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来到昙华林——方方
方方  发于:2010年10月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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拖拉机开到了清江边一个小村子,毛根说,时间还早,我去村里看个朋友可不可以?华林说,么样不可以?咦,这不是红花落吗?毛根说,是呀,你来过这里?华林说,我头一回到清江时在这里住过一夜。那个房东老太婆蛮好玩。毛根说,这也是缘分,你要不要再去看一下她?我到村里去,一下子就转来。华林说,没得问题。

华林便下了拖拉机,目送着毛根突突而去。

华林无事,信步朝他住过一夜的独眼老太家而去。独眼老太正坐在院子里晒太阳,见华林,说找哪个?华林说,婆婆,讨口水喝。你不记得了,我夏天在你这里歇过一夜的。老太眯着眼看了华林半天,笑了,说是的是的,你是个好娃子,我屋里老鼠不咬你。华林想起关于老鼠的话,笑了起来。

独眼老太让华林自己到灶房里倒水喝,华林喝了水出来,独眼老太用她剩下的一只眼盯着华林死死地看,半天不做声,直看得华林心里发憷。华林说,婆婆,你看么事?老太说,你身上怎么有股子丧事的味道?华林吓了一跳,心想这老太婆不得了,想过便说,是呀,谭水垭要跳活丧,我去看一下。老太又盯着华林看,看来看去还不够,她凑到华林的身旁,用鼻子使劲地嗅着。然后说,不是活丧,肯定不是活丧,是死丧。华林说,不会吧,谭八爷身体恢复过来了,不可能一下子就死了。老太说,反正你身上有股死人气,你过点细。最后死哪个还不晓得哩。

老太的神情非常认真,说完又扯着华林的胳膊闻来闻去。华林被她的样子弄得乐不可支。他大笑道,说又闻出么事来了?老太说,我老头子来看我的时候,就是这个味道。华林说,你老头子在哪里?老太说,在那边。华林说,哪边?老太说,阴间。

独眼老太那一只诡异的眼睛盯着华林不动,华林顿觉毛骨悚然。还好,毛根的声音恰在这时响起。毛根喊叫着,华林,你在哪里?华林应声答道,来了。华林说着掉头而去。老太在他身后跟了一句话,到那边,要是看到我老头子,就说我过得蛮好。华林在她的声音中夺路而逃。

毛根的拖拉机又以狂奔的速度上了山路。毛根说,你怎么跑到独眼婆婆屋里去了?华林说,我上回就是住在她屋里。毛根说,她有些巫气。艳丽说,他们村里人都怕去她屋里。华林笑道,艳丽是哪个?你就是去看她的?毛根说,我的个相好。华林知道毛根已经成了家,就又笑道,你不怕你老婆捶你?毛根说,你千万莫跟谭华霖讲。我老婆倒是不敢捶我,不过那个谭华霖要是晓得了,不捶死我也会骂我个半死。华林说,你那个艳丽胆子这么大,敢跟你相好,未必就不敢去独眼婆婆家?毛根说,那个婆婆邪得很,随便说么事,一说一个准,蛮吓人的。

华林听了怔了怔。

毛根接着说,特别是她要说哪个死,哪个百分之百就活不成。毛根的话音未落,突然听到迎面有汽车的鸣笛声。毛根忙向右边打盘子。盘子打狠了,拖拉机轮子又磕在一块石头上,车身不稳当,竟是一直冲下了坡,冲到一半,拖拉机便翻了。

毛根和华林都被甩下了车。在翻滚的过程中,华林的耳边突然响起独眼老太的话。老太说,到那边,要是看到我老头子,就说我过得蛮好。华林心道,没得问题,保证给你把话带到。

华林到这里思路就断了。

毛根被一棵树挡住,他吊在树上,半天才醒过神来。毛根顺着树落下地,然后他开始寻找华林。毛根四下地叫喊,都没有回音。毛根有些害怕,哭叫道,完了完了。我么样办呀。他一直滑到坡底。在一块石头边,他看到有人趴在那里,毛根连滚带爬地冲过去。那个人正是华林。华林头破血流,几乎没有了气息。

毛根把华林背上了坡。华林醒了,他说了一句,去谭水垭。

这里离谭水垭不太远。毛根背着华林朝谭水垭跑。一边跑一边喊,谭华霖,谭华霖!

跑到谭水垭的村里,满村人都听到毛根恐怖的声音,大家纷然跑出来。谭华霖大步流星迎向毛根,说么样了,出了么事?

毛根跑到谭华霖跟前,腿一软就倒下来。华林正趴在他的背上。谭华霖一见华林浑身是血,大惊,叫道,华林,你么样了?快,叫谭四来。谭四是镇上医院的医生,家住谭水垭。

谭华霖把华林背到他的家里,忙不迭地用毛巾给华林揩血。华林醒了,望着谭华霖笑了笑,轻声说了一句,让我一辈子跟着你。

这是华林留在人间最后的一句话。

十八 跳丧

谭华霖的号哭,惊天动地。

谭水垭的人都不晓得谭华霖怎么会哭成这个样子。谭水垭但凡死人,从没有哪个是这么个哭法。但谭华霖却不管不顾了。现在谭华霖晓得,死人并不快活。死人也绝不是从这一界到那一界那样简单。

谭八爷闻讯也让人搀扶着赶了过来。谭八爷拍拍华林的脸,说本来是该我死的,华林替了我。

谭水垭正在筹备跳活丧,大家都晓得,谭八爷的活丧是要跳给华林看的。便有人小心翼翼地说,还跳不跳活丧?

哭得浑身无力的谭华霖问谭八爷,你说还跳不跳?谭八爷说,跳!谭华霖又问,是给你跳活丧还是给华林跳死丧?谭八爷说,跳活丧!把活丧跳给华林看。

谭华霖心里一亮。

天还没有黑,谭华霖让人放三眼铳炮。人死放三声,这回谭水垭的铳声响了六下。这天的夜晚,四邻九个村的人都被铳声召了过来。村里的晒场上点起了火堆。毛根弄来无数的干柴,他把火烧得旺旺的,火光将天地照得通亮。

谭华霖把华林洗得干干净净,然后让他靠坐在一张太师椅上。谭八爷坐在华林的旁边。谭八爷毫无病态,他告诉谭华霖,他要亲自来主持自己的活丧。又说,他这是为华林而主持的。

天还很冷。谭华霖脱了棉袄,穿着单衣,他在腰间扎了根腰带,手挥着两根鼓槌。谭华霖手起鼓响。歌师立即扯开了喉咙唱了起来。开场开场,日吉时良,亡人升天,停在中堂,各位歌师,请到孝堂;开场开场,开个短的天长地久,开个长的地久天长。

谭华霖奋力地击鼓,在他急促的鼓点子中,到场的人立马跳了起来。人越来越多,跳丧的队伍越来越大。火光把跳丧人的脸照得红彤彤的。谭八爷说,华林,你要看清楚,他们跳得几多好哟。华林,你要多照几张,那一界也有蛮多人想看。

歌师的喊唱,尖细时像利刀,寒气袭人,粗犷时像山啸,狂放震心。所有的句子也似被火烧着一般,声声热烈也声声苍凉。谭华霖的大汗已经湿了身。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身手。他只是情不自禁地击打着,双脚跟着鼓点子跺着地。激烈的时候,谭华霖替代着歌师,扯着喉咙喊叫。谭华霖想,华林,你听得到吧?我心里蛮痛。

整整一个夜晚,谭水垭的鼓点子和歌声都没有停过。认识华林的人都专门在华林的面前舞上一段完整的动作。然后说,华林,看清楚呀,给我们照好一点。太师椅上的华林,静静地看着,脸上的微笑像他平常时一样。

天蒙蒙亮时,火堆熄了,鼓点子歇了,歌舞也停了下来。前来帮忙跳丧的人开始回转。向他们一一致谢的谭华霖满脸水淋淋的,不晓得是汗还是泪。坐了一夜未动身子的谭八爷站起来致礼,他的眼睛里也是湿湿的。他用树枝一样干枯的手揩着眼角,说,跳得好,我死得好风光。华林,我托你的福,看得心里好舒服。

华林就葬在了谭水垭谭华霖家的坟地里。他的数码相机和他埋在一起。谭华霖知道华林最喜欢他裸泳的照片,下葬时,他把这张照片贴在了华林的胸前。华林的爹妈和他的五个哥哥都去为他上了香。华林的母亲哭得快要断气。华林的父亲却说,早晓得会这样,何必让你当人才咧!小四的妹妹跟着华林一家人也去了,她站在华林的坟前,低着头,什么也没有说。

以后的事情就简单了。

谭华霖常去那里清理杂草。然后他就静静地坐在那里,听清江水流的声音。每一次,谭华霖都要说,华林,我不喜欢你像这样跟我一辈子。

十九 春天又来了

春天再一次抵达昙华林的时候,昙华林依然没有一点反应。

老墙上冒出一根细茎的草芽。华林的母亲在屋门口生炉子,青烟熏得她眼泪流了出来。她抬头揩眼泪时,看到草芽。草芽绿得透明,风微微一吹,细瘦着腰两边摆动。华林的母亲更加苍老的心,又被这绿色击打中了。她透过湿眼望了它好几秒,没有长叹,眼泪却流得更长。

华林的母亲仿佛想起了什么,她叫道,华林,扫炉灰。屋里出来的是林华。林华从外面搬回家来陪他的父母,他现在住在阁楼。

在林华挥扫起的灰土中,华林的母亲终于想起,昙华林不再有华林这个人。

小四的妹妹到底跟她大块头的同学谈起了恋爱。有一回他们约了几个同学在昙华林看老房子,小四也去了。他们在嘉诺撒小教堂照相时,小四想起了什么,说上回跟你们照相的那个伙计叫么事呀?我忘记了。就是小时候跟我打架输了,还跪在地上跟我求饶的那小子?

旁边几个人都没有想出来,还是小四的妹妹提示说,叫华林。他们才说对对对,就是叫华林。小四说,对头,是叫华林。我记得他照相的手艺还可以吧?

原以为人有记忆,其实人一走,记忆也走了,而且一去不返。

只有春天年年都记得来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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