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林也高兴了,说真的?你真的是跟我有缘分的人?谭华霖说,这不明摆着?走走走,我屋里离这里不远,到我屋里去玩几天。我们那里风景比这里还好,够你拍照片的。
华林带着谭华霖去独眼老太家拿行李。老太一百个不情愿华林离开。老太说,我屋里阴气重,来个男子压几天,蛮好。华林懒得搭腔,谭华霖却笑。说过几日我来替你压。我最喜欢住在阴气重的地方。老太说,你说了,不得反悔。你要反悔,一出门就掉到清江里去。谭华霖说,好好好,一出门就掉进清江里去,被鱼吃了,钓上来又卖到你屋里。你吃了吃我的鱼,我在你老人家肚子里,天天替你压阴气。谭华霖一说完老太就笑了起来,老太说,那最好。
华林嘴上没有笑,但心里笑了。华林想,这个谭华霖好玩。
十 水中的光芒万丈
谭华霖住的村子叫谭水垭。一村人都姓谭,土家族。谭华霖说,我们是少数民族。不过住到我们村里,你就是少数民族了。
但华林在谭水垭没有找到少数民族的感觉。谭水垭的人说的是一样的汉话,穿的是一样的汉服,吃的是一样的汉食。谭华霖说,都一样都一样,就是上大学可以加几分,提拔干部多少占点便宜。
谭华霖家的屋子是老式的。黑瓦土墙,抬头看过去的屋梁,都被烟熏得油黑油黑。谭华霖把华林带到他的房间,谭华霖说,你跟我住一屋吧。
屋里只有一张床,床上只有一床被。华林说,我睡哪里?谭华霖说,跟我睡一床呀?华林说,被子呢?谭华霖笑道,我们两个盖一床被子够了,你也不是蛮肥。华林心里便咯噔了一下,说不上是一种什么感觉在心里冲了一下。爷爷死后华林就是独自一人睡觉,这一睡也差不多过了二十来年。
这天的晚上,华林以为自己会睡不着的。结果没料到谭华霖头一落枕,鼾声即起。谭华霖的鼾声像风景区的导游一样,引导着华林沿着云雾穿过树林,一直走到梦境深处。在梦中,华林觉得自己是靠着一架山梁在晒太阳,晒得浑身暖暖洋洋。然后他连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
华林早上醒来的时候,谭华霖正在穿衣服。华林便盯着他看。谭华霖说,看么事?华林说,你好大的块头。谭华霖便自豪地将自己的胳膊鼓起肌肉伸到华林眼前。华林小心翼翼地的伸出手,按了按他的肌肉。像是被电击一般,华林的心弹了一下。谭华霖说,怎么样?我这个膀子打得死豹子吧?可惜到而今都没得豹子敢来惹我。华林突然有些紧张,忙说,豹子来了你也莫去跟它打。谭华霖大笑起来,说你们城里人就是胆子小,碰到一只老鼠也会当成豹子。华林被他笑得有些不好意思,想起了自己怕老鼠的夜晚。
谭水垭的风景果然如谭华霖所说的,漂亮得与别处不同。山形和水流的搭配,石壁与树林的排列,都让华林讶然并且惊喜。水浪拍在礁石上瞬间的变形,山上的花在阳光下的炫目,散落的树立在山脊撑天的架势,都落进了华林的数码相机里。华林想,这样的漂亮没办法用语言来形容,没办法用色彩来描绘,只有摄影可还原其光彩。
风景虽美,但华林总觉得他还缺着什么。是什么呢?华林没有想到。
中午的时候,天热了起来。谭华霖说,走,游泳去。谭华霖不由分说地拖着华林到清江边上。谭华霖一到江边,立即全身上下脱了个精光,他的身体黑白分明,一丝不挂地袒露在华林面前。华林看傻了。华林没有想到男人的身体竟也会这么美丽。
没等华林反应过来,谭华霖跃身入水,将水花一下子溅起老高。谭华霖叫道,下来下来,蛮爽。华林犹豫着,说小心被人看到了。谭华霖大笑道,看到了怕么事?男人我不怕他看,女人要想看我,我巴不得让她看个够。
谭华霖说着呼啦啦地拍打着水,游动起来。他的脊背和屁股都露出了水面,明亮的阳光落在上面,黑得油亮,白得耀眼。华林脑子里突然跳出“光芒万丈”四个字。那万丈的光芒一直照射到他内心的最深处,然后又点燃了他的身体。华林激动得不能自制,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如何是好。
谭华霖在水里摆了姿势,说怎么样?威武吧?激动中华林忙说,威武,非常威武。谭华霖说,那你还不赶紧把我照下来?华林这才想起包里的数码相机。他忙不迭地摸出来,对着谭华霖一阵子猛拍。
谭华霖见华林拍照,格外得意,挥动着手,将清江的水扬得更高了。华林叫道,蛮好,真的蛮好。
华林到底没有下水。华林惭愧自己细瘦而苍白的胳膊和腿。他很自卑,心想把我这样的身体放进清江里,是对清江的不敬哩。
谭华霖上岸时使劲笑华林胆小,华林把他的想法说了。谭华霖说,清江水是爹妈,亲它就往里面跳。跳进去了,是它的儿子,不跳进去,还是个外人。
华林听到这话,心里有些懊丧。他想他应该跳进去的。
十一 夜晚走过树林
谭水垭在清江边上的一个山坳里,偏僻得厉害。谭水垭来了华林这么个人,是件大事。
谭水垭的人都像谭华霖一般热情洋溢,天天都有人找到谭华霖处,央求客人去家里吃饭。华林怕麻烦人家,一再推辞。谭华霖说,客人哪是麻烦?客人是脸面。接不到客人去家里,就没得脸面。恐怕几年都在村里抬不起头来。华林大惊,想不到居然事关重大,便只好天天换着人家吃饭。土家人喜辣,又爱熏炸。直吃得华林嘴唇裂口,满身火气。
华林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谭水垭。他拿着相机给村里大大小小的人都照了个遍。相机反正是数码的,照了立等可见。村里人便老是围着华林看人像。边看边笑,满村热闹如同过节。
华林说,等下回来,我给你们全部洗好放大。谭水垭的人便说,下回来多住些日子,要不就在这里娶个媳妇算了。谭华霖说,瞎扯些么事,人家城里人跑你这里来找媳妇,疯了?谭华霖说的时候,望着华林。华林便笑。笑完说,也不是不可以。谭华霖说,你千万莫顺着他们说,你说这话,他们会信的。搞不好从明天起,天天有人领着姑娘上我屋里来给你相亲的。华林听这话又吓了一跳,忙说,那可搞不得,我是说着玩的。谭华霖哈哈大笑,我说吧。
一天晚上,下了点小雨,谭家的长辈谭八爷带话说要请华林吃饭。谭华霖便忙不迭地带着华林去谭八爷家。
虽说是一个村子,但是从谭华霖家走到谭八爷家要翻一个山坡过一个树林。华林说,这么远怎么能算一个村的呢?谭华霖说,这算是近的。有的地方,一村人隔道山梁子的都有。
谭八爷家里很清静。谭八爷的老婆早死了,他跟着儿子过。谭华霖说,八爷,亮子哥去哪了?谭八爷说,他老婆的舅爷死了,他帮着跳丧去了。
华林一下子记起吴老师说过的关于跳丧的话。华林说,跳丧?谭华霖说,是呀。我们叫跳“撒尔嗬”。人死众家丧,一打丧鼓二帮忙。谭八爷说,城里人不晓得,跳撒尔嗬是我们这块的习惯。像谭华霖这样的人,听见丧鼓响,脚板就发痒。谭华霖笑,说喉咙痒得更厉害,光想喊几嗓。华林说,还要唱?谭华霖说,又跳又唱。华林说,么样跳呀?
谭华霖站起来做了几个动作,说就这样。这是风夹雪。再看这个,这是燕儿含泥。这个是虎抱头。还有这个,半边月。再看,风摆柳、倒叉子。还有,双狮抢球。八爷比我跳得要好。
谭华霖的动作做得勇猛刚劲,华林看得发呆,待谭华霖做完,坐了下来,他才清醒,连说好看,好看。
谭八爷说,真要跳起来,有歌师傅,有掌鼓手,有对对子,上百人围起,喊的喊,跳的跳,那才叫真好看。华林说,但凡人死都要跳吗?谭华霖说,哪里会?老人死才跳的。像我们八爷,走的时候,肯定是要大跳特跳的。谭八爷便笑,说我走的时候,谭华霖你得领头跳。你小子要是偷懒,我是看得到的。谭华霖也笑,说放心吧八爷。我还会把喇叭放得响响的。把你耳朵震得更聋。谭八爷便大笑,说好好好。
华林听他们说得有趣,也跟着笑。笑完说,还要用喇叭?谭华霖说,是呀,那样才热闹得起来,华林说,跳的时候是哭还是笑?谭八爷说,哭也可以,笑也可以,随你开心。总之得让人热热闹闹地走出阳间,不能让那边的人笑我们这边一点排场都不讲。华林说,哪边的人?谭八爷又大笑,说阴间那边的人呀。
谭八爷这话,让华林觉得有点毛骨悚然。
回去的时候,雨停了,路上有些滑。华林跟谭华霖讨论起生与死来。
华林觉得他很难理解,为什么亲人死了,不是痛苦,而是欢乐。华林说起了他的爷爷。说他的爷爷死了很多年,他现在想起他心里还会痛。谭华霖说,我们土家人跟你们想得不一样。我们想得透。人不是活就是死,只有这两条路。走不通这条就走那条。华林说,这不是透不透的问题。人是有感情的,就算是走另一条路,走了就等于是永别,感情上会痛的。
谭华霖便笑华林一口娘娘腔。又说,活不下去才会死,这等于是用另外的一种办法生。这不该有么事痛苦吧?华林说,生和死之间,哪有这么简单。谭华霖说,那你觉得复杂的是么事?华林说,活着就是有生命,而生命对于人来说只有一次。谭华霖说,是呀,这一次的生命完了,你总得让我另找一条出路吧?死就是出路。既然有了出路,还有么事好伤心的?华林说,不不不,哪有这么简单?谭华霖说,又有么事复杂?
华林想了又想,说是不是因为这里过去太穷,才觉得死了比活着好。既然活着痛苦,死就是快乐了。谭华霖说,越说学问越大了,莫研究这些,把生死都看淡一点,心里就舒服得多。华林说,其实生和死,不是你想看淡它就可以淡的。你看,不管你是哪个民族的人,有一点都相同,就是有钱人都怕死。谭华霖说,那我就不晓得了。我也没有见过有钱的人。你吴华林就是我见到过的顶有钱的人,你怕不怕死呀?华林老老实实地说,我怕。不过我不是有钱人。
谭华霖哈哈大笑,他的声音大得压过了江水拍岸的涛声。华林不明白他的这番笑是为何而发。
华林跟谭华霖说他想看跳丧,而且还想拍照片。谭华霖说,那你得在这里等个老人家死。只要跳起来,你爱怎么拍都行。华林说,别的村子有没有?谭华霖说,别的村子都没我们谭水垭的人跳得好。谭华霖说完,又说,让我来看看,我们村里最近哪个会死?
谭华霖一边说,一边领着华林走树林穿近路。刚下过雨,夜空里一点月光都没有,伸手见不到五指。谭华霖掐着手指算计村里谁会死,嘴里念念叨叨着。华林蓦然就有些胆怯。路是湿的,有些滑溜。华林一胆怯,腿便软,步子也跟不上谭华霖。谭华霖走了几步,听不到华林的声音,回过头叫,华林,你在哪里。后面的华林颤抖着声音说,在这里,我什么也看不见。谭华霖就几个大步回过来,拉过华林的手,笑道,哦,我想起来了,你怕死。那你就像女人那样挽起我的手走吧。
华林果然就挽起了谭华霖的手臂。谭华霖的手臂很有力量。华林仿佛半个身体都吊在了他的手臂上,身体也靠着谭华霖。这种感觉又让华林心生无比的激动。那是他一生都没有过的激动。这份激动在全身荡漾过后,便成了颤栗。华林说不出为什么,只觉得如果能这样一辈子跟着谭华霖走,他会感到幸福。
快到屋门口时,谭华霖突然定下脚步,轻声对华林说,晓得不,我算了半天,下一个要死的人应该是八爷。
谭华霖的嘴唇几乎贴在了华林的耳朵上。热气扑得华林满面。华林闭着眼睛,享受着谭华霖的气息,他甚至咧开了嘴唇,等待着什么。
华林并没有听清谭华霖的话。
这天夜里,华林睡觉时,就有了一种渴望。他渴望睡在一边的谭华霖能醒过来,搂着自己。他渴望自己不是睡在谭华霖的背后,而是睡在他的怀里。但是谭华霖却如同头天一样,头一沾枕便响起了呼噜。
华林轻轻地把手搭在他的身上,谭华霖的体温和心跳就通过华林的手,一直漫向华林全身。华林的心又开始燃烧,烧得他浑身不安。华林这时候才想到一个严重的问题,华林想,难道我会爱上谭华霖?难道我是同性恋?
华林被自己的想法吓着了。
十二 墙上的照片
华林在谭水垭硬是走不脱。吃了多少人家的饭,他也记不清。半个月转眼过去,谭八爷一点也看不出死迹。他的笑声像雷响,隔得老远就能听到轰轰轰的尾音。谭水垭的人都说怪得很。
谭华霖对华林说,谭八爷从来都没有这样过,是不是很反常?华林不知道,也不敢乱讲话。谭八爷不死,村里的别人也都没有死的迹象。华林只好回家。
谭华霖开了辆拖拉机,一直把华林送到长阳县城。临了留下话说,下回来,先招呼一声,我开拖拉机来县上接你。华林满口答应,华林觉得坐在拖拉机上,有谭华霖一旁相伴,沿着清江岸边的山路颠簸绕行,山山水水都在身边变换景色,实在是享受不过的事。
华林说,唉,我真不想离开谭水垭。谭华霖说,是不是真话?是真话我就给你在我们村找个老婆。华林说,我不想要老婆,我只想住在你屋里。谭华霖便嘎嘎大笑,说我是没办法跟你生半个崽出来的。华林脸红了,仿佛被人猜透心思,华林急忙说,跟崽没关系。谭华霖说,想在我屋里住到老?华林说,么样?收不收留我?谭华霖说,有么事问题!你只管住我屋里好了。等我娶了老婆,让她给我多生几个崽伢,分两个给你。我负责干活,你负责给我的崽伢照相。
谭华霖一边说一边笑,笑得拖拉机在路上两边晃着。华林被他的笑声感染,也跟着笑了起来。华林想,你娶了老婆,我还住你屋里做么事。想过心里便有点酸酸的感觉。
华林在长阳请谭华霖吃了一顿饭。谭华霖要喝酒,华林不会喝,但豁出去陪他喝。喝了几口,华林就醉了。醉了又说,我真是不想回去。谭华霖说,我算准了你要不多久就会再来。华林说,是吗?谭华霖说,谭八爷活不多久了,我晓得。华林说,我看他精神还好呀。笑声那样响。谭华霖说,他过不得冬。哪年冬天他都是熬着过的。今年我掐准了他熬不过。到时候,我打电话通知你。八爷是个人物,他要是死了,前村后垭的人都会过来,跳丧的场面一定大。这回我让他们跳三个通宵,保准你满意。上回我爹爹死的时候,跳得蛮热闹,我当时恨不得自己就去死,让他们给我跳一场。华林伸手一捂谭华霖的嘴,说不准你讲死的话。谭华霖又大笑,说我讲死就会死呀?
华林一上长途汽车就开始想念谭华霖。想他的大笑,想他的体温,想他粗壮有力的胳膊,想他说话的样子和语气。想得华林心有些痛。华林觉出了自己的变态,满心里都是惭愧,但他却控制不了自己。华林想,我怎么办呀?别人会不会说我是流氓?
华林到家时,他母亲正在厨房腌制冬瓜皮。厨房里没有空调电扇,华林的母亲一头大汗,见华林就说,快拿把扇子,跟我晃几下。我快热得断气了。
华林见母亲的汗水一条条地流进冬瓜皮里,急忙找来扇子。华林一边替母亲扇风一边说,买台电扇,花不了几个钱。母亲说,好轻巧的话,哪个不会说?一台电扇大几十块钱,够吃上十天的菜。
华林与母亲正说话时,华林的父亲回来。华林的父亲见华林跟母亲打扇,有些奇怪,嘴上说,是哪个事,晓得孝敬你姆妈了。华林的母亲说,孝敬个屁呀,我不喊他,他想得到?华林的父亲说,能喊得到,就算是不错了。这年头只有老人家孝敬年轻伢的事。戈甲营小四屋里的爹爹七老八十了,还得天天给几个伢洗衣服。
华林的母亲一下子想起了什么,停下手上的活,说华林,赶快,小四的妹妹前几天来找了你的。华林说,她找我做么事。华林的母亲说,你是真不开窍还是假不开窍呀?看得上你才找你。华林说,我要她看得上我做么事。华林的母亲说,做么事?做你的老婆。你也不看一下,你今年几多岁了。华林说,她?做我的老婆?华林的母亲说,么样?你看不上?华林说,不是看得上看不上的事,我从来都没有看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