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师长像个受训的学生一样点了点头,知道在未来的一段时间里,是不能再见到虞军长了。
只是他没有想到,这段时间竟会如此之漫长,长到几乎将他的希望消磨殆尽。
期间他不止一次派人联系虞军长,却始终未果,最后在上海一家医院问到消息,说是因喉病严重,国内医疗水平不足,建议其去英国治疗——究竟去没去,那医生也不清楚了。
031 尾声
时值隆冬,天寒地冻,木叶萧条,游挺站在自家府邸门口,仰望飞鸟绝翅的天空,呼出的白气像逝去的时光一样很快消散在风中。
副官从屋里出来,对他说:“军座,时间差不多了,再不动身,怕要赶不上飞机。”
游军长犹豫了一下,无声地叹口气:“叫司机把车开过来吧。”
汽车横穿城市,前往新津机场,游军长叫司令放慢车速,摇下车窗,望向街道两旁鳞次栉比的一间间商铺。
行人并不因为天冷而稀少,但兴致似乎不高,整座城市都透出一股即将更新换代的寥落与隐隐生机。
蓦地,他的目光定住,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停车!马上停车!”他大声喝道,视线紧追着拉开店门走进去的两个人。
司机一脚刹了车。副官疑惑地开口:“军座,什么事——”话未说完,便见游军长迅速打开车门,急冲冲地朝街边一家饭店奔去。
副官与警卫们立刻追上去,因为游军长撂下一句:“在外面等着!”不敢进门,只好候在门外,祈祷上峰只是借个厕所,而非突然胃口大开想大吃一顿。
游军长冲进饭馆,环视一圈,朝角落里的桌子走去。
那桌刚刚入座的两个人显然也看到了他,惊讶过后,其中一人朝他道:“——是你!”
游军长觉得满胸满喉咙里塞的都是动荡的热意,简直叫他不能呼吸了。他伸出手,似乎想触碰一下对方,忽然担心是自己的幻觉,一碰到就不见了,中途又缩回来,愣愣地站着。
与他相比,虞昆山要大方得多,起身走到他面前,拍了拍军大衣上绣着金线的肩章,调笑起来:“不错嘛,也当上中将了,没把我的老本折光吧?”
游军长说不出话,十分专注地看他,觉得他气色颇佳,人也胖了点儿;鬓角冒出星点白霜,五官却还与记忆中一般模样,瞧着仿佛比十六年前还更精神些。嗓音里没有了那种病态的沙哑,只是有些低沉,不复最初的清亮。
虞昆山见到久违的老部下,心情大好,很想与他畅谈一番,便说:“走,我们去楼上房间说话。”
游军长点头。他已将赶飞机的事暂时忘记了。
坐在桌边冷眼瞧着的另个人忍不住,用拳头堵着嘴,很用力地咳了一声。
虞昆山转头吩咐:“你先点菜,我一会儿就回来。”
游军长这才把视线落在王栓身上,乍一看感觉他变斯文了些,倒像个事业有成的体面人,仔细看后发现这全然是西装的效果,举止表情眼神仍是属于胡子的,匪气悍气流气一样没少。
撂下同伴,虞昆山饶有兴致地拉了游军长往楼上房间去,刚聊了三五句,从门缝探进个脑袋。
虞昆山瞪之:“做什么?”
王栓一脸的笑:“没事儿,就是问你一下,要牛扒还是猪扒?”
“牛扒。”虞昆山随口说,走过去在他脑门上一推,把门关上。
过了不到五分钟,房门悄然开启,那颗脑袋又钻进来:“忘了问,牛扒要几成熟?”
虞昆山不耐烦地答:“七成!你就下面坐着等行不,让不让人说话了?”
王栓笑嘻嘻地道:“当然让,你们久别重逢,尽管说,我不打扰你们。”头一缩,自动把门带上了。
又过了三分钟,脑袋再度出现:“要番茄汁还是胡椒汁?”
“妈的你还有完没完?!”虞昆山大怒,几步迈过去想要动手,那脑袋见势不妙,飞快地从门框处消失了。
“什么毛病这是,多少年了还改不掉!”他气呼呼地嘀咕了一句,转头继续话题:“小游,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游军长沉默片刻,开口道:“我要离开大陆了。”
虞昆山挑起眉:“跟国民政府那批人一起,去台湾?”
游军长点头,“您也跟我一起走吧。共军很快就要打来了,您毕竟曾是国军军长,万一他们——”
习惯性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虞昆山笑起来:“放心,那毕竟是过去的事了。而且我在英国有家业,实在不行,还可以出去的嘛。”
游军长看着他的笑容,脑中像被只手掏摸了一下,把一个念头从深处翻了出来:他不再是我的上峰,而我也不再是他的下属,过去的关系已经结束了!如今我与他站在同样的高度,为什么不能平起平坐?
如是想着,游军长黑幽幽的眼睛里闪过烨然的亮光,仿佛十六年的霜尘一朝洗净,连带着整个人都显出了青春活泛的气息。他伸出双手,握住对方的胳膊,尝试性的、非常陌生地叫了声:“昆山……”再叫时,便流畅了许多:“昆山。”
虞昆山一怔,倒也没觉得不快,只是有种不适应的意外,且因对方靠得太近,连鼻息都能相互感受到,便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游军长随着他的动作前进了一步。
虞昆山想退也没得退——背后就是门板了。他忽然省悟过来:我为什么要退?登时甩掉对方的手,皱眉道:“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得这么贴在一块?”
游军长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确有话要说,只是太多了,也放得太久了,这让惯于沉默的他找不到最开端、最恰当的那一句。
他感到异常的焦急与痛苦:时间这样快地过去,想说的话,却迟迟没能说出来!
他像要窒息一般急促地起伏着胸口,忽然伸出双臂拥抱虞昆山,将下颌压在对方的颈窝——他是有话要说的,只需再给他点时间——
房门被人从外面推了几下,没推动,一把宏亮的嗓音隔着门板响起来:“就说一句:菜冷了,我叫他们重新做。没事儿,你们慢慢聊,不急啊。”
虞昆山无奈地暗叹,顺势在游军长背上安慰地拍了几下:“这就要走了?”
游军长缓缓吐出口气,松了手,“是,飞机在等了。”
“去吧。人生何处不相逢,总有再见的一天。”
游军长紧抿嘴角,深深看他一眼,拉开房门,头也不回地走出去。
望着弦窗外白茫茫的云雾,游军长一连几个钟头面无表情、纹丝不动。
副官们彼此交换着忧虑的眼神,终于忍不住上前询问:“军座,您有什么需要?”
游军长仿佛自一场长久的迷梦中醒来,轻声说:“结束了……”
“是啊,都结束了。”副官遗憾而伤感地答道,“已到福建境内,过了前面那条海峡,我们就算与大陆彻底作别,此后不知何日是归期啊!”
游军长忽然说:“拿本书给我,随便什么。”
副官有些诧异地照办,见他仰头枕在椅背,将翻开的书本扣在脸上,似乎打算抓紧最后的时间打个盹,便识趣地退开了。
飞机平稳地滑过云层,机舱内一片静谧,没有人敢来打扰这位功勋卓著的将军,自然也不会有人知道,书页下的他,早已泪流满面。
只有他自己知道,如果还有什么东西,不曾被战火连天的岁月销毁,那么它已封存入心底最深处。
他将永守那句未曾说出的话,直至生命结束的那一天。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