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靳家就是因为一句气话。
「你把天底下最好的东西都放到了则昕面前,可他从来没领过情。」手中的书册翻到了最后,如历史上所有忠肝义胆的忠君之师一样,靳家也逃不开由盛而衰的结局,「偏巧那时传说,西疆有前所未见的异宝,得了它的人,连天下都不屑再要。你知道了,又想去夺来献给则昕。可惜这一次,朝中并非人人都听你的。」
无故远征,先不说是否占理,兵马粮草就是一笔大开支。更何况,众将领谁也不愿担负起这无来由的骂名。
「不都说,靳家忠心耿耿日月可鉴吗?靳家一出,天下无人能及。靳烈是出了名的大孝子,把靳老夫人请来府上住两天,待得大军凯旋时,再由靳将军来接回去,如何?」当年的这番话字字句句记得清楚。彼时,见你烦闷,我便欢欣,得意忘形中想火上浇油,就说出这么段话来。
果然,你从未有过那般铁青的脸色,眼中恨不能射出两把利刃戳穿我的心肝,扭曲的快意叫我畅快淋漓地醉了整整一夜。天明时分,却听朝堂上那红衣内侍琅琅宣诏:骁骑将军靳烈,赐正二品镇西大将军职……即刻出征西疆!
那一字一字似晴天霹雳在耳边声声炸开,震得宿醉的脑中「嗡嗡」作响。谁料,下朝后,还未近得门前,就见府门外车马如龙。你昂首立于人群中央含笑看我走近,推着我,执着我的臂膀去掀开那厚重的绿昵轿帘。里头端坐的正是一身诰命打扮的靳家老夫人,一双清明眼下,我的膝头软得再也站不住。
「你从来不把我的胡言乱语放在心上,偏偏只有这一次……分明是要给我个教训。」桑陌坐在椅上,把那本《靳家演义》放在膝头,用力抚平上头的折痕,「你真狠。」
空华隔着烛光看他,他却一心一意垂头看着那枯黄的书页:「好在靳老夫人对我很好。」一半面孔隐在了黑暗里。
这个半生征战沙场的女子有着坚强的天性,累累军功为她带来一袭金灿灿的诰命礼服,也带走了她的丈夫和两个儿子,所剩唯一的幼子靳烈是她最后的依靠。她总是坐在窗前,一边望着那扇不知何时会打开的院门,一边漫无边际地说着她的儿子,希望他成才,如他的父辈祖辈那样名震沙场光耀靳家门楣;希望他平安归来,乖乖顺顺地讨一房贤良妻,生下群白胖儿孙好延续靳家香火;希望他能在早春时便归来,那时,正是靳府花园中紫玉兰的花期,她想在花下喝他亲手熬的芝麻糊……
她总是那么安详地说着,反反覆覆,无休无止,叫一边的听客因牵连无辜而无地自容,这便是你给我的大不敬的惩罚。她见了,还是那么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说:「桑大人,若是哪天不图那个了,就到靳家来吧。做错了总要受点惩戒,这是逃不过的。不过有我靳家出面相保,想必也不至于把你为难得太过。」
一瞬间,恍惚面前坐着的是早已模糊了面容的亲生母亲。
「战事很顺利,不久就接到了攻下西昭城的捷报,不愧是靳家。」桑陌终于抬起了头,一张苍白的脸整个都露在烛光之下,空华却在此时转开了视线,不想见他的表情,「大军凯旋时,带回的只有靳烈的长枪。」
百战百胜的将军中了对方的毒箭,伤势沉重。他却不顾己身安危,星夜兼程拼命想要赶回京城接母亲回府。途中,车马颠簸,伤口一再撕裂,久不愈合,兼之体虚染病,最终毒发而亡。
不到而立之年的青年将军,尚不及见到京城的城门,尚不及见上老母一面告一句「儿子不孝」,便埋骨他乡。只因你楚则昀一念之差,只因我桑陌一言之失。
刚强自若的女子状似平淡地接受了事实,却在他转身时,拔下头上的金簪刺进了自己的咽喉。先是丈夫,然后是长子、次子、幼子,她已经历了太多伤痛,再多的天性刚强也无法支撑她独自面对往后。
那时,也正是大雪纷飞的冬日,靳府中的紫玉兰一夜开遍。
「其他的事她都忘得差不多了,连你和南风都不认得。」一年又一年,牵挂着儿子的老妇总是在下雪的夜晚敲开晋王府的大门,她不记得时间的流逝、朝代的变更,连当年的往事都忘了大半,谁是谁非对她并不重要,她唯一在乎的就是儿子出征时许下的要来接她回家的诺言,只是雪下了一场又一场,这场等待一等就是三百年,而那扇总是紧紧关闭着的院门却从未打开。三百年一过,一切山盟海誓灰飞烟灭,纵有再多的坚持与执着也随之烟消云散,实在是不甘心,「靳烈从未来过。我在人间找过,却找不到他,鬼众中也没有他的消息。」
「可叹的是,靳家一倒,楚氏离亡国也就近了。」桑陌把书册放回到空华手边,神色疲倦,「冥冥中,果然一切都是天注定。」
「你答应她,一定会让她见到靳烈?」依照他的性格,必定曾对靳家老夫人许下过重诺来作弥补。空华见他走,急急追问,「你到底许了她什么?」
消失在门外的艳鬼始终没有回答。
雪接连下了四天,温适多雨的南方从未有过这样严寒的天气,厚如棉絮的积雪压弯了树枝,夜半未眠时,枕边「劈劈啪啪」俱是树丫被折断的脆响。气质阴寒的艳鬼也受不住这百年难遇的酷寒,卷在没有一丝暖意的被窝里辗转反侧,于是屋外的细小动静都被扩大了无数倍,一一涌进耳朵里,夜鸦破空振翅的声音、喃喃的男人低语声、甚至是那间忙碌的屋子里的烛火「毕剥」的燃烧声……努力闭上眼睛,及至天明,桑陌还是未得一刻休眠。那个搅扰他安睡的人却精神奕奕,一早就神采飞扬地出现在了靳老夫人面前:「来问老夫人安。」
他说,他从前也是楚氏子民,久仰靳家高义,絮絮说起当年靳家军诸般事迹。俱是演义小说中的段子,夸张渲染,半真半假。偏被空华说得一本正经,弯腰立在靳老夫人身畔,比手画脚,言辞真切,仿佛一字一句都是他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始终面露忧色的老妇终于把目光自景色一成不变的窗外转到他身上,听着他的叙述,脸色先是恍惚,而后,绽出了一抹笑:「这些事,我都快忘了。」
「可总有人不会忘。」空华俯下身低低凑到她耳边,神色恭谨地为她将当年细细描述,「昨天天桥下的茶馆里还在说着靳烈将军攻下西昭城的事……」
半跪在地,空华仰起头来,殷殷说道:「我对老夫人之心不下于桑大人,无论他应了您什么,我也能办到。就把他答应了您的事交给我如何?倘若办得有一丝半毫的不周到,不管他许的是什么,都由我来担。」
原来归根结底他还是不肯放弃。靳老夫人转过脸来看向桑陌,桑陌呆了一呆,扭头转过了身。
身后,有人问:「他答应我的事只在于我和他之间,你来横插一杠,算是什么?」
那人说:「因为我跟他说过,不想让他再作贱自己。」
其他的话就都再也听不见了,脑中隐隐胀痛,只觉得身体摇摇晃晃,脚下虚浮得随时都能绊倒。纵使把眼睛睁到最大,也看不清前方的事物,只有那么一张脸深深地印刻在眼底,三百年,见惯了伤心愤怒和阴寒彻骨的冷笑,从未在这张俊美无俦的面孔上见过这样的表情,情深义重,无怨无悔得让一副铁石心肠都为之动容。
此后,空华便消失了,没有留下只字片语。晋王府上空的夜鸦在一夜间消失无迹,艳鬼却还是没有睡着,他强迫自己不去留意房门外的动静,直到烛火烧尽却依旧清醒得让人无端心烦。三百年光阴如水不留丝毫痕迹,唯这短短三天漫长蹉跎仿佛又是百年。
靳老夫人意味深长地说:「他告诉我,会带我儿来接我。」
桑陌坐在一旁,一下一下地捣着药杵将核桃研磨成一碗细粉:「他应下的事,没有办不成的。」
「呵呵……」她漫声轻笑,视线绕着桑陌失神的脸打转,「可我不明白,他是为了我,还是为了你?」
桑陌把核桃粉掺进芝麻里,用筷子在碗里慢慢搅动,「雪快停了,这怕是我最后一次伺候您。」
「雪停之前他一定会回来。」老妇不肯将话题绕开,眯起眼睛安详地看着他,「所以你不用挂心。」
桑陌敛下眼说:「老夫人您说笑。」
她接过递来的芝麻糊沉吟许久,道:「了却了我这一桩,你还有多少事要牵挂?」
「三件。」
「然后呢?」
「……」风骤起,飞雪乍乱,桑陌未及回答,回首望见茫茫白雪中一道黑影自天而降。群鸦环绕,风走雪舞,他面沉如水,衣袂飘摇。想要说出口的话生生哽在了喉间,桑陌微仰起头,正对上男人深不见底的墨瞳。
「我说过,我不会让你一人来承担。」他将手中的长匣置于老妇面前,视线却片刻不离桑陌,「我不知道你许了她什么,可我不想再见你受苦。」
喉头酸涩,张嘴欲言却挤不出半个字,桑陌觉得,自己又要再一次溺毙在他这一双深渊般的眼睛里。
「这是……」盒盖被打开,看不到什么金光冲天,烟雾缭绕,只有一个生满铁锈的长枪枪头默默地躺在里面。靳老夫人惊讶地站起来,不断摇头,「靳家家传的长枪。」
她几次想要将东西取出,却双手颤抖得几番捧起又掉落:「烈儿……我的儿……」脸上一片湿润,她喃喃念着儿子的名字已无法再说出更多。
「其实他也一直在等你。」空华把枪头交到靳老夫人手中。随着泪水的滴落,只见被锈迹层层裹住的枪头上竟循着泪滴的痕迹绽出道道裂痕。指腹过处,铁锈片片剥落,内里的枪尖依旧银亮如雪,仿佛三百年来仍旧有人日日将它擦拭,锋芒锐利不可抵挡。
「他……在里面?」老妇睁大双眼看向空华,急切而又不敢相信。
空华引着她的手在枪上抚过:「母子连心,靳将军是否在里面,您再清楚不过。」
泪水如决堤之水不断涌出,她身躯颤抖得愈加激烈,除了将儿子的名字一唤再唤,其他再无力开口,只将嘴角不断向上牵动:「烈儿……」
伤心处,指下不禁用力,锋利的枪刃立刻在手指上划出一个口子。滴滴血珠滚落,却不晕开,竟齐齐向枪中渗去。须臾,几丝青烟自枪尖缕缕升起,先团做一个大团又挣动出几个小团,形态几经变换,依稀展现出一个人形的轮廓。老妇泪眼朦胧地看着面前的人影,脸上悲喜交加,堪堪就要晕厥。粗犷的眉眼、高挺的鼻梁及至被甲衣裹住的全身,人影越显清晰,是个白衣银甲手持长枪的年轻将领,左脸上淡淡一道疤痕却难掩堂堂的相貌和一身威武气概。
「母亲,一别经年,孩儿不孝,未能承欢膝下。」他双膝跪地,俯首便要磕头,却被老妇急急揽在怀中,母子二人相拥而泣。
「三百年来,他一直在枪里?」退到一边的桑陌垂眼看着这一幕,不擅在人前坦露心绪的艳鬼又用脂粉来遮盖自己的表情。
空华站在他身旁,转头对他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当年靳将军客死异乡,本该就此魂归冥府,而后投胎转世。只是他执意要见母亲一面,便借寄在家传长枪中,被一路送回京城。只是没想到靳老夫人闻听噩耗便追随他而去,两人就此错过。」
不想,一错就是三百年。年迈的母亲在大雪中一年又一年地苦苦等待,他寄身枪中,不知日夜交错,不觉光阴流逝,一片黑暗中每每念及老母,何尝不是忧心如焚,饱受煎熬?人间至情莫过于骨肉相连血脉相通,只是爱愈深,心愈乱,再回首,彼此惊觉擦肩之恨。
「我查过冥府中所有关于靳烈的记载,知晓他没有转世,便应当尚在人间。凡是鬼魅,总会有个与自己纠葛甚深的栖身之所,就如同张太医借宿于药柜,你和你居住的水天一色。」言谈至此,空华有意看了他一眼,见桑陌冷着脸无动于衷,只得继续道,「靳家衰落之后,长枪几经易主,想来后来上头锈迹斑斑,也无人识得是靳家之物,便渐渐失了踪迹。我也是近日才得到的消息。不过这终是个猜测,所以没找到东西前,便没有知会你。」
自从那一晚欢好,将所有真实心绪展露在人前的艳鬼见到空华总有几分别扭。空华嘴上不说,暗地里悄悄地猜,猜着猜着,无端端偷偷觉得有几分欢喜。
雪势渐小,风声渐住。抱头痛哭的母子终于止住了悲声,靳烈扶着母亲站起,向二人告辞。
「桑大人,当年你遭众臣责骂,靳烈也是其中之一。及至今日,靳烈亦不愿与你同列。」他收起在母亲面前的感伤,站到桑陌面前朗声道。
桑陌撇嘴回了个笑,半阖上眼睛想要装作不在意,却听这高大的男人又道:「只是你待我母亲如生母,三百年来,家母多承你照应。这一点,靳烈必定要谢你。」
他突然屈膝在地,冲桑陌「砰砰」磕下三个响头,桑陌始料未及,忙后退半步,却还是慢了一拍,便这么猝不及防地受了,只得回道:「我待她如生母,是因为她待我如亲子。」
口气虽生硬,脸上终是有了些异样。
「当年你曾说,要一直陪我直到我儿来此接我,我孤单,你亦孤单。若我儿一年不来,你便孤身一年,一世不来,便寂寞一世,无妻可伴,无子可依,无父母怜悯,无兄弟相帮,世世漂泊,一人终老。其实何苦呢?」慈眉善目的老妇将他强作的伪装一一看在眼里,抬手来将他散落鬓边的发放入耳后,「旁人因你家破人亡,你自己亦是无家可归,你的诺,当年便已应验。苦苦陪我支撑三百年,足够了。往后,终有人能将你好好对待,该放手还是放手吧,忘记未尝不是解脱,归根结底,执着才是最苦。」
三百年来从未开启的院门终于「咿呀——」打开,桑陌一言不发,只是咬着牙频频点头。老妇这才傍着儿子一步步远去。
雪,不知不觉停了,阴霾的天气终于露出一丝晴光。窗前,白雪映红梅,开启的院门外能看到旁人家高高的后墙和墙后一排叠着一排的翘角飞檐。
桑陌扶着门框呆呆地看着两个身影渐行渐远,最终消失于覆着积雪的高墙之后。背脊忽然偎贴上一片炽热的暖意,随后,腰被环住,有人从背后将他紧紧拥住,灼热的呼吸全数喷在耳畔:「你几乎把自己的所有都许给了她。」
「起初是袁梓曦,你许了自己。」
「然后是靳家,无子无孙,你不但许了今世还搭上了往后。」
「那么其他人呢?你还有什么能给的?」
他每说一句总要停顿许久,桑陌把脸绷得死紧,咬着唇不愿作答。
空华说:「以后,我会陪你。」
早已习惯了艳鬼的毫无回应,他将紧握成拳的手伸到桑陌眼前,缓缓将五指张开,掌中是一方玉佩,通体碧翠,中央镂空雕作一个楚字,正是从前桑陌挂在梓曦人像腰间的那一块。
从侧面能看到他长长的睫毛不停颤动,空华把下巴搁在他肩上,执起他的手,把玉佩塞到了桑陌手里:「原先那块在天雷中碎了,夜鸦只找回一丁点碎片,我只得找人仿了一块。」
楚史中记载,灵帝即位之初,有人夜行于东山,见道旁一大石在黑夜中隐隐放光,甚为奇异。便将其搬回家中以斧剖之,顿时房中光芒乍现,顽石中竟怀抱一块碧绿翡翠,玉质无暇,鲜翠欲滴,温润仿若凝脂。小民不敢独贪,翌日上报府衙,后由府衙呈送入宫。玉石入宫之时,众目睽睽之下,突然一裂为四,百官称奇,言必有事相应。后来,灵帝果得四位皇子,便将玉石细加雕琢,分赐四子,引为凭证。
「你出门三天便是为了这个?」
桑陌把玉佩举到眼前细细端详,但见连玉间相系的红绳亦是半新不旧,成色与先前别无二致。若说为了取靳家的长枪,以他冥主之能一天中即可往返,却是为了一件不相干的事费了更大的功夫。
空华却不言明,两手环过他的腰,握着桑陌的手将玉佩别到腰间:「若凭空再仿也是容易,只是新的终不及原来的。况且,要仿得同原先分毫不差也是门技艺,自然要找最好的。」于是便费了诸多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