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司令的手指在膝盖上一根根攥起来,面上不动声色地问:“哦?你说我想要什么?”
上杉启明柔和地吐出两个字:“爱情。”他很轻缓地往前走了两步,“您渴望一个可以在精神上交流共鸣的人、一个心有灵犀的知音,这是您对爱情的定义。”
“你自以为很了解我?”虞司令冷笑。
上杉启明笑了笑,“不敢说很了解,但我在早稻田大学修的是心理学,对于揣测一个人的想法还是有点经验的。就说司令吧,您在生活中有洁癖,其实那更多的是一种心理上的投射,您瞧不起身边的人,觉得跟他们不是同一层次上的,您甚至对整个世道怀着不认同感,觉得到处污秽杂乱,所以您下意识地在那些初出校园、或是涉世未深的年轻人中寻找爱情,因为他们‘干净’、‘未受污染’。您过分地追求这种干净,令我不由地产生了种想法——您是不是在寻找过去的影子呢,或者说,您觉得如今的自己,已经不再干净了吗?”
虞司令面色煞白如雪,越发衬得郁秀的双眉黑而幽长,仿佛要从中散发出一股寒气。他的一只手不经意地垂落下来,抚过大衣口袋,似乎想攫取什么东西,结束这段令他如芒在背的对话。
他摸了个空,蓦地意识到,身上的武器肯定早被清空了。
上杉启明装作没看到,转了话锋:“一谈到这些我就多话了,司令听厌烦了吧。言归正传,您应该知道日本国致力于建立东亚永久和平新秩序,这是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您是个看得清形势的人,与我们合作,对您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有一个最大的坏处,我会被全中国的人戳着脊梁骨骂汉奸。”虞司令冷淡地说。
上杉启明摇头叹气,“有些中国人,把我们日本人妖魔化了,这样很不好。你看,我有一半的中国血统,我的母亲就是个中国人,我对她与对父亲一样充满感情,谁说日、满、华三国不能共存共荣呢?我相信假以时日,这种错误的看法一定会改变的。”
虞司令不耐烦地回答:“能不能共存共荣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家务事用不着别人指手画脚,日本也好,满蒙也好,都给我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去!”
上杉启明被他顶得有点噎气,想了想又劝道:“中国有句话,叫识时务者为俊杰。事到如今,司令就算不为自己打算,也该为群龙无首的救国军考虑考虑。”
威胁我?小王八蛋,老子带兵时你还穿开裆裤呢!虞司令眉梢一剔,因为疼痛而黯淡的眼神忽然爆出一点淬亮的光。
上杉启明见他坐在椅子上沉吟不语,像是内心正挣扎彷徨,觉得应该再添把火,或是打张温情牌。他略一犹豫,选择了后者,走上前去。
“昆山……”他小心地唤了一声,见对方没有不良反应,就用一种诚恳中带着亲密的姿势,握住了虞司令的手,“刚才,我是以一个军人的立场对你说了那些话。现在,我就只是你的启明,有些事虽然在计划之外,但它毕竟自然而然发生了,这种感觉很美好,值得珍惜……难道你就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虞司令抬头,“……有。”他轻声细气地答。
上杉启明眼中掠过一抹喜色,“你说,我听着。”
“你弄脏了我的手套。“虞司令脸色漠然,语气不屑:“滚出去。”
王胡子带着两万多人的独立团,浩浩荡荡地疾驰在原野上。没过多久,后面追上来一队全副武装的骑兵,领头的正是游挺。
王胡子一看不高兴了,心想老子去救媳妇儿你小子凑什么热闹,就没好声气地说:“游师长,你们三师不是该留守吗,跟出来干什么?”
游师长硬梆梆地回答:“我带的是司令的警卫团。”
既然省城还有三万人马驻守,王胡子也就不担心窝里乱了。这姓游的棺材脸虽说跟他不投契,但人都出来了,没有往回赶的道理,再说多个帮手多份力,这么一想也便释然了。
两支队伍并做一处,披星戴月地朝东北方向奔去。
省城里的崔尚如有种奇怪的感觉,用文艺点的话说,就叫“山雨欲来风满楼”,如今这股阴风似乎吹到了他身上,令他不论在家还是参谋部,总觉被人暗中监视着,就连想要外出,也被城门口的卫兵客客气气地拦回去。
变相的软禁啊这是!崔尚如恼火了,三师下属的一个团长而已,有什么资格限制他这个司令部参谋长的人身自由!无奈手无兵权,连跟人耍横的本钱都没有,只得带着一股委屈憋闷之气,去找虞司令告状。谁料面都没见着,就被几个副官以“总座在养病,吩咐不要让人来打扰”为由,很坚决地请了出去。
崔参谋长连着几次拜访未遂,大起了疑心,回家琢磨片刻,突然一拍桌面:“他们这是要造反啊!”
叶瑜曼抚着隆起的肚子,好奇地问:“什么造反?”
“司令已经五天没有露面了,副官们只推说他在养病,也不肯人探望,你不觉得其中有蹊跷?现在整个省城,都由游挺的亲信把守着,三师的权利什么时候变这么大了?”崔尚如异常严肃地说,“还有,启明前阵子不是总跟司令在一起的么,这几天怎么也忽然不见了踪影?”
叶瑜曼仔细想了想,说:“确实奇怪……”
“何止奇怪,我有种很不好的预感。”崔尚如烦闷地皱起眉,在光滑的前额形成几道纵深的纹路,“三师和几个副官不会合谋着想……篡权吧!”
叶瑜曼吓了一跳,“你是说,他们要叛变?”
“很有可能,其他三个师都在与汤部打仗,如果要反水的话眼下正是机会。”
“那怎么办?”叶瑜曼也焦急起来,“……司令呢?司令会不会有事?”
“我估计司令是被软禁了,下毒手应该不至于。这批人都是虞司令一手拉拔上来的,多年恩威尤存,要对司令动真格,他们暂时还没那个胆子。
“我们不能就这么干坐着!”叶瑜曼扶腰从椅子上起身,走到丈夫身边,“得想办法联系上司令,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
崔尚如凝重地点点头。
房门被敲了几声,崔尚如走过去开门,一个小勤务兵双手捏着张信封递过来:“长官,刚才有人从后门塞进来,说是表少爷给您的信。”
崔尚如接过信封,重新关上门,边抽出信纸抖开,边埋怨道:“我这个表弟,就是不让人省心,不知又野到哪里去了。”说着低头扫视了几行,面上猝然变色。
叶瑜曼见他一脸震惊骇然,活像白日见鬼,顿时紧张起来,也过来拿信看,嘴里急急问道:“上面写什么?”
崔尚如一张脸青白交加,仿佛连嘴唇都褪了血色,朝后蹬蹬退了几步,跌落在椅子上。“启明说虞司令与他一起……前去会晤日军第十八师团了!”他茫然地望着妻子,“这是怎么回事……启明,启明怎么会跟日本人扯上关系?”
叶瑜曼也是面色苍白,神情倒还算冷静,“司令一向在大原则大立场上毫不含糊,救国军前不久还与日军打了一仗,他怎么可能去私会日本人?这其中一定有问题,我们拿这封信去找几个副官与团长商量商量!”
崔尚如做梦般盯着地面发呆,在她准备开门的时候,突然跳起来,抓住了她的手腕:“不行!”他重重喘了几口气,“启明可是我的表弟!要是别人看了这封信会怎么想?他们肯定会认为,我们与日本人也有不明不白的关系,到时就是浑身长嘴也说不清了!再说,以前司令是不待见日本人,可如今被人扣在手里,难保不会磨得他改变心意,届时他要真投靠了日本人,回过头还不怨我多事?既然眼下形势未明,我们何必去做那只出头鸟?”
叶瑜曼不敢置信地望着自己的丈夫:“你为了自保,就全然不顾虞司令的安危?”
崔尚如把视线从她脸上迅速移开,十分艰难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阿瑜,你看我们好不容易才走到一起,现在孩子也快出世了,何必平白去招惹风波呢。救国军是反日也好,亲日也罢,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唯今之计,是先坐稳参谋长的位子,等司令回来再说。”
叶瑜曼失望地看着他,目光一分分冷下来,悒愤而凄然地说:“我早该看出来的……当年闹学潮的时候,你就只独善其身,从未对国家、对时事投入半分热情,被警察抓了后,也是你第一个写了悔过书。你知不知道,当我看见那张白纸黑字贴在学校墙上人人围睹痛骂,是种什么样的心情?我以为那时你还年轻,难免有些自私、软弱、不成熟,总以为其实你还是个正直善良的人,可如今看来,却是我自己有眼无珠!”
崔尚如被她一番话说得面红耳赤,尴尬得恨不得立刻消失。他很惶然与神经质的,像是被人戳指似的左右看了看,吐了口长气,语调忽然变得严厉起来:“那种陈年旧事你还翻出来做什么!我这么做,还不是为了你和孩子、为了我们这个家好!你要拿着这封信到处宣扬我也没办法,但你别忘了,我们可是一家人,你牵连我没关系,可要千万要顾着肚子里的孩子!”
叶瑜曼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
崔尚如连忙冲过去扶住她。
叶瑜曼极力站定,眼里充满了痛苦的泪水,“我不认识你,你走开……”她甩脱丈夫的手,伶仃地朝卧室走去。
崔尚如望着她的背影,神色复杂以极。
022 以检查之名
上杉启明又一次灰头土脸地走出房间,挫败之余,对虞司令的软硬不吃、油盐难进非常之头痛。
倘若换个人,严刑拷打之下势必要屈服,偏偏十八师团的宇美中将对拉拢救国军这股颇强大的势力志在必得,又听闻虞昆山此人一向自扫门前雪,并非反日狂热分子,于是命他以劝服为要,暂且不要使用过激手段,先把人安全带回总部再说。
软了不管用,硬又硬不得,眼见任务完成无望,上杉启明不免焦躁起来,屡次被人讥刺谩骂,更是让他觉得难堪而恼火。
真想让这个傲慢的男人吃点皮肉之苦……这个念头在他脑中闪过,很快就被仅存的耐心暂时按捺住了,至于这点耐心磨完之后会是什么情况,他并不刻意去想象。
“上杉君,在发愁呐?”
上杉启明转身,正对上阪本渡川瘦长乏味的马脸。
阪本所率的联队是在汤励闵大张旗鼓进军的同时潜入的,趁汤部与救国军的三个师打得不可开交之际拿下了宁次县,就驻扎在县城,准备以此为据点,向外辐射扩张。上杉启明劫持了虞司令,从省城一路驾车狂奔出来,便是得到了他的接应。
这位中佐军衔的联队长自身颇有优越感,因而对非陆军士官学校毕业的同僚鲜少假以辞色,对上杉启明倒还算客气,大约觉得对方是名牌大学毕业生,并不辱没自己的身份。
上杉启明并不想与他攀太多交情,笑了笑说:“没什么,只是看天色不好,估计要下大雨。”
“是心情不好吧。听说那个支那人还是那么强硬?”阪本渡川不以为然地说,“上杉君毕竟是太年轻了,不拿出点魄力与手段来,是成不了真正的帝国军人的。”
上杉启明眼底掠过一丝阴翳。
他不喜欢“支那人”这个称呼,仿佛自己的一半血统也受到了玷污似的,但对阪本的后半句话却产生了认同感。
自己确有心软的嫌疑,尤其是在对待虞司令的态度上。
“阪本君指的是,用刑?可上面的意思……”
“使人屈服的手段,未必只有用刑一种。一个骄傲之人倘被剥光了自尊心,还能骄傲得起来么?”阪本渡川盯着他的脸色,满意地压了压嘴角,用指导后辈的口吻说:“别忘了找个好点的借口,这样上面问起来,也有个交代。”言罢拍了拍他的肩膀,掉头走了。
上杉启明缓缓吐出口气,吩咐卫兵:“去把小林北军医请来。”
虞司令刚刚骂跑了前任恋人——确切地说,是反目为仇的伪恋人,正烦闷地在屋子里踱步,边思索着脱困的办法。旁边其实是有沙发的,但虞司令嫌其弹簧松懈,且边角磨得有些起毛,总觉得坐不下去。
听到开门声,他心头厌烦涌起,头也不抬地说:“不是叫你滚出去?别在老子面前晃悠,看了倒胃口!”
上杉启明面色一阵青一阵白,再好的修养也抑制不住往虞司令脸上抽耳光的冲动。
他强忍着怒气跨进房间,决定给彼此最后一次和解的机会:“昆山,你看眼下的情势已成定局,又何必做无谓的坚持,自讨苦吃呢?只要你同意合作,发个通告,我这就送你回去,否则到了师团总部,即使我想帮忙,也无能为力了。我说服不了你,自然有人能用其他手段压服你,既然结果都是一样,何苦平白多遭份罪。”
虞司令慢慢抬头,用一种惊奇而嘲弄的目光望向他:“合着你还觉得自己温柔体贴了是不?”他嗤笑起来,似乎还想再讥讽几句,忽然又觉得兴味索然,收敛了表情,驱赶蚊蝇似的挥了挥手,“滚吧。”
上杉启明闭了闭眼,再睁开时脸上已全无善意。他决定无论如何也要杀一杀虞司令的威风,一吐胸口积压的恶气。
“小林医生。”他朝门外唤道,随即进来一个身穿白大褂的中年男人,身后跟着两名背医药器械箱的士兵。
“虞司令近来身体不适,你给他做个详细的全身检查,看看有什么问题。”
小林北嗨了一声,身后两个士兵卸下箱子,就过来一左一右地挟住了虞司令,将他往床垫上摁。
虞司令一惊之下迅速反应过来,挣扎着想要摆脱钳制。
小林北把双手揣在白大褂的口袋里,冷漠地说:“衣服必须全部脱掉,请阁下配合。”
“配你妈的合!”虞司令奋力甩开拉扯他衣襟的手,一肘顶在对方的鼻梁骨上,顿时血染衣袖,“滚开,别碰我!”
那人捂住鼻子嗷叫着倒退了几步,又有个士兵上前接替了他的工作。
虞司令的军服上衣被剥了下来,皱巴巴地丢在地板上。
不就是想要当众羞辱我,妈的这群畜生!他目光凶狠地射向一旁静观其变的上杉启明,以及站在门口窃笑着看好戏的卫兵们,怒火燃烧到极处,反而结成冷硬的坚冰。
“——松手!”虞司令一声厉喝,用尽全力将压制着他胳膊的士兵撞开。喉咙里火炭烧灼,他深吸了口气,“用不着你们服侍,我自己来!”
衬衫的扣子已经掉了两粒,露出一小片白皙的胸膛,虞司令双手抓着衣襟往两边一撕,直接把衬衫扯下来,丢在床单上,又脱去马靴、解开皮带、褪下长裤。
除去贴身底裤后,虞司令便如初生的婴儿般一丝 不挂了。
他面上落霜似的白,却毫无半丝屈辱、窘迫与畏缩之色,在众目睽睽之下,就这么旁若无人地坐在床沿,架起二郎腿,朝小林北轻蔑地仰起下颌:“我的脚不太舒服,你就从脚底开始检查起吧!”
小林北怔住了,不禁转头看了上杉启明一眼,像是在等待他的示意。
上杉启明没有留意到他的眼色。他正因心底的震撼而陷入短暂的思维空白,虞司令赤 裸而骄傲的身躯仿佛反射出日光的雪地,刺痛双目般令他无法直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