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天来了
春天来到昙华林的时候,昙华林没有一点反应。
老墙上冒出一根细茎的草芽。华林的母亲在屋门口里生炉子,青烟熏得她泪水流了出来。她抬头揩眼泪,看到草芽。草芽绿得透明,风微微一吹,细瘦着腰两边摆动。华林母亲的心虽已苍老,却也叫这绿色击打了一下。她透过湿眼望了它好几秒,然后长叹,又过了一年。华林回来时,母亲的炉子已经生好,门口的路上丢下些煤屑。母亲听到华林回来的声音,喊道,华林,把门口的煤渣扫一下。 华林很烦家里还烧煤炉,说放着现成的煤气灶为么事不用咧? 华林的母亲正在切菜,听到华林这样说,“啪”一下把菜刀一放,大声道,煤气是么价?煤是么价?你不会算?一罐气可以烧几天?一罐气钱的煤可以烧几天?你不会算?你当我不想现代化?可是我能拿得出几多钱来养你这个现代化呀? 华林听见母亲的声音越来越粗,赶紧往房间里躲,一边躲一边说,好了好了,一说就是长篇大论。 华林的房间在屋后的阁楼上。阁楼没有窗子,只屋顶上留了块玻璃透着光亮。这一小片亮,照亮了华林的房间,也照亮了华林的心。
这地方原是华林爷爷住的。阁楼也是爷爷亲手搭盖的。冬天的时候,华林被父亲派去给爷爷暖脚,以后,华林就一直跟爷爷睡。晚上,爷爷会透过那块小玻璃,指着天上看得见的三两颗星,给华林讲一些稀奇古怪的事。躺在床上听爷爷摆古是华林最愉快的时光。
爷爷每天都比华林起得早。有一天,华林醒来,发现爷爷还在睡。就叫爷爷起床,叫了半天,爷爷不理。华林的父亲听到华林的叫声,爬到小阁楼来。他摸了摸爷爷的鼻子,立即哭了。哭声震得屋顶上小玻璃哐当哐当的响。华林的父亲把爷爷背到了楼下,从此爷爷就再也没有回来。晚间,华林睡觉时,身边没有爷爷的呼吸,也没有爷爷的体温,更没有爷爷慢悠悠的声音。爷爷死了。华林在那天才真正明白什么是死。死就是永远的分离,永远不能见面,就是永远不再回家。华林一家人都哭得厉害,华林也跟着哭。哭的时候,华林想,爷爷去的那个地方一定非常可怕,否则什么都不怕的父亲怎么会嚎哭成这样? 哭过后的父亲担心华林住在阁楼害怕,让华林的小哥林华陪华林一起睡。林华发出惨烈的叫声,不,我不去。我怕爷爷变成鬼来掐死我。
从此以后,这间小阁楼就成了华林一个人的。它的面积虽不足五平方米,却足以让华林的心在这里自由自在。华林很庆幸林华的胆怯,而且爷爷这个鬼也从来没有来过。 母亲骂人的声音渐渐小了,华林轻吐了一口气。华林知道母亲的怨气由何而来。华林已有三个月没向母亲交纳生活费了。他用扣下的钱给自己买了一款数码相机。这是华林想了很久很久的东西。
春天的阳光透过屋顶的小玻璃照耀着华林床头的数码相机,那小小的银色的机身像团火,四射光芒。华林用它把自己房间每一寸地方都拍了下来。华林知道,他的空间很小很小,可是有了它,世界有多大,他的心就有多大。
二 昙华林
都说它不清。剩下的一小截,也就一两米吧,在三义村石瑛家的后院里。石瑛是个名人,原在湖北当过高官。书上说他是个好官,与他同时代活过的老人也说他是个好官。华林想,既然这样,那他就一定是个好官。石瑛留下这段城墙是个偶然。因为这段老墙在他家的后院,又因为他是个名人,没有人敢来拆除。这样一偶然,便似乎留下了历史。历史是最轻易让人提及但也是最容易让人忘却的东西。所以眼下差不多的人也都记不得武昌以前有过老城。
昙华林夹在武昌城边的两座山间。山并不高,但也足够挡人视野。一座山叫花园山,一座山叫螃蟹岬。
花园山是座找不到山顶的山。山上密集的房子把树干遮挡了,也把树尖淹没了,所以花园山看不到多少树。上山的路径就是街巷。山上有座天主教堂,站在那里已经一百多年,只有它见过树林变房子的全部过程。教堂很是肃穆庄严华丽。人一走进,敬畏之心顿起。教堂旁边还有神学院,也是上了百年的老屋。从昙华林踱步去教堂,必经一个厕所。厕所奇臭无比,这气味每一时每一刻都向着四周散发。黄昏的时候,祈祷的声音响了起来,颂诗也唱了起来,它们一起从山上顺溜而下,混着这臭味,深进到昙华林的每一条小巷。
螃蟹岬与花园山遥对着。顶上驻扎着军队,因为有部队,所以山还像个山样。仰头望去,一派的绿顶,绿树森森的。上到山顶,可看到小小的炮群。炮上有时候盖着伪装的网罩。有时候也没有。炮口朝天,威严得厉害。时见几个军人周边游弋,倘有举止可疑者,他们便会将雪亮的目光死死地盯住。其实多数的时候没有敌人。
这样,昙华林用书面语言说,就仿佛坐落在山谷间。花园山和螃蟹岬像是它的两个保镖,贴身侧立,遥相对视。左教堂,右军营;左耳听祈祷,右耳听军歌;上左山看圣母玛丽亚,上右山看大炮。而实际上,真要走进昙华林,哪里找得到一点“谷感”?武昌别处的市井街路是什么样的,昙华林也就是什么样的。
昙华林以前是武昌城富人居住的地方。花园洋房像是撒在两边的山坡上。随便走走,便可见高官的豪宅、富人的小楼、军阀的公馆、洋人的别墅、教会的礼拜堂。瑞典人还在这里修了他们的领事馆,北欧风格的楼房也就夹杂其间,赫然在望。只是岁月流年,人越住越多,各式板壁木屋、土砖平房、火柴水泥楼见缝插针,将昙华林当年的林间空地,花园院落一一占据。昙华林就成了今天这样的昙华林。沉闷而破旧,杂乱而肮脏,满目疮痍,不堪入目。老屋们虽然还留着一些,但面相已无看头,而主人也大多早已换过。破败陈旧是光阴赐予的。光阴是一去不返绝不重复的东西。消逝的光阴使这些老屋成为昙华林的沧桑往事,供人怀旧。 跟昙华林贴着身的还有一家医院。医院也是当年教会所办。华林便是在这家医院出生。华林的第一声啼哭,跟昙华林其他孩子没什么两样,细细的声音,断续的叫喊,有恐惧也有茫然。这就注定华林一生的平凡以及不为人知。 医院的角落里有一座名为嘉诺撒的小教堂。华林的爷爷第一次带华林来这边玩时,歌谣般说道:看看看,墙上有个人。看看看,墙上有个人。华林仰着头朝嘉诺撒小教堂的墙上使劲看,看了半天也没看到墙上的人。后来华林上了小学,再来时,方明白,墙上是有个人。那是门洞檐上用砖浮雕出的人字图案,一个很大很大的人字。华林还知道,做了鬼的爷爷只认得这一个字。
现今嘉诺撒小教堂已经废了。它背面的天文台废得更加厉害,废得差不多看不出它以往的模样。废弃的地方是小孩子的最爱。华林便常来这里。在这里玩的时候时常想,我一睁开眼,是不是就看到了这个小教堂呢? 华林就这样在昙华林悄无声息地长大。成人后的他依然喜欢到嘉诺撒小教堂来。他常常一个人静静地坐在这里看光影的流动。黄昏的时候,落日的余晖照在嘉诺撒教堂墙上的雕花上,有一种废弃的华丽。那时,爷爷的声音常常会在他的耳边回响:看看看,墙上有个人。 墙上的这个人字,在光阴中被风雨剥蚀,它没有长大,也没有缩小,只是遍体鳞伤。
三 起名字
华林是家里的老六,生他的时候正是夏天。天气闷热无风,但花园山下那间厕所的气息还是滚滚涌来。
华林的父亲正在门洞里跟人下棋。华林的父亲是铁匠,一双手又粗又硬,下棋落子总也放不到它应去的位子,所以,输多赢少是必然的。这天正输着,有人来告诉他,说他老婆生了个儿子。华林的父亲正输得恼火,听到此消息更加恼火。说家里已经有了五个小子,打麻将都嫌多一个,怎么又来一个?看人家马嫂子,一生一个丫头,她狗日的怎么就不能给老子生一个出来?
跟华林父亲下棋的是剃头的马师傅,马嫂子正是他的老婆。他们家四个小孩,无一男丁,马师傅正为此而烦着。听到华林父亲的话,立即掀了棋局,跳起来对着华林父亲喊道,喂,你是骂你老婆,还是骂我呀?!华林父亲这才发现自己犯了忌,忙软下声来赔了半天不是。马师傅消了气,但他赢了的棋局却是无法复原。 华林的爷爷原是在螃蟹岬山脚下夏斗寅的家里看门。夏斗寅是大军阀,当他的看门人也威风八面。后来夏斗寅的戏唱完了,华林爷爷的威风也跟着完了。他的儿子只好当了铁匠。要说起来,华林一家在昙华林也住了有三代人。华林的父亲性子粗,不喜欢动脑子,给孩子起名,也图省事,全在“昙华林”三字里做文章。老大叫昙华,老二叫华昙,老三叫林昙,老四叫昙林,老五叫林华,老六叫华林。倘再生一个,就没字叫了。不晓得是不是因为这个,华林的母亲就没再生育,这样华林就成了家中的最小。
华林的父亲姓吴,华林的大名就叫吴华林。 华林的母亲不高兴这样的叫法,说难得喊清楚。华林的父亲说,自己的儿子就是叫一样的名字,也分得清。再说这样个叫法,也是好让他们将来不忘本。华林的母亲又说,起这样的名字,别人会说我们蠢。华林的父亲说,这叫蠢?我爸给我们兄弟起名字,大黑二黑三黑,我妹长得几白,还被叫了四黑。我爸爸那才叫蠢。华林的母亲斗不过丈夫,只好认了。倒是华林的舅舅从外地来,细听了六个外甥的名字后,惊道,想不到姐夫这么个粗人能起这么好的名字。
这个评价让华林的母亲心里亮堂起来,舅舅在北京当干部,是读过书的人。以后华林的母亲喊几个儿子回家吃饭时,总是把他们的名字喊得响响当当。
四 四月影会
华林学摄影是初中毕业那年动的念头。
那天华林与戈甲营的小四打了架。戈甲营是昙华林的一条小街巷,隔着华林家不多远。华林有一回骑自行车撞了小四的妹妹,虽然道了歉,小四的妹妹也表示了接受,但小四却总要跟华林过不去。华林是个小个子,小四年龄比华林小几个月,但小四却是个大个子。华林的架自然打输了,输得还有些惨。华林被迫趴在地上,按小四的要求说:大哥,饶了我这个王八蛋吧。还要连说三遍。戈甲营一帮小子都看到了这场面,个个笑得东歪西倒。小四坐在椅子上大笑,他仰身大笑得太厉害,以致椅子倒下,摔了一跤。摔到地上的小四索性不起,坐在地上巴掌拍着地继续大笑。 华林回家后,心里便怀有一股仇恨。首先当然是恨小四,然后再恨他的母亲。他恨小四如此霸蛮,恨母亲为什么把他生得这么瘦小。瘦小无力的华林恨完后,却是满心无奈。他很想咽下这口气,但小四的笑声却不饶过他。它盘旋在华林的耳边,如针扎耳,久久不散。
华林扛不住了,就去街上找他的二哥华昙帮忙。华昙在少林寺学过武术,拍《少林寺》电影的时候,华昙在一群练武的小和尚中抻过胳膊踢过腿。因为这个,华昙在昙华林是个名人。好一阵子,华昙从家里一出来,就有人指点他的背说,这个伙计拍过《少林寺》的电影。这一点,戈甲营的小四不会不知道。华林觉得,要治小四的威风,出自己的恶气,只有华昙出面了。
华林找到华昙时,华昙正在武昌桥头下面跟人切磋武艺。华昙说,你先到周围玩个把小时再来。华林对武术没有兴趣,便在四周闲逛。逛到区文化馆时,他站住了。馆里正在举办一个叫什么“四月影会”的摄影展览。华林觉得这名字奇怪得很,他想了想,便走了进去。
一进去华林就被那些照片惊呆了。
华林原来以为摄影就是给人照相。他们家照过一张全家福,是专门过江去汉口铁鸟照相馆照的。这是他们家的第一张全家福。因为照相少,大家都有些紧张,脸绷得紧紧的。照相师傅便说,笑一笑,你们屋里格外特别,七叶一枝花呀。大家一想,可不是,六个儿子加上华林的父亲,刚好七个男人,女的却只母亲一个。可是母亲是一个老而难看的女人。说她是花,好像都有些对不起花似的。华林的父亲说,她像花?她像花根差不多。华林父亲的话音一落,一家人都笑开了。照相师傅便趁机“咔嚓”。照片的效果极其好,全家人都笑得那么舒心自然。连老而难看的母亲也笑得果如一枝花。华林认为,那个照相师傅就是摄影家。照片就像家里的全家福一样的。
可是摊在他眼前的“四月影会”的照片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可它是怎么回事,华林却说不上来。那种感觉,就像是他坐在嘉诺撒小教堂在看黄昏的光影流动一样。他的心在那一刻安静得不想喘息,干净透澈得有如没有云彩的天空。这是华林的幸福境界。而现在,站在一幅幅照片前,华林觉得自己又进入了自己那一刻的幸福境界。照片中的一切,距他仿佛非常遥远,却又仿佛就在眼前;仿佛与他全然无关,却又仿佛与他心心相印。
一个瘦小的年轻人,正在跟人说照片什么的。他说影调,说颗粒,说曝光,说焦距,说写意,说象征,说构图,说摒弃。他说了许多,从他嘴里吐出来的词,令华林晕眩,这是他闻所未闻过的语言。从旁边一个跟听的人那里,华林知道,这个瘦小的年轻人也姓吴,人们叫他吴老师。他就是个摄影家。这个展览是他弄来的。华林悄悄地走到吴老师的背后比了一下,他发现自己与他竟是一般高低。 小四针扎般的笑声在此一瞬倏然消失。
耳边清静下来的华林似乎听到一个声音在说,小四个子大,让他打架吧,华昙有力量,让他习武吧。华林你瘦小,像这个吴老师,可是你能当个摄影家! 这是华林的心在对他说话。华林知道,他的人生从此改变。
华林甚至忘记了正在江边等着他的华昙,也忘记了关于小四的仇恨。
五 海鸥的表达
华林跟着文化馆的吴老师学了十几年的摄影。这期间,华林上完了高中,又读完了师范,最后他做了中学语文老师。一架海鸥相机一直如影随形地伴着他。吴老师说,机子的好坏固然重要,但最重要的是你的心对你拍摄对象的感觉,你抓拍的角度,你想要表达什么。或许你什么都不想表达,但镜头也代表着你的内心的情感。它是你的嘴巴,它代表你向外界说出你内心的东西。是俗是雅,是杂是纯,是闹是静,是脏是洁,你什么都不必说,它全都替你说出来了。
华林本来就是一个寡言的人,他想这下好了,他多了一张帮忙的嘴了。他什么都不用说,便可以表达他的心了。
高中毕业时,华林的舅舅送给华林一台海鸥照相机。华林的舅舅说,大姐家这六个孩子,我看来看去就华林会有出息。
华林的父亲揪着华林的耳朵给舅舅细看,说我怎么看不出来?我看出来的就是他是我屋里最没得板眼的人,三棍子都打不出一个屁来。华林的母亲说,就你那点板眼,怎么能看得出比你有板眼的人? 华林的母亲并不喜欢华林,但她信任弟弟。弟弟在北京做事,对华林的母亲来说,这就是天大的板眼。虽然华林的舅舅只是北京无数机关中某一家机关的副科长。
华林知道舅舅说这话的原由。因为舅舅是华林从火车站接回家的。在等待时,华林一直在翻看一本亚当斯的摄影作品集。亚当斯是个美国人,他的黑白影片拍得美轮美奂。你盯着他的照片仔细看的时候,照片上仿佛有什么魔力,让你发呆,让你久久痴想。 华林接了舅舅,让舅舅替他拿书,他替舅舅拿行李。搭公共汽车时,舅舅便将拿在手上的书翻了几下。舅舅看不明白,但他立马晓得,这东西不是一般人可以看得明白的。舅舅向华林提了几个问题,这些问题很滑稽,但华林还是一一作了解释和回答。其实华林并没有很认真,因为华林觉得像舅舅这样的人,再怎么跟他说他也会闹不明白。华林只是转了一些词汇,影调呀颗粒呀层次呀什么的。像华林第一次听到这些词汇产生晕眩一样,舅舅也晕眩了。舅舅一晕眩,就晓得有大事发生。而舅舅这样常年走南闯北的人,一生能遇几回令他不懂甚至令他晕眩的事?舅舅想,不得了,这吴家,要出人才了。 舅舅离家前,问华林最想要什么礼物。华林不敢说,他想要个照相机。可是照相机是贵重东西,开这份口要有勇气。舅舅拍着胸说,放开说,你就是要汽车,舅舅也答应你,不过得让我攒十年的钱。舅舅就一个姐姐,他把姐家的孩子看得很重,尤其是华林这样的人才。华林吭吭哧哧半天才说想要一台照相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