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亭上玄英，似乎也感觉到，回头看着靠近的红潇，突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站了起来，轻飘飘地跃了下来，在炎热的夏夜里，忽然送来一阵清凉。

他落在红潇面前，看着比自己矮一截的小孩，眉宇间一阵朦胧。脑中闪现出曾经在梦中见过的模糊印记，像是和某些人有种剪不断的羁绊。

红潇看着玄英，忽然笑了笑。玄英看着红潇，微微蹲下了身，紧紧抱住了他。这个人，前世今生，总是见过的。

世世代代，不离不弃，纵使没有往世的记忆，也依然能在茫茫人海中与你相遇。那是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就许下的诺言；那是在世世代代的飘零中，也不弃的身影。

风少卿不知何时已经来到灵均身边，看着院中紧紧相拥的两人，不发一言。

你们，就是其中之二吗？还真是命定的重聚啊！

红潇被玄英抱着，忽然感觉到原来这世上不是一个人。即使是炎热的夏夜，玄英的身子也很冷，但红潇丝毫没感觉到寒意，只有那一丝丝清凉，拂去了所有的热气。为了这一天的重聚，仿佛，已等待了千年。

灵均看着院中的两人，拉紧了风少卿的手。

命运的车轮终于开始了转动，只等着所有人齐聚的那一天。

舒暮出世④

第二天一大早，灵均就被外面吵闹的声音惊醒，弹了起来，叫道：“卿少！”然而他没有听到风少卿的回应，他不在身边。

看不到风少卿，灵均顾不上洗脸，就开门出去了。山庄中所有的人都慌乱地跑着，没有人注意到他。灵均觉得有点奇怪，沿着下人跑去的方向跟去，却来到了刘天乘的书房外。那里正聚集着一群人，风少卿也在其中。

灵均跑上前，叫道：“卿少。”风少卿听到他的叫唤，就要将他拉走，却已来不及了。灵均来到书房前，却正好看见刘天乘坐在椅子上，鲜血撒了一地，早停止了呼吸。灵均吓得将头埋进风少卿怀中，不敢看那四散的血。

刘天乘死得并不痛苦，从颈上的伤口可以很清楚地看出，利刃几乎在他还没有察觉的时候就割开了他的喉咙。只是他的眼睛圆睁着，那样子，就像是突然看到什么让人惊讶的东西，只是还没叫出口，就已经魂飞魄散。杀他的人，定然是他认识的人。

刘华文站在父亲尸体旁，眼泪没有停过。他旁边的地上，软坐着一脸惊讶害怕不停颤抖的刘夫人，以及周管家。

谁都知道，当刘华文在见到父亲尸体时，就立即去刘夫人的房间，想要告之此事。却看到，周管家急急忙忙从她床上爬起，衣服都来不及穿。山庄的人大约都能猜到他们两人的奸情，只是在这样特殊的一天，不幸被撞破了。

于是所以的矛头都直指周管家。他武功很高，却一直留在刘家当个管家；他是下人，却敢对刘天乘不敬，经常顶撞他。他身上有太多的疑点，本就让人起疑心，不幸还在今天，被别人撞破了和主母的奸情。他定是趁来客多的时候，下手除掉了刘天乘，这样就没人会怀疑到他头上，他也可以和刘夫人双宿双飞了。

周管家跪在地上，没作一句辩白。刘夫人在地上不停地哭泣，不停地说着，人不是他杀的。但是周管家一句话不说，让刘夫人的话没有一点信服力。

“娘，你什么都不要说了，姓周的一句话都不说，可见他是承认了。放心，我不会让官府介入此事的，至于姓周的，我亲手杀死他就行了。”

刘华文说罢，命令下人将刘夫人送回房间，不准外出。刘夫人死活不肯走，哭道：“华文，你相信娘的话，你爹爹真不是他杀的，我们……昨晚……一直……都在一起，你相信我，真的不是他杀的。”

她有些脸红，毕竟当众说出昨晚的事。刘华文怒气更盛，闭上眼，叫人将刘夫人半拖半拉，送回了房间。即使走出好远，刘夫人的声音也清晰地传了过来。

玄英和红潇也来到了这里，看着书房中发生的一切，没有说一句话。红潇见灵均害怕的样子，说道：“舒暮，你害怕就不要看了，我们出去吧。”灵均闻言摇摇头，依旧呆在风少卿身边。

刘华文长剑出鞘，对准了周管家，最后一次问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周管家不发一言，闭眼等死。

恰在这时，一个十五六岁的美貌少女跑了出来，拦在了周管家身前，她是周敏，周管家独女。周敏哭道：“少爷，请你放过我爹爹。”

刘华文眉头紧皱，喝道：“小敏，你让开，不然我将你也杀了！”周敏摇摇头，依旧挡在父亲面前。

周管家在后面低声喝道：“小敏，你来干什么，出去，这里没你的事。”周敏回身看着她父亲，哭道：“爹爹，老爷明明不是你杀的，你干嘛不辩解？”

周管家叫道：“刘天乘是我杀的，华文，你动手吧，我绝不反抗。”周敏哭叫道：“爹爹，你要杀老爷，二十年前就动手了，何必等到今日，你为什么不辩解？”

众人听她那言语，倒是在其中似乎还隐藏了什么前尘往事。刘华文也疑心起来，喝问道：“小敏，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周管家想叫她不要说，但是周敏却说了出来：“少爷，夫人本是我爹爹青梅竹马的恋人，却被老爷用不正当的手段抢去。爹爹那时就想杀死老爷，却被夫人拦住，因为已经怀上了你。为了你，夫人被迫留在刘家，爹爹为了保护夫人，自愿到刘家为奴为仆，若要杀老爷，早就动手了，干嘛要拖到今日？”

周敏说罢大哭，正因为如此，自己从小就活在阴影中。夫人的眼光时刻放在刘华文身上，父亲的眼光跟随在夫人左右，因为如此，母亲忍受不了，选择自杀。那天，捧着母亲冰冷地身体，手上全是母亲遗留的血，那血的记忆，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减弱。

刘华文有些发愣，这些上代的事，他不知道，只知道母亲很疼爱自己，周管家将自己视如己出。这些他本来觉得理所当然，突然之间，却似乎全变了。

然而周管家还是坚称是自己杀了刘天乘，让人众人都觉得有些意外。这样的一个人，不可能做出没有经过深思熟虑的事。他似乎知道是谁杀的刘天乘，却将此揽到了自己头上。

他一味坚持，刘华文自也无理放过他，只是看到小敏哀伤的眼神，不禁有些迟疑。这个少女，可是始终放在心上的人啊。

“人不是周管家杀的！”一个稚嫩却异常沉稳肯定的声音说道。众人正想问是谁时，灵均已经站了出来，指着刘天乘的尸体，别过头道：“我知道是谁杀的。”他站了出来，但终究不敢看那血淋淋的尸体。风少卿走上前，牵住他的手，唯有这样，灵均才能放心大胆地说出来。

刘华文半信半疑地问道：“舒公子此话怎讲？”一旁的周管家眼神犀利地盯着灵均，若不是此刻有风少卿在身边，只怕自己就被那眼神给吓住了。

红潇在一旁大叫道：“小鬼，别怕，你很聪明的哦！”玄英看着兴奋的红潇，微微笑了一下，也定眼看着灵均，心下暗自思索。赵燕客对这些事最没兴趣，但是灵均既然介入了，他也不妨在一边看着。

灵均下定决心似的狠吸了口气，问道：“昨晚最后见到刘老爷的人是谁？”有一个下人站出来，道：“是小的。”灵均“嗯”了一声，问道：“刘老爷昨晚可在练字？”小人道：“不错，老爷在练字，所以叫我先下去了。”

灵均指着刘天乘的书桌，上面铺着一张写满了字的纸，只是被喷出的血浸透了。灵均道：“你们看地上。”众人顺着他指的地方看去，桌子旁边的地面上，墨迹撒了一地，看来是因为不小心，将砚打翻了。

灵均又问那人道：“这是你走后发生的事情吧？”下人道：“应该是，小人离去时，砚台还好好的，也没有墨迹撒出来。”

众人不知灵均还要说什么，都看着他。灵均却走到周敏身前，问道：“昨晚亥时，你在哪里，在做什么？”

周敏一愣，没料到他会突然问自己，忙道：“那时候我有点不舒服，就睡下了。”灵均笑道：“我能为你作证，那时候你的确已经睡下了，因为那时我们都还没睡。我记得你睡觉前，拿了一双新鞋子，是吗？”周敏点头道：“是啊，我脚上的鞋子脏了，已经拿去洗了。”

灵均指着她脚上的鞋，问道：“这就是你昨晚拿得新鞋子吗？”周敏觉得奇怪，但还是如是答道：“是啊，还是崭新的，我今天头一次穿。这是……”话还没说完，周管家已经喝道：“小敏！”小敏一愣，回头讶道：“爹爹，怎么了？”

周管家还没说呢，灵均已抢先道：“周管家，你是不是知道，杀刘老爷的不是别人，就是你女儿，小敏！”

所有的人都大惊，连刘华文也立即辩道：“舒公子，你说笑了，小敏根本不会武功。”周敏也是大惊，看着灵均，哭道：“我怎么会杀老爷呢？”

灵均摇头叹道：“刘老爷昨夜是在我们都睡下后才到书房来练字的，听这位大哥说，他昨晚离开时，刘老爷还一个人在练字。那么，砚台落地的时候，应该只有刘老爷一个人在书房，可是墨迹边上却有一个脚印。那脚印只有三寸长一点，刘老爷的脚不可能那么小。”

众人认真看时，果然有一个脚印，开始时大家还没注意到，那里墨迹不是很多，留下的脚印很浅，不仔细还看不清楚。

周敏依旧一脸不解，问道：“这是谁的脚印？”灵均闻言，皱眉看着她，道：“是你的，你忘了吗？”周敏笑道：“舒公子说笑了，我昨晚睡下后根本就没起过床，我一旦睡下，不到早上是不会醒的。”

灵均眉头皱得更紧了，拉住风少卿的手不禁颤了颤。风少卿觉察到了，蹲下身，柔声道：“别怕，我在这里，你想说什么说出来就是。”

灵均点点头，说道：“周姐姐，你既然你这么说，你鞋底上的墨迹是怎么回事？还有你的及地长裙底摆处怎么也会有墨迹？”周敏摇头道：“我鞋子今早才穿上，怎么会有墨迹？”

她跪在地上，正好露出了鞋底，那上面的墨迹虽不是很多，却一眼就看了出来。众人一时都盯着她，然而她的眼睛是那般明亮纯净，心中似乎没有一丝隐藏的秘密，让众人都愣住了。如果人真是她杀的，那她现在至少也该有点害怕，但她那样干净的眼神，是杀过人的人无论如何也做不出的。

红潇也觉得奇怪，还以为灵均说错了呢，却听玄英低低叹了口气。红潇仰头问道：“怎么了？”玄英柔和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伤感，道：“没事，真相不是已经说出来了吗？”红潇闻言皱眉，有些听不懂。赵燕客在一旁使劲摇头，更加弄不明白。

周敏摇头，眼中的泪水流个不住，不停地道：“我真没有杀人，我从小连只蚂蚁都不敢踩，又怎么敢杀人，再说那是老爷，我就更加不敢了……”她的话几乎可以让所有人相信人不是她杀的，因为她说的话句句是真，她从小很善良，甚至连血都不敢见，更别说杀人了。

然而就在这时，一直跪在地上默不作声的周管家忽然大笑起来，站了起来，向着灵均猛地挥出一掌。这一击来得好快，掌风迅捷，瞬间就来到灵均面前。灵均吓得大叫一声“卿少”，紧闭了双眼。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迹，忽然就见空中白影一闪，还没等众人反过神来，一个身子已重重摔了出去，撞到了墙上，口中鲜血喷了出来。众人这才看清，原来是风少卿一把将灵均抱在怀里，长袖一挥，不仅将周管家的掌力全部挡回，更将他狠狠摔了出去。

一旁的赵燕客摇头叹道：“真有够傻的，凭你是谁，想要伤害这个小鬼，那不是没事找死吗？”果真，风少卿冰寒的眼睛让屋内所有人都禁不住打了个寒战，连玄英一时都感觉到几分寒意。

然而风少卿转眼却对着怀中的灵均柔声问道：“吓着了吗？”灵均这才睁开眼睛，看着风少卿脸上柔和的笑容，摇了摇头。

周敏想要上前扶起周管家，却被他制止。然而周敏只是愣了一下，还是上前扶起他，为他擦去唇边的血迹。周管家本来要阻止，却来不及了，周敏的手已经沾上血迹。

“哼哼……”忽然从周敏的口中发出了阴深深地冷笑声，让众人大惊，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却见周敏将手上的血全部舔了下肚，很是享受的样子，嘴角边牵开一抹灿烂的笑容，却只让人瞬间感到她的寒意。

玄英叹了一声，却没有说话，在刘家，除了周管家，没人知道另一个嗜血的周敏。当然，没有什么能逃脱他的眼睛。

“小敏，你怎么了？”刘华文担忧地问道。周敏笑着看着他，眼神空明而悠远，“这血的味道很好啊，你要不要尝尝？”她说着，却走向刘天乘的尸体，摸着已经凝固的血，凑近了闻了闻。

“他的血都是臭的，不信你来闻闻。”

众人被突然出现的另一个周敏吓呆了，灵均吓得抓紧风少卿，道：“卿少，我怕。”风少卿将他的头搂在怀中，向门边走去，到离周敏较远的地方站住，道：“不要看。”灵均“嗯”了一声，果真不看了，只是眉头紧皱着。在这种有血的地方呆久了，他身体便有些虚弱。

周敏看着已经死透的刘天乘，眼中全是笑意，喃喃自语般地说道：“哼，你们都以为这个人是个好人吧？他可是面上如此，骨子里恶得很，当年强占本来该是我母亲的夫人，现今还要对我下手。”她说着，眼神中的笑意忽然都变成了杀意，一步飘到刘华文身前，道：“你知道吧，我可是你爹的女人，我呆在他身边，可就是想杀他呢，现在终于得手了。”

她自顾自的说着，完全顾不上别人的感受，只是她淡淡地几句话，将刘天乘从以前的老好人一脚踢下了地狱，变成了恶棍。这时没人去想她的话是真是假，只想着赶快离开这里，免得成为这个嗜血女子的刀下魂。在这里的宾客也好，下人也罢，都匆匆往外跑。

周敏冷笑一声，袖中寒光惊现，已然飘到门边，拦住了众人的去路。玄英眼睛一闭，牵着红潇就要从她身边过去，吓得众人都止住了呼吸，红潇更是连汗水都流了下来，就怕出意外。

然而玄英在走到周敏身边时，突然睁开了眼睛，眸如冰水，清澈透明，瞬间将周敏的杀意削去大半，在她一愣之间，从她身旁走过了。

灵均也要离开这里，然而周敏的杀意瞬间又升起，袖中小刀眨眼之间，向着灵均刺来，神情较之刚才，更为恐怖。

风少卿脸色没变，眼睛却寒了，与刚才的玄英不同，他的眼神让人闻到死亡的气息。就见他抱着灵均，身形飘忽之间，已然绕过周敏，去远了。等他走远，周敏才慢慢倒了下去，刘华文立即命人将她与周管家一并关了起来。

舒暮出世⑤

刘华文并不留客，只是看着要离去的玄英，有些吃惊，问道：“玄英，你真的要走吗？”玄英不知什么时候起就呆在刘家，陪在自己身旁，虽说名义上是书童，但他不论从哪个方面都比自己出色，较之他这尘世之人，更有一股飘然世外的感觉，一直也没人敢当他是下人。今日，缘何要离开？

玄英“嗯”了一声，不肯多言。风少卿已经走出好几步远，回头看他还站在那里，便轻声道：“玄英，走了。”玄英看着呆了这么多年的刘家山庄，眼中有些茫然，转身向着风少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