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山为王————无射
无射  发于:2010年10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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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早上有个小年轻在门口探头探脑,说有人给了他这个地址,又说不清楚找谁,弟兄们看他形迹可疑,就给抓了起来。”

虞司令心不在焉地答:“抓就抓呗,审清楚什么来历,不相干的轰出去,要是奸细就毙了。”他刚想转身走开,忽然省悟似的回过头:“你说那个年轻人,是什么模样?”

“打扮得花里胡哨,像个留洋学生。”李副官从口袋里摸出个信封,“这是他送来的东西,说是要交给照片上的人,又不晓得那人的名字。我一看,嗬,这不是总座你嘛。”

虞司令接过来打开,抽出一张相片,照的果然是自己。照片上,自己身披黑色长大衣,负手立在结了雪白冰层的河边,微仰了头,去望身旁清瘦苍劲、虬龙般刺向远茫天空的灰色枝杈,脚边的枯草丛里,颤巍巍地探出一朵小小的、细长梗的火红色野花。

大概是极少从客观角度看自身的缘故,虞司令忽然生出了难以言喻的感触——他知道自己样貌标致,但镜子照多了也没在意,如今看这张照片时,就好像在观赏一个陌生人,有一种令人惊心的美好。

他捏着相片端详了许久,翻到背面,看到黑色钢笔字写的几行行楷,诗句似的错落排列着:

“你站在岸上看风景,

看风景人在岸下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虞司令细细读了几遍,觉得很有些韵味在其中,却又说不清楚究竟是什么。那名青年的微笑浮现在脑中,他忽然感觉心底有根尘封已久的丝弦被轻轻触拨了一下,发出一声清澈的微响……

“总座?总座?”李副官疑惑地叫了好几声,终于把虞司令飘走的魂给唤回来了。

他如梦初醒地清咳一声,顺手把照片揣进兜里,“你刚才说,把人给抓起来了?有没有动粗?”

“那倒没。我看他细皮嫩肉的,怕是挨不住几棍,只拿根麻绳捆个结实,关在车库旁边的格子间里。”

“你个愣头青!”虞司令笑骂,用力拍了下他的后颈,“快去松绑,把人给我请过来,客气点!”

李副官摸了摸麻辣辣的脖子,很受用似的嘿嘿傻笑着走出客厅,不多时,就领了名青年进来。

虞司令走到他面前,上下打量一番,“还好,没破皮。这些当兵的都是粗人,憨头愣脑的,你别跟他们计较。”

青年一脸惊疑地看着他,无法置信地说:“你,你是救国军司令?”

虞司令翘了翘嘴角表示承认。“怎么,不像?”

青年掩去眼底的失落,笑了笑,“我以为军阀个个飞扬跋扈、老气横秋、粗鄙无知、面目可憎。”

虞司令微皱眉,还未及开口,便听楼梯上一声喝:“启明!”

崔尚如面沉如水,快步下了楼梯,冲那青年恼怒地压低嗓子:“你怎么跑这里来了!”又转头对虞司令道:“总座,这是家表弟杜启明。他这人向来不务正业,又口无遮拦,您别放在心上。”

“什么叫正业!”杜启明立即反驳,“难道非得当个世俗的商贾或肮脏的政客之流才算是正业?我用摄影的方式追求美与理想,有什么不对?”

“没人阻止你追求理想,但又何必非要放弃早稻田大学的文凭!你只差一年就可以毕业了!”

面对表兄恨铁不成钢的神情,杜启明很明亮地笑了一下:“可惜吗?不,我不觉得,一个人可以做自己想做之事的时间实在太少,禁不起再一年的浪费。”

虞司令拍了拍面色难看的崔参谋长的肩膀,打圆场道:“好啦学琛,人各有志,勉强也勉强不来,自个儿心里舒坦就好。”

崔尚如叹了口气,对杜启明说:“世道不太平,你也别满世界乱跑了,安安分分地在这里呆一阵子吧。”

崔参谋长把他那“不务正业”的表弟领回参谋部去。临出客厅前,杜启明忽然回身,略一犹豫,不太自然地叫了声“司令”。

“那张照片你看过了吗?”他问。

虞司令点点头。

“感觉怎样?”

虞司令想了想,朝他微笑了一下:“很好。”

杜启明眼中放出亮光来:“如果你愿意,做我的model吧,我可以——”后半句话被黑着脸的崔参谋长硬拖出门去了。

虞司令站在原地眨了眨长而翘的眼睫,转头问一旁的李副官:“摸斗是什么?”

李副官摸着脑后剃得太短的青茬,“不晓得,倒斗我倒是清楚。”

正拿块白布使劲擦茶几的小孙停下手,很肯定地答:“我知道,就是毛豆。这人口音太重,说得不地道。”

夜里,虞司令躺在他那张洁净舒适的大床上,辗转反侧地难以入睡。

人一睡不着觉,可琢磨的东西就多了,似乎白日里没空考虑或是考虑不到的东西,一股脑儿的就涌了出来,搁在虞司令这里,就可称得上是天马行空、浮想联翩了。

他想了许多,大都是经历过的人与事,于是三番两次地在脑袋里冒出某个土匪的嘴脸。

心头忽然跳出一对很陌生的字眼:爱情。虞司令对爱情的需求虽然较同龄人淡漠,但他自认为并不缺乏应有的热情,只是总也遇不到可以给予这份热情的理想对象。

他曾经因看见叶瑜曼的裸体而心动,但那是个有主的女人,他向来对不能专属于自己的东西有种不洁感,因而也便作罢。后来被迫与一个几无好感的男人发生了关系,他本可以将王胡子当作条咬人的疯狗处理掉,却又鬼使神差地跟他搅和到了一起——或许是肉体的快乐过于强大的缘故,即使努力排斥,终免不了沉沦上瘾。

但也只限肉体,在精神上,虞司令仍然顽强地保留着一份隐秘的期待。他曾将这份期待朦胧地指向温文尔雅、一尘不染的崔尚如,可惜与肉体上的初恋同时挫败了。如今,这期待隐隐又有了点破土的迹象——虞司令蓦然翻身坐起,拧亮床头灯,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照片。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他喃喃道,“‘别人’是谁?”

照片里的虞司令萧杀而冷艳地沉默着,照片外的虞司令忽然忆起,有人对他形容过这幅画面。

那人说:是一种震撼人心的美,很难用言语形容。

虞司令缓缓抿起嘴角,有些讶然,又有些怡然地想:这个杜启明……该不是对我有意思吧?

019 柏拉图式

省主席吴乾柯登门造访时,虞司令正斜倚在沙发上,用一块热毛巾敷额头。

勤务兵小孙扶着盆热水蹲在沙发边伺候,手里拧着一把替换的毛巾,像只随时准备将主人扔的飞盘叼回来的叭儿狗。

自从三天前的接风宴上,吴主席挑明中央政府的意图后,就一直在等虞司令“考虑考虑”完毕。哪知虞司令似乎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了,半点回音也无,他只得亲自上门来要答复。

眼见虞司令抱恙在身,一副神思郁郁、目光迷离的模样,他也不好意思开口催促,只好先握着老同学的手嘘寒问暖一番。

虞司令哼哼唧唧地答腔:“也没什么,就是头疼……风寒?大概吧……事事操心啊,哪能不操心……是出动了部队没错,姓汤的欺人太甚,把我辖下的县城烧了,你说我能不自卫嘛……中央?鞭长莫及呀。再说,我现在哪有这个精神头……”

吴主席见虞司令说着说着就闭上了眼,蹙眉轻轻呻吟了一声,雪白俊美的脸上流露出痛楚之色。他顿时生出一丝罪恶感,觉得自己催逼太过,很不怜香惜玉似的,便抛开主题,真心实意地安慰几句后告辞了。

吴主席的汽车刚走,虞司令一下子不晕乎了,拎起额头上的毛巾往小孙怀里一丢,气完神足地从沙发上起身。

吃了顿营养丰富的早餐,百无聊赖的虞司令准备出门溜达。临出门时,他踌躇了一下,又转回房间,脱去军服,换上一套做工精致的白色西装,这才叫上司机,坐车前往参谋部。

崔参谋长不知上峰莅临视察,正在家哄孕吐的太太吃东西,虞司令也不以为意,他本就不是为崔尚如而来。

随便逛了一圈,他隐隐遗憾地出了院子,正要上车,忽然听背后不太确定地一声唤:“……司令?”

虞司令弯了弯嘴角,翩然转身,语调中带着股不经意的和气:“是启明啊,怎么,又出去取景了?”

王胡子这几天闲得发慌。

开拔去怿阳没有独立团的份——虞司令不放心他手下那群野惯了的狼崽子,怕打起仗来不听指挥,惹是生非倒是一把好手,决定先圈在栏里养熟点再说。

王胡子自然是没意见。他与虞司令一年没见,这会儿刚尝到甜头,很有种久旱逢甘露的感觉,恨不得天天厮混做一块。

谁知连跑了几天虞府,都被告知“司令不在,出门散心去了”。他纳闷起来:以前没发现虞司令喜欢到处闲逛呀,再说,这寒天冻地的,要风景没风景,他又不爱去戏院茶楼凑热闹,顶多坐在车里转来转去,散个什么心?

王胡子越琢磨越觉不对劲,便打着请客吃饭的名号,把虞司令的副官们统统请来。

副官们跟他是老相识了。方金水吃过他敬的寿酒;李魏平日里与他称兄道弟;陈国邦是个随大流的老实人,当初被他揪着衣领恐吓过,至今看到他还有点惴惴,因而很给面子地一个不拉都去了。

酒酣耳热之际,他如愿地打听到了内幕消息,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副官们与陪酒的窑姐玩得正开心,王胡子借口撒尿走出包间,在过道里点了颗洋烟,抽了两口,又把烟头碾死在墙壁上,火冒三丈地想:干他娘,又是姓崔的这一家子!早知当初在寨子里直接把那女学生弄死多好,哪来后面这么多破事!这个杜启明是什么东西,摄……影师?跟戏子差不多,就是个吃软饭的小白脸,昆山怎么老跟这种货色纠缠不清呢!不行,老子要是由着他的性子胡来,总有天要戴绿帽的!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姓杜的宰了,他虞昆山能怎样,顶多跟我呕一阵子气,难道还能为了个玩艺儿动真格?

王胡子一发狠,便好似得不到供奉的凶神恶煞,从骨子里透出一股暴戾之气来。

其时,虞司令与他的新朋友坐在车里,风花雪月美学哲理谈得正投契。

杜启明在发表对人生理想的长篇阔论。虞司令本不是个多话的人,不知是同伴太有趣,还是氛围太融洽,时不时插上几句感慨,一路上竟也说了许多。

说到忘形大笑之处,杜启明似乎忘记了对方身份,径直拍起了虞司令的肩膀。

虞司令微怔后,既没有发难,也不嫌他唐突,只笑了笑,觉得这大男孩子很是率真可爱。

回到参谋部,杜启明下了车正要道别,忽然想起什么,弯腰凑近车窗,对虞司令说:“上次照的那几张相片已经洗出来了,你等一下啊,我这就回房间拿去。”

虞司令想了想,开门下车:“我跟你进去拿。”

杜启明的目光如星子般粲然而闪动,愉快地笑起来:“好。”

客厅里,虞司令环顾四周,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墙壁上充满异国风情的各种装饰品。杜启明尴尬地把一堆衣服挪开,空出半个沙发,“你先坐,我去工作室取照片。”

“工作室?我去参观参观。”

杜启明脸上掠过一抹近乎惊慌的神色,“不不——我是说,工作室还没来得及整理,乱七八糟的,我先去收拾一下,你坐这等一会儿,马上就好。”

虞司令显然不是个会轻易接受别人意见的人,杜启明前脚刚进工作室,他后脚就跟进去了。

灯光亮起的瞬间,虞司令被刺激到视觉,不禁眯了眯眼睛。

顷刻后,他愣住了。

整面白墙上,贴得密密麻麻都是照片,这成百上千张照片只有一个主角——

虞昆山。

表情冷淡的虞昆山,低头沉思的虞昆山,轻颦浅笑的虞昆山,说话的虞昆山,走路的虞昆山,戎装的虞昆山,便服的虞昆山……无数浮光掠影汇作一股洪流,铺天盖地朝虞司令席卷而来,令他陡然感觉没顶般的窒息。

满墙照片散发出一种强烈的、令人心悸的气息,将始料未及的虞司令彻底震慑住了。他发出一声呼吸不畅的鼻音,脚下不由后退了半步。

杜启明别过脸,似乎不敢看他的表情,片刻沉默后,局促不安地说:“我,我没别的意思,就是……”

“——你偷拍我!”虞司令终于反应过来,声色俱厉地挑起了眉。

“不!”杜启明抬起眼睛,诚挚地望着他,“我只想用相机捕捉住每个令人感动的瞬间。虞司令,不,虞先生,我想还原最真实的你、不设防的你。”

虞司令抿了抿嘴唇,神情缓和下来,语气却寒意未消:“你好大的胆子!明知道我的身份,还敢这样对我说话!”

“我知道你的身份,但我从未将你当成一个拥兵自重的军阀、土皇帝、刽子手。”杜启明面色有些苍白,仍然坚持说道,“在我眼中看到的不是救国军司令,而是一个叫虞昆山的人,这个人,是我在这世间所见过的最美的风景。”

多么的罗曼蒂克!有一个英俊的年轻人,在自家墙壁上贴满了他的照片,然后柔情蜜意地告诉他:“你是我在这世间见过的最美的风景。”如果是看电影,虞司令大概会对此嗤之以鼻,但这样的事真真切切地发生在了自己身上!

水到渠成,自然而然,毫无一丝勉强,面前这个大男孩热烈而坚定的目光投注在他身上,明亮得令他有些眩晕。

“你……胡说八道!”虞司令心慌意乱地喝止。

杜启明豁出去似的笑了,“许多人说我胡说八道,其中包括我的表哥,但我知道,正是因为这些‘胡说八道’并不圆滑与虚伪,所以与世俗格格不入。而且我知道,你是可以理解这些的人。”

“我不是!”虞司令不假思索地反驳,并未意识到这有多么的孩子气。

“你已经理解了。”杜启明微笑着上前几步,大胆握了握他的手。

虞司令没有抽回手,他觉得头晕目眩得厉害,很想找张桌子什么的靠一下。这个念头似乎从交握的手上传递过去,杜启明扶住了他的肩膀,并用另一只手轻轻环过他的腰身。

温暖与轻柔的触感包围了虞司令,他将拥抱他的这名青年套入理想对象的模子中,发现两者竟是如此惊人的吻合。

于是虞司令想:我终于可以真正谈一场恋爱了!

得到默许的杜启明激动了,注视着近在咫尺的美丽的脸,他缓缓凑过去,想亲吻那双微抿的嘴唇。

虞司令毫不犹豫地推开他。

这份恋情应该是纯净的、圣洁的,是精神层面上的交流与融合,绝不该带有任何肉欲色彩!虞司令恼火地想。

他深吸口气,冷淡地说:“我要走了。”

杜启明对骤然冷却的气氛有点措手不及,但仍表示理解地笑了笑,“我送你。”

“不必了,我认得路。”虞司令转身离开工作室。

杜启明尾随他出来,送到了参谋部大门外,欲言又止,一脸忐忑。

虞司令见他这副模样,心软了,停下脚步:“回去吧,照片等我下次再来拿。”

杜启明眼中一亮,阳光般晴朗跳跃的神采又回到了脸上,他用力抓住车窗的边框,轻快地说:“明天,明天我带你去一处奇妙的地方,你一定会喜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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