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林的父亲一边哈哈大笑了起来,说好好好,这话说得好。我屋里华林也不是随便么事人都能打开眼睛去看的。华林的母亲说,你们两个少跟我扯野棉花。华林的父亲说,不扯野棉花,那就割麦子。华林被父亲说得笑了起来,说姆妈你莫瞎操心,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晓得么样办。
华林回到房间便清理他拍摄的那些照片。他挑出几十张,保证每家至少都有两三张。当天便去了洗印店。华林将每张照片都洗成书一样大。谭水垭的人喜欢把照片嵌在相框里,挂在墙上。华林这么做,一是想表达他的一份谢意,但更是想让谭华霖有面子,村里人会觉得谭华霖的这个朋友够意思。
照片晚上就取了回来。天很闷热,华林却一个人躲在他的小屋子里欣赏自己的手艺。清江的风景如诗如画,山树和江月在华林的镜头里美轮美奂着。撞着礁石喷起来的江水也逼真得令人想要触手抚之。但华林仍然觉得这些照片虽然有美,却没有灵魂。
华林为谭华霖拍的最多。那一张谭华霖裸着身子在清江里游泳的照片,华林每看时都爱不释手。这张照片被华林放洗得跟杂志一样大。谭华霖在上面咧嘴笑着,阳光在他的臂膀上反射着光芒,这光芒使他的皮肤有一种格外的弹性和质感。在柔和的光线和影调衬托下,他的笑容又健康又干净。华林看的时候,会忍不住将照片贴在脸上。
华林决定在送给谭华霖之前,把它挂在自己的屋里。墙上的谭华霖像一幅艺术照,让华林五平方米的小屋陡然生辉。
这天的晚上,华林躺在床上想念谭华霖。想得狠了,他便轻手轻脚地起来,站在谭华霖的照片前,用指尖轻轻地划过他的皮肤。
十三 去落雁岛
快开学了,小四的妹妹找上门来。小四的妹妹穿了一件花裙子,裙子无袖,两条白白的胳膊像两个大萝卜挂在肩的两侧。华林的母亲瞪着眼盯着她看。小四的妹妹落落大方地说,我来找华林。
华林的母亲一下子就激动起来,扯开喉咙高声喊华林。华林以为母亲出了什么事,连滚带爬地冲下阁楼。
结果什么事都没有。母亲笑盈盈地站在门口,目不转睛地看着小四的妹妹。华林顺着母亲的目光看过去,小四的妹妹头颈下两侧的两条大白萝卜闪电一样划伤了华林的眼睛。华林站住了,一秒钟后便朝后退,退了一步,又退一步,似乎想要退回自己的房间。
华林的母亲伸手一指,说你莫跟我装孙子,朝前走!别个姑娘伢跟你有话说,你退个么事?
华林只好走出来。他不想看小四的妹妹,眼睛望着别处。别处的墙根有一个石柱础,华林以前从没注意过。华林心里想着这个石柱础有多少年了?八十年,九十年,还是一百年?嘴上却说找我有么事?小四的妹妹说,想请你帮个忙呀。华林说,么事?小四的妹妹说,我们中学同学有个聚会,想去东湖的落雁岛。聚一场不容易,就想请个高手照相。你可不可以帮忙呀?华林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华林的母亲便抢着说,当然可以,那有么事不可以的?跟你一路去玩,他是猫子掉了爪子,巴不得。小四的妹妹高兴道,真的?那我就太谢谢你了。记到,星期天早上八点钟出发,我来约你。我哥哥有车子送我到落雁岛。华林的母亲说,你放心,莫说八点,就是半夜三点,我们也起得来。
话都是两个女人说的,华林完全没有插话的机会。他站在她们两个旁边,看完石柱础就看她们两个说话的嘴巴。看着看着,华林想,女人的嘴皮怎么可以运动得这么快?我脑子都没转过来,她们的话就说出了口。
小四的妹妹甩着两条白萝卜走了。华林的母亲说,记到,星期天早上八点钟。你有时间吧?华林说,你么事都替我答应好了,我还有么事话说。没得时间也得抠点时间。华林的母亲说,这个姑娘伢蛮好,我蛮喜欢她。华林说,关键是你喜欢有么事用?华林的母亲说,你这个小狗日的,是真的想气我呀?
星期天的早上,小四的妹妹准时出现在华林家门口。小四的妹妹穿了一条有袖的裙子,白萝卜不见了,华林松了一口气。
开车的司机是小四。小四见到华林说,伙计,几年不见,你还那个样子。小四有些发福了,脸肥肥的冒着油光。华林说,你好像发财了咧。私家车?小四的妹妹说,私家个呵欠,他哪有这个本事。小四说,哎,莫在老朋友面前损我的形象,我的本事也不差呀。起码我在华林面前是有威信的。小四一说完,就哈哈大笑起来。他的笑声令华林想起小四当年命他下跪并哈哈大笑着仰身倒地的场景。华林的耳朵又痛了起来。华林说,不是你,我还没得今天。小四说,这话么样讲?华林笑了笑,没有说什么。华林想,说了你也不懂。
车上无聊,便说闲话。华林问小四在哪工作。小四说他早就下了岗,现在在外面撮短水。华林问撮么事短水。小四便说跟出租车“挑土”。华林说,不会吧?这能挣多少钱?我看你这张脸,只有天天吃香喝辣才能长成这样子。小四笑道,好眼力,到底是照相的,一眼看得准。小四的妹妹说,他呀,扯着我表哥的衣裳角,不做么事,一天能赚百八十块钱,有时候还不止。
华林一细问,才晓得小四的表哥是专管汽车年审的警察。车审点的隔壁一般都开着一家汽车修理厂。这厂子不是警察亲朋好友所开,就是警察自己有股份。但凡前来的汽车,哪怕是新车,车审员都会有理无理将之弄进那厂里修一次才能过关。为的是赚那笔修理费。但如果是熟人关系,一次便能通过。住在周围与审车警察熟悉的人也都是人精,他们开辟了一种业务,就是专门代人汽车年审。一次付两到三百元,保证轻松通过。司机前来年审车辆,只需要坐在路口休息喝茶,其他的事全都交代理人去做。车审完后,在路口接车交钱,两两都好。小四说他主要就是干这个。
华林从未听说过这种业务,有些讶异。华林说,一天能审几辆车。小四说搞得好七八辆。华林说,那不是一天赚上千块钱?小四说,你以为我一个人得?我只能拿小头!剩下的是东家和警察分成。华林更加讶异,说警察也要分钱?小四说,你像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咧!他不分钱凭什么让你一次过关?华林说,这么黑?小四说,这种事也叫黑?你晓不晓得黑是么颜色呀?
华林不知道该怎么说话,落雁岛恰在这时候到了。
华林是头一回到落雁岛。岛上的荒野和清冷比岛上的风景更让华林感到喜欢。华林想,我以前怎么就从来不知道这地方呢?
小四的妹妹在车上就看到她的一帮同学,不等下车她就尖叫起来,坐在一边的华林吓了一跳。小四笑,你今天得听一天女人的尖叫。华林说,你不也要听?小四说,我不得陪到底,我只负责送你们过来,回去都是你们自己的事。华林和小四的妹妹一下车,小四扬了扬手,一溜烟地跑了。好久不见,见了虽然说了些话,却没怎么面对面。再见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华林突然有一点点惆怅,虽然他并不喜欢小四这个人。
小四的妹妹一直跟她的一帮同学尖叫着大笑着,男男女女都相互拥抱。华林就静静地站在一边看。都是就近入学,华林认识他们中的好些人,只是岁月流年,容颜老去。他个个都有面熟感,却个个都对不上以往的名字。
小四的妹妹跟同学遍打过招呼后,这才想起了华林。小四的妹妹说,这是华林。一个瘦高的女生说,我晓得他是华林,高我们两届,八班的。小四的妹妹说,晓得就更省我的事。瘦高女生说,但关键的内容你没有介绍。他是你的么事人?小四的妹妹就侧着脸笑,笑得有些暧昧。华林怕引起误会,扬扬手上的数码相机,说我是来给你们照相的。瘦高女生并没有放过华林,说你是来给我们照相的,但为么事她不请别个,独独请了你?华林认真地说,我的技术高呀。
众人都哈哈大笑了起来。小四的妹妹在华林的胳膊上拍打了一下,说你莫跟他们搭白,小心他们拿你瞎开心。华林忙闭了嘴,闭嘴后想,你这个样子,不是明摆着让别个跟我开心么?
笑完后几个女生叽叽喳喳说,华林,要给我们照得美一点。华林不敢多言,只笑而不答。心里却道,除非你们长得美差不多,要不然美的只是风景,哪里会是你们?
落雁岛在东湖上。东湖水面太大,落雁岛远离着人工修饰过的东湖公园,车不通船不到,便自有一种失去人间气息的空旷。除了人少些外,落雁岛的风景与东湖的风景差不多少。无非绿树和湖水。照这种到此一游的相片,对于华林来说,等于做小学生一加一的算术题,是不需要用技术的。华林只是随着他们的人群走,听任他们的指点,带着点懒散气替他们信手拍摄。
湖边四处是景色。随意一站,背后便是风景。女生们都摆起姿势来合影,男生们也拉扯着三五一群地留念。同一风景点上要拍十几张,不需有任何的创意。华林一边拍一边暗想,这样的照片也需要我来照?想完就觉得小四的妹妹真是很讨嫌。
一个大块头的男人,有些郁郁寡欢地站在远离众人的湖边。他低着头,旁边一株垂柳用柔弱无力的枝条在他头上扫来扫去。华林偶然间看到他,心里一抖,身上有些骚动,他的侧影像极了谭华霖。
华林走近瘦高个的女生,一指湖边的男人说,他也是你们班上的?瘦高个的女生说,是呀。你连他都不晓得?华林说,不晓得。瘦高个女生便笑了笑,说他是你的情敌。华林有些不解,说我的情敌?瘦高个女生说,你在装苕吧?他追你的女朋友追了好几年,青春都浪费了,结果……白追。瘦高个女生说完一指小四的妹妹,跟着补了一句,你是么样把她弄到手的?她条件要得蛮高咧。华林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华林说过这句就不再说了,他怕说多了让小四的妹妹难堪。
中餐就在落雁岛吃的。全桌都是鱼,说是全鱼宴。大块头男人掏的钱。大家都笑闹着,说他撑这个面子是给小四的妹妹看的。大块头男人就苦笑,说要是真的撑起来了,也还是那个事。可惜……唉,不说了。说话间,他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华林。
饭间,大块头男人出去上厕所,华林跟着出去了。俩人并肩站在厕所里听着一柱柱尿落下的响声。华林眼睛望地,对大块头男人说,我跟她只不过是邻居关系,没得那个事,我从来都没有喜欢过她。你赶紧去追。大块头男人惊异得撒了一半的尿都停了下来。
华林赶紧出来,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像是把肩上扛了一上午的石头丢掉一般。
游玩总是痛快的,而游玩结束,各自分手回家,多半会觉得落寞。小四的妹妹跟所有的同学道过再见后,最后是与华林一起拐进昙华林的小路。
小四的妹妹说,你跟他说了些么事,他一下子就那么高兴?华林知道小四的妹妹话里的他是那个大块头男人。华林说,我告诉他,我跟你没得那个事,他想追你只管追。小四的妹妹便生气了,说我跟你没得么事,未必就非得让他追?你管得也太宽了。华林说,我觉得他人还蛮好咧。小四的妹妹说,好不好由我说,关你么事?华林听小四的妹妹这一说,晓得自己是多事了。小四的妹妹说,你以为我会缠到你?连忙把自己撇得那干净?华林忙说,不是不是,我是怕耽搁了你。小四的妹妹说,又来操别个的心,耽搁不耽搁我是你说了算?真你妈的一个二百五。小四的妹妹骂了一句嘴,蹭蹭地加快步子,甩下华林独自而去。
华林没有跟上去,华林想,正好,这回才是真的撇干净了。
十四 电话来了
刮了一夜的风,阁楼上透光的玻璃覆上了一层厚厚的霜,凉意便从那里落下,一直拍到华林的脸上。华林醒了。想起学生已经进入复习阶段,还是早点去好,就早早地爬了起来。
华林背着包,一开门,风像冰毯一样扑裹到脸上。冬天只一瞬便进到了骨头里。
新课一结束,几个月的繁忙就算又过去了一轮。华林以为自己的心会悠闲轻松。可是这天,他突然觉得自己心跳得十分厉害。仿佛能够听到胸口里紧张的“怦怦”声。华林问自己,么回事?未必心脏出了问题?
中午的时候,华林在食堂吃饭,几个学生跑来,说他们为迎接新年排了一个小话剧,下午彩排,想请老师帮忙拍一下照片。答应这样的要求是毫无疑问的。华林吃过饭便跑回家去拿数码相机。
从家里走出来,华林想起自己从来没有在冬天拍过嘉诺撒小教堂,看看时间还早,便绕了一脚。
寒风中的嘉诺撒小教堂显得更加的清冷。门前的杂草全都枯干着,有风没风都摇摇摆摆。没有阳光墙面一派地阴暗低沉,墙上的“人”字更加苍凉。爷爷的声音又在华林的耳边响起:看看看,墙上有个人。华林的心里竟冒出几丝笑意。
令华林意外的是,他竟在这里遇到摄影家协会的一个朋友。朋友也看到了华林,招呼道,怎么到这里来了?华林说,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朋友肩上挎着,手里拿着的不是摄影机就是照相机。他一边拍照一边说,昙华林要建历史街区,市里蛮重视。这阵子,专家学者还有领导都隔三岔五地跑过来看风景。杂志社找我要点照片。华林有些奇怪,说昙华林破烂成这样,么样建历史街区咧?朋友笑道,伙计,你住在这个宝地不识宝咧。专家说了,沿着昙华林走一道,等于温习了一遍近代史。华林说,有这种说法?我走了几千几万遍昙华林,怎么没有成近代史专家呀?朋友便大笑。说路口那个婆婆还在这里住了三代咧,“近代史”三个字都写不清。华林也笑了起来,笑完说,么样改造?那些火柴盒的水泥房子呢,遮它的丑都遮不过来,么办?炸它?朋友说,这就不是你我操心的事了。反正将来这里会修得蛮漂亮,街面也都会修成老建筑的样子。华林说,已经都这个样子了,又是何必呢?朋友笑说,这就是你没得眼光了吧?到时候游人如云,昙华林家家户户都成钱罐子,保险你爹妈夜晚在屋里数钱数得手发抖。华林也笑,说那不闹死人?朋友笑说,有钱还怕闹?
华林拍了几张照片,就走了,走时想,有钱更怕闹。
华林刚到学校,传达室的师傅便叫住了他,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有你的电话,长途,找得蛮急。你们年级王老师以为你在操场,转到我这里,我正准备去找你。华林想这一定是谭华霖了,怪不得我今天的心跳得厉害。
电话里果然就传来谭华霖的声音。
华林有些激动,忍不住说谭华霖谭华霖,我真的蛮想你。
谭华霖在电话里便大笑,嘎嘎嘎的声音,直撞华林的耳膜。笑完谭华霖说,城里的男人说话怎么跟女人一样。华林便觉得有些难堪,后悔自己的失言。谭华霖却转了话题,说我没得这多钱跟你说笑了。你赶紧过来,谭水垭下雪了,八爷怕顶不住了。我早就跟你说过吧,他熬不了这个冬的。华林说,总还能拖些天吧,我得等学生考完试才离得开。谭华霖说,人死这个事,哪能你说哪天就哪天?八爷七八十岁的人,要说走,招呼不打一声就走的。我现在通知了八个村子的人来跳丧,到时总有上百人围起跳,场面蛮大,热闹得很,你赶紧过来。我姆妈还给你套了新被子。谭华霖说完不等华林回答,就挂了电话。
华林捏着电话,半天没有松手。
上班前,华林去找校长,他想请假。校长问他的理由,华林如实说了。校长说,你是个人才,我也蛮爱惜你。只不过,就算我准了你的假,你真的就会一走了之?真的就不管班上五十几个伢的考试?华林默然片刻,说我不会。
时间的脚就像被冻住,僵在这个寒冬里。华林这时候才深刻地理解到什么叫度日如年。
天气越来越冷。有一天冷得不得了,华林想,谭八爷是不是已经死了?如果他死了我还去不去谭水垭呢?如果去,我有什么理由再去?如果不去,什么时候才可以见到谭华霖呢?这天下班时,华林去到花园山的天主教堂。他站在圣母像前默祷着,主呀,你不能让谭八爷现在就死。你如果灵验,就让他再活一阵子吧。我会衷心地感谢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