,香尽了,火也快暗了。陈望曦裹着被子蜷在他对面的椅子里,嘴角微翘,大概做着什么好梦。严冬清白的晨曦破窗涂染在他脸上。一室情景幽幽,时光的脚步像被拖慢。
崔琰受着引诱一般走到陈望曦身边蹲下,用鼻尖的气息感受他的衣香、鬓香、酒香,丝丝沁入脾脏。然而,仍不餍足。又状着胆子偷了一个吻。犹如柳絮蒙蒙铺面,轻弱得不够真实。崔琰尚在回想那是怎样的触感,眼前之人忽然睁开眼来,在崔琰从惊吓中醒来将要后撤时,倾身封住了他的退路。
只过是唇瓣和唇瓣的相接,因为熬夜后的干涩,既不丰盈,也不润泽,却已足有令人昏阙的力量。崔琰瞥见案上的联纸,心头浮起一阵迷惘的欢愉。
也许梦香的滋味便是如此。这种梦像春联那么红,也像春联那么容易褪色。
第24章
过完年,杨佑宁顺便随杨客卿夫妇又回来娘家。这日她到陈府,坐了约莫一盏茶工夫,突然用力搓着胳膊直嚷:“哎呀,这屋里怎么这么冷啊。”
陈望曦和崔琰两两相觑,“不冷啊。我手心都出汗了。”
杨佑宁双眼在二人间逡巡了好几遍,语调酸得能让人掉下牙来:“有些人哪,一点不晓得怜香惜玉,体谅旁人孤家寡人的苦楚,就在那眉来眼去的。”
崔琰知道杨佑宁是故意捉弄他们,但还是讨好地问她:“宁姐姐有什么想吃的没有?”
杨佑宁等的就是崔琰这句话,连贯地报出一串准备好的点心菜名。
陈望曦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这么散的地儿,你想累死人啊。转头对崔琰说:“让平叔送你去。”
等崔琰的身影没在了照壁后头,陈望曦才对杨佑宁道:“你把他支开,想跟我说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但是不清楚这事他知道多少。万一说的不好,让你俩闹起来。”
“我们闹不起来的。”陈望曦品着茶,胸有成竹。
“别说得这么绝对。”杨佑宁玩着自己指甲道:“年前在保定,我见着陆紫云了。”
陈望曦手一抖,茶水堪堪湿了五指。杨佑宁轻叹一口气,递给陈望曦一方手巾擦了,说:“我看他过得挺好的。管衡回乡过年,没带正室夫人,却带着他……”
“你说什么正室夫人?”陈望曦听不懂,打断杨佑宁道。
“管衡八年前明媒正娶的呀,你又不是不知道。”杨佑宁觉得陈望曦莫名其妙。
陈望曦心头一震,“那人不是早就过世了吗?”
“胡说八道。你哪儿听的谣言?”杨佑宁知道陈望曦一直和陆紫云保有联系,此刻看他神色复杂,忽然想到一种可能,“不会是陆紫云说的吧?”
陈望曦不语,杨佑宁已知他是默认,后悔道:“是我多嘴了。”
“不,与你无关。纸是包不住火的。”
杨佑宁本焦心难安,听到陈望曦这么说,反而静下心来。事情摆在那儿,陈望曦要获知真相,他要怎么想、怎么做,都是迟早的事。迟早的事避不过。该解决的事就该趁早了结。
“记得我上回说的碧桃吗?你姐夫说他对我们两个的喜欢不一样。我那时听了还觉得有所慰藉。但后来慢慢发觉,其实有什么不一样呢?喜欢就是喜欢,都是念着他、关心他、想要他,没有分别的。”
“你和姐夫是海誓山盟过的,你不怨他娶了侧室?”
“是我大意松手了。望曦,你别学我。”杨佑宁瞪着陈望曦道:“这回你可别说还是不懂我的意思。”
陈望曦像是不堪重负般倒在榻上,喃喃道:“我懂。”
半个月后,杨佑宁刚动身回保定,陈望曦就开始张罗着去湖州。因潘镜若在湖州,陈望曦没理由不带崔琰去。离家前,陈望曦对崔琰说书坊生意有意向江南扩展,此次出行的主要目的是“探路”。所以他可能没什么时间陪崔琰,只好让潘镜若带他游玩。崔琰当然没有疑议。
到了湖州,陈望曦一行人就在游府住下。头几天,游悠动用他的关系整日帮着陈望曦和书坊伙计在外奔忙,潘镜若则当起向导,带崔琰领略江南风光。崔琰没到过江南,对这同北地迥异的风土人情大为着迷,与陈望曦连续几日仅是早晚打个照面的失落感便淡了许多。
一日,陈望曦没有生意上的安排,崔琰想邀他一起去郊外的栖贤寺。敲开房门,却见他穿戴整齐似要出门。
“你要出去吗?”
“嗯。去知微家里看看他父母。”
“我能不能一起去?”
陈望曦的手停在礼盒上方,心里飞快地想着托辞。崔琰见他为难,连连摆手道:“我就这么一说。沈老爷子气还没消,我去了怕是火上浇油。你快去吧,我和潘先生也该走了。”然后就一蹦一跳地跑了。
陈望曦立在原地,想着崔琰单纯的笑容,心里不是不歉疚的。但转念一想,自己也是出于善意瞒他,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来得好。
陈望曦走进聚鲜楼天字号包间时,他等的人已经来了。
从背后看去,那个人没什么变化,身子还是那么清瘦,清瘦得仿佛从背影里都读得出一点落寞。
陈望曦低低唤他:“紫云……”
陆紫云转过脸来。月眉、岩鼻、樱唇,容颜也还是那张容颜,但已抵挡不住眼角细纹耀武扬威的企图。
“你来了。”
“嗯。”
随后两人都静默下来,思考着接下去的话题该从哪里着手。
时光果然是一件威猛的利器。虽然他们每年有几封书信相通,但此时相对,寒暄却浮在了熟稔的表层,底里是多年的陌生。寒暄只打了一个漂就陷下去了,陷入了谁也推不动的茫然。
当陈望曦意识到这一点时,心头唯觉恻然。
还是陆紫云率先撼动了僵持。“年前我见到你姐姐时,就料到事情恐怕再瞒不住你了。”
“为什么骗我?”
“管夫人生舒涵时极为凶险,大夫都让家里准备后事了。谁知一个月后她又挺了过来,只是身子再没好起来,这些年一直卧病在床。那时我已在信中告知你,后来索性将错就错,一来免你担心我,二来,我早当她是死了。”
陈望曦愕然道:“紫云你……”
“没想到我竟会这么说话是不是?宅心仁厚的陆紫云居然会咒人去死?”陆紫云笑得凄恻,“望曦,人是会变的,尤其是面对自己所欲。管衡娶妻生子我当然心痛。可我舍不得他,舍了他便是失魂落魄。可是选了心痛也很难过得长久,所以你总得想些办法让自己活得不是那么明白。”
陈望曦想到了自己的姐姐。杨佑宁说与心爱之人相守有很多的方式。有的人非一心一意不可,有的人哪怕仅一席之地即可。有的人追求地久天长,有的人获得昙花一现的温柔也是满足。
姐夫的心被分了,杨佑宁就让自己对他的情也轻上几分。
管衡有妻有子,陆紫云只管自己还拥有他的身心,其他的就不那么紧要。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底线和办法。杨佑宁和陆紫云都不需要陈望曦的同情。反过来说,即使他们需要,陈望曦又能给他们什么,改变得了什么呢?
陈望曦无法遏制自己来湖州看一看陆紫云的念头。他要知道他过得好不好。现在他知道了,他对陆紫云再一次的一厢情愿了。陆紫云的好或不好,根本不是他有资格判断的。即便他觉得不好,他会带陆紫云走吗?陆紫云会跟他走吗?陆紫云的选择立足于一个与他截然不同的标尺之上。
简言之,这个人所有的一切都已与他无关。
陈望曦拉住陆紫云的手,幽然叹道:“紫云哪……”
他第一次听他唱戏时,发出的是和崔琰一样的赞叹,“惊为天人”。
他第一次为他画眉时,懂得了什么叫“怦然心动”。
他因为他说心已有所属,第一次去找了小倌。
他因为他与邻省知府的公子冲突,被姨父家法伺候半个月下不了床。
他因为他的一再拒绝,流连南馆整整一个月,落得“风流公子”的名号。
他的第一首词是送给他的,第一篇曲子是为他谱的,第一本画册是专为他制的……
陈望曦一直觉得自己不是不想忘了陆紫云,只是记忆的篇章太过繁厚。不仅他记得,姨父姨妈记得,陈府的下人记得,济北的百姓也记得,他陈望曦曾为陆紫云做过多少荒唐的往事。连徐子玉都记得这笔明帐,所以永远不愿信他。
然而,八年的辰光毕竟是一条不可跨越的天河。已经没有人再提起那个遥远的姓名。姨父姨妈见了他记挂的是崔琰在哪里。陈府的下人关注的是崔琰何时能成为他们的半个主子。
陈望曦不能再自欺欺人了。去年七夕,当崔琰取下那个檀木盒子时,他努力在脑海中勾勒陆紫云形貌的线条,却始终不得要领。
记忆的篇章总要在岁月的漂洗中风干成屑。那些年少往事,鲜明也好,发黄也好,过去的终将过去。其实远在陆紫云离开济北的当年,他的一切已与陈望曦无关,而陈望曦的一切也与他无关。
执念就是这么个让人无可奈何的东西。纠缠时如影随形,而一旦想透又立即烟消云散。
第25章
陈望曦回到游府,已至掌灯时分。崔琰和潘镜若还没回来。游悠外出有事也不在家。陈望曦自己一个人吃了饭,找了本闲书在客房里边看边等崔琰。
一个半时辰后,游悠回来了,但崔琰和潘镜若还是不见人影,陈望曦有些坐不住了。
“他俩不会是在路上出了什么事吧?要不要去找找看?”
“不用不用。”游悠让下人抱来棋盘。“阿若在湖州城里都混成精了,不会有事的。来来,咱们下棋。”
陈望曦见游悠这个“地主”把握十足,就放宽了心,与他对弈起来。
第一盘棋杀到半路,外头禀报潘镜若和崔琰回来了。陈望曦和游悠放下棋子,刚走到门口,崔琰就迎面撞上来,一身的酒气。陈望曦连忙扶稳他,再看旁边紧挨着游悠的潘镜若倒是仪容端正,滴酒未沾的样子,便问他:“怎么回事?你们去哪了?”
潘镜若气鼓鼓地瞪了陈望曦半晌,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就拉着游悠走了。游悠还算仗义,悄悄回头给了陈望曦一个眼神,示意他好自为之。但陈望曦还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晓得自己什么时候得罪了潘镜若。而崔琰也早挣开了他的手臂,径直回了自己房间。
这都唱的哪一出啊?
陈望曦跟进了崔琰房间,看他行走稳当,看人的眼神也和平时一样,知道他没醉,就问道:“你们喝酒去了?”
“对,喝酒了。不过,喝酒的地方有点特别。”崔琰笑着说道。
陈望曦从没见过崔琰这样的笑,既挑衅又欠抽,心里“咯噔”了一下,“怎么个特别法?”
崔琰笑得更欢,举起一条胳膊凑到陈望曦鼻子底下,“你闻闻。”
这个味儿……陈望曦曾经很熟悉。他顿而冷下脸,一字一顿道:“你、去、妓、院、了。”不是疑问,是肯定。
“哇。”崔琰脸上一闪而过的也不知是喜是悲,“你果然能把这个猜着。”
陈望曦顾不上理会他言辞中隐含的意思,且想到那些花姑娘在崔琰身上蹭来蹭去,心头就起了怒火。“你怎么不学好?潘镜若也是的,居然带你去那种地方!”
“那种地方怎么了?你自己又去了哪里?”
“我去哪儿不是都告诉你了?”
“是吗?”崔琰学起吴越柔软的声调说:“聚鲜楼的招牌菜一品鲜好吃吧?我今天也尝了,真的是名不虚传哪。”
陈望曦一愣,难道他和紫云见面被崔琰看见了?
崔琰见陈望曦发愣,以为他是心虚,心里又凉了半截。
上午崔琰和潘镜若到了栖贤寺,哪知不凑巧赶上大殿修葺,嘈杂得很,就打道回府。途经聚鲜楼,适逢饭点,二人就进了店。走过天字号包间,小二正好送菜出来,崔琰往房里只一瞥,就看清了里头的是谁。他能认出陈望曦自是不用说。而陆紫云,长成那么标致的人哪怕只看过画像,想忘也是不容易的吧。
崔琰很难用言语形容自己那个时刻的心情。生气、难过、害怕、妒忌……好像什么都有一点,但又什么都不足以概括。其实自从确定了行程,他就时常在想陈望曦会不会借机和陆紫云见面。但陈望曦不提,他也不好问。而当事情真的发生时,他实在没想到陈望曦会瞒着他。他又不是不知道陆紫云的存在。那么,陈望曦为什么要瞒着他呢?是因为他们谈话的内容不宜让他知道,还是因为他在陈望曦心里多少算是情人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