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林的话音刚落,华林的母亲就给了他一个巴掌。母亲说,亏你还真的狮子大开口。你怎么不要根针?你宰你舅呀?舅舅推开他姐姐,大声道,我就是在等华林开这个口。我晓得这东西对华林最重要,钱我都准备好了,明天就去买,买完我就上火车。还是华林送我。
一家人都听傻了。华林的五个哥哥好几分钟都没能扭动脑袋。他们弄不懂华林用了什么魔术把舅舅搞掂。华林更是傻得厉害。他也不明白舅舅为什么会如此这般。华林想,难道我真的是个人才? 这样华林就有了一台海鸥照相机。也是在这一年,华林考上了大学,虽然读的是师范,但在华林家,他却是唯一的一个大学生。华林家那时并没有装电话,华林的母亲以电报的方式把消息告诉舅舅。舅舅回的也是电报。舅舅说,我早晓得会有这天,相机就是提前给的礼物。
有舅舅这个榜样,华林的五个哥哥都慷慨地表示他们要支持华林这个人才。他们纷然问华林什么是他需要的。华林说,胶卷。哥哥们一商量,表示每人每年提供两个胶卷给华林。华林的父亲好感动,觉得想不到一个华林把六兄弟拧成一股绳,便加入了这种表示。华林的父亲也表示他算一份。这样一来,华林一年有12个胶卷的份额,几乎一个月有一卷。跟摄影家比起来,这真是太少了,可是跟业余的玩家们相比起来,这简直是多到天上去了。
华林用他最初的胶卷,给父母和哥哥们拍了好多照片。他们到花园山上的天主教堂以及自家的门前拍了不少。当然全家人还一起走到长江大桥照相。哥哥们一半结了婚,两个有了小孩子,老四老五也有了女朋友,一家人走出门浩浩荡荡的,一眼望去,半条街都是他家的人。街坊们便都羡慕,说吴家真旺呀。然后都抢着跟华林的父亲和母亲打招呼,想要沾这一份旺气。华林的父亲从来都没有这样威风过,心里爽得一天嘴都没有合上。
像华林这样玩摄影的人,给家人照相那还不是小菜一碟。华林照出的照片没一张废品。张张照片的清晰度好,角度好,背景也好,每个人的表情更好。照片洗出来时,早已搬到外面去住的五个哥哥都赶了回来,一家人争着传看,笑闹声几乎掀翻了屋顶。华林四哥昙林的女朋友本来正跟昙林闹别扭,昙林正发愁用什么法子把她哄好。结果华林为昙林女朋友照了一张漂亮得不得了的相片,背景是长江大桥,阳光把昙林女朋友的脸照耀成金色,每个人拿着这张相片都惊叫着好漂亮呀。昙林让华林一下子洗了十张,昙林的女朋友拿着相片,立即消了气,扑到昙林跟前,在他脸上连连亲了几下,亲得昙林的父亲看不过去,大声咳嗽予以制止。
那天晚上,华林的父亲才真正认识到,家里有个人才跟没有这样个人才完全不是一回事。躺在床上,华林的父亲郑重地跟华林的母亲说,国家总说要爱惜人才,我总是不晓得人才是么家伙,现在屋里有了个人才,真的蛮好咧。国家的话蛮有道理。华林的母亲说,人才个呵欠!你老吴家的幺儿子一个,他该做么事就得做么事,跟人才没得关系。华林的父亲朝他老婆翻了一个白眼,说女人真是没得见识。
华林在阁楼里,听到父亲和母亲的对话。他心里暖暖的。他想海鸥的这份表达,应该是世界上最美丽的表达。
六 风景在哪里
华林一直在寻找他的风景。有如四月影会那样,他想拍出让别的人怦然心动的照片。但华林一直没有找到。每次去看别人的摄影作品,他都有窒息感。他无法加入同行们的交谈,只能自己踱到一边,甚至是在一个角落里,他才能够呼吸。他不知道自己什么做得不好,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再怎么做,他只觉得自己已经尽了心力,心里却没有满足。
有一天华林去美术学院看一个法国人的摄影展览。那个法国人选择的主题是三峡,这是摄影家们拍烂了的选题。华林先以为这样的摄影展览只是一个法国人讨好中国当局而已。可是当华林站在那些作品面前时,他有点傻了。惊讶得嘴巴都拢不上去。照片是黑白的,那的确是三峡,但那却不是中国人常态眼光中的三峡。建筑工地的材料和现场,从质地到图形,经过了这个法国人的眼睛和心灵,全都变成了艺术。它们从他的镜头里走出来,走到了墙面上,那么淡定,却又那么富于激情。华林从上面看到了一个灵魂。一个无拘无束的灵魂。面对这些作品,华林知道,在他的家里,他已经是人才了,可是在摄影界,他却还只是一个小虫子。
华林有些沮丧,甚至很烦。回家时,他便去了嘉诺撒小教堂。
小教堂依然华丽地颓废着。阳光落在墙面浮雕的人字花案上。那地方已经被太阳照过一百年。把墙上的“人”字照得沧桑满是,却没有挥发掉它的美丽。一百年的光照和一天的一模一样。孤单的时候,华林常会坐在那里呆看着阳光一寸寸寂静地移动,自己的心便在这寂静的移动中安宁。
现在,华林像以往一样小坐着,像以往一样看着阳光的移动,但他的心却无法沉静。他想自己怎么会那样缺乏灵感缺乏创造缺乏才华呢?为什么别人的心都像明镜一样,只要有一线阳光就会光芒四射。而他的心怎么就只像是锈在胸里的一个零件,任凭阳光如何照耀,非但没有光泽,甚至连一点活力也没有? 嘉诺撒小教堂旁芳草萋萋,风吹时发出轻微的簌簌声。这声音让苦闷的华林更加地沉醉在自己的苦闷中。
晚上,华林去找吴老师。他向吴老师倾诉他的苦闷。吴老师正隔三岔五地下乡拍摄有关楚文化的民间器物,心思不在华林身上。华林看出吴老师的心不在焉,心里掠过几丝失望。吴老师读出了华林的情绪,忙又带着歉意地说,像你这样,应当属于瓶颈时期。这是每个人都要经历的一个阶段。华林说,可是我应该怎样走出这个瓶颈,到达属于我的开阔地呢?吴老师没有回答。
华林只好告辞。吴老师送华林出家门时,见华林满脸忧伤,心有不忍。知道华林是真爱摄影,真想出好作品,而不只是玩玩。吴老师便给华林提了个建议。吴老师说,华林你不妨到清江边走走,拍拍土家人的跳丧,去感受一下人类在生与死的边缘上所迸发出的激情。
华林的心里就像黑房间被人拨了下开关,突然明亮了起来。
七 跟母亲坐茶馆
暑假的时候,华林准备出门。
华林的母亲却说缓两天再走。然后便拖着华林上街买衣服。华林母亲说,得买几件看得上眼的衣服。衣服买完,华林的母亲又领着他去理发店,说是得把头发理得像样一点。华林不知道怎么回事,但他习惯听母亲的指示。华林都照做了。没两天华林的母亲让华林陪她去喝茶。华林搞不懂,母亲什么时候有了这种风雅。华林不想去,可母亲板下面孔,一副你不陪我我就死给你看的神情。华林没办法,只好去了。
喝茶的人不光是华林和他的母亲,还有戈甲营小四的母亲和他的妹妹。两个母亲坐在那里叽里呱啦地说个没完,一条巷子的人家差不多都被她们说了一遍,但华林和小四的妹妹却没对上几句话。
华林的心思不在茶上,也不在他面前老小三个女人的身上。女人对于华林就如路边的树。那都是用来装点世界的。华林对树是什么样的感觉,对女人就是什么样的感觉。华林从中北路走过时,春天看树绿,秋天看树黄。华林从女人走过时,偶然也看看,年轻的是绿树,年老的是黄树,如此而已。所以,华林面对女人时,就觉得跟面对树没什么两样。
小四妹妹的目光像探照灯,一直在华林脸上晃,华林却没有注意到。华林的目光是散的,散得像个断了箍的桶,多少光落上去都漏得出来。多少柔情如水装进去都等于白装。这个散了架的桶里没有任何内容,内容只在华林的心里。
华林一直在想吴老师的话。一直在想。
清江是什么样的江呢?跳丧是怎么样个跳呢?人类在生死的边缘上难道还会有激情?人死只有痛苦,只有哀哭,跟激情何干?华林觉得吴老师的话于他有点像参禅。用字简单,内里却藏着玄机。它不需要想,只需要悟。
清江的水夹着吴老师的声音一直盘踞着华林的大脑,就仿佛在他的脑壁上的沟壑中七拐八弯地徘徊着环绕着,不肯停息。
华林的母亲对小四的母亲说,算了算了,我们两个把时间都占了,让他们两个也说说话吧。
小四的妹妹便低下头,右手撕着左手的指甲缝边的硬皮。华林想,女人怎么有这么多令人讨厌的习惯。又想,我跟她又有什么好说?想完就说出了口,华林说,我们两个没话说,还是你们说吧。
华林的话刚说完,脑袋上就挨了母亲的一个巴掌。华林的母亲说,哪有你这样说话的?小四的母亲脸笑开了,说这伢还像小时候一样老实。 小四的妹妹也笑,说我出来时,我哥讲了,华林那个狗日的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你跟他这辈子会累死。华林有些奇怪,说你跟我今天见了明天就不见,做么事会累死你? 小四的母亲无可奈何,说伢是个好伢,就是还没有醒过来。华林的母亲也无可奈何,说他那个脑子还没有开窍。小四的妹妹也说,真是不开窍呀。
华林母亲组织的茶会就这样散了。
华林有些莫名其妙,暗想,好心陪你们喝茶,怎么还都说我?又是没有醒又是不开窍。关我么事?!
八 清江边的夜晚
喝完茶的第二天,华林带着他的数码相机,来到了清江边。
天黑的时候,他在一个叫红花落的村子找到了间租房。
房东是个独眼睛的老太。老太说,梁上有老鼠,你怕不怕?华林说,不怕,我屋里梁上也有老鼠。老太说,那就好。晚上要是老鼠咬了你,那是你的肉香。你就是个好人。不咬你,是它嫌你。连老鼠都嫌了,你还是个人么?
老太说着掀起她的衣袖和裤管。她的胳膊和腿上到处都有红色的伤痕。老太说,你看,这都是老鼠咬的。你信我,我是个好人。老太的话有些诡异,华林立即觉得背心发寒。
夜里华林便不敢睡着。虽然他想当好人,可是如果当好人就要被老鼠咬的话,华林想,那他就不如当个坏人算了。
醒着的夜晚,便不是静夜。华林知道,当人睡了的时候,所有的生物都会醒过来。黑暗中有许多的波澜壮阔,甚至惊天动地,只是睡着的人不晓得罢了。
清江的水声从红花落的桂花树林,从房东的包谷地,从灰黑色的木窗格,穿透暗夜的这些波澜壮阔,一直传达到华林的心里。华林觉得自己似乎躺在清江水的喧哗中,任由清江的浪头托上或抛下。这是老鼠无法抵达的水境界,华林想。这样想着,天快亮时,华林就睡着了一小会儿。
一大清早,华林要去清江边。出门时,老太扯着华林要看他的胳膊有没有老鼠咬的牙印。看过后,老太有些失望。华林忙说,我一晚上没睡哩。我在弄机子,华林扬了扬手上的数码相机。老太说,怪不得。说完又递给华林一块包谷粑,说只要一毛钱,华林就接过来了。华林递给她一块钱,说中午给我做点稀饭。老太笑了,牙齿豁着,说我屋里老鼠不得咬你的。华林笑了,说那就好。
晨雾下的清江朦胧不清得很。但彼岸的山影,此岸的石壁,江上的水汽,草上的露珠,很是让华林陶醉。更兼四周空无一人,鸟飞过去翅膀扇动的声音都有呼啦啦的意味,天地间恍若只有华林一个。华林一下子就找到了盘古的感觉。华林想,这是在昙华林住一百年也捕捉不到的感觉,这是连做梦都梦不到的境界。
临着岸边的水头,翻腾起大大小小的白浪花,白得灿烂无比,白得高潮迭起。不等你定睛细看它那份灿烂之白,倏忽之间,它又成了清波。头天刚下过大雨,对岸的山梁便绿得出水,披在山上的天空也跟洗过一样了。
华林有些兴奋。他在石上跳上跳下,寻找各种角度。一直拍到雾散云开,整个清江都袒露在他的面前。
清江敞开的样子,比它朦胧着更加漂亮。华林在这份敞开中看到了清江的细节。石头是静的,但流水让它有了动感。水是透明的,但山色将它染出颜色。华林读的是中文系。华林想,清江不是诗,诗朦胧着更有味道;清江是小说,小说靠清晰生动的细节才好看。若沿着清江由头走到尾,一部曲折有致血肉鲜明的长篇小说就出来了。
华林拍着想着,就有些累。他看到江边有块平整的石头,于是坐过去休息。石头比床更大,华林索性躺了下来。清澈的清江水便喧闹着从他头顶流过去,声音在空旷的山间,有如絮语有如低吟。这时候华林觉得像是他在家的时候,清早躺在床上,听早起买菜的婆婆嫂子们相互搭腔问候一样,很亲切,很温和。
阳光就落在了他的肚子上,胃也暖和着。
九 我叫谭华霖
华林休息得缓过劲来,便觉得寂寞。
寂寞这东西不是让人心里痛的,而是让人心里空的。一空就会把肠子里那些有如粪便一样的无趣散发得满身。精神被这些无趣腌着,被粪一样臭硬的石头压着,一股股的酸气在这时候就会冒出顶来。
最喜欢把玩寂寞的就是那些酸人。华林知道自己不是酸人,但这时候,他却有点把玩寂寞的意思。华林想,啊,原来一个人都没有的感觉是这样的。原来天地间一个人这么渺小。原来这里的孤单和城里的孤单是不一样的感觉。原来风景再好也驱不走心里的孤单。尽管天上的云们来来去去着,尽管地上的声音此起彼伏着。
突然有歌声从山角处炸响。
这山望见那山高,
望见那山好茅草,
割草还要刀儿快,
捞姐还要嘴儿乖,
站着的说得睡下来。
华林惊得霍然坐起。一个男人背着竹篓从山边的小路走过来。他扯着嗓子哦嗬嗬地吼了几嗓。
没见人时寂寞就在纷乱华林,见了人这寂寞就更浓重了。华林喊了一声,喂,歇一脚吧?
男人应答着过来,说宜昌来的?华林说,武汉来的。男人说,省城的贵客呀。男人走到华林跟前,溜下背篓,一屁股坐在石头上。华林摸出瓶矿泉水,扔给他,说嘴干了吧。男人也不客气,拧了盖就喝。喝完说,爽爽爽,跟清江水差不多。
竹篓的背带编得非常细密,华林顺着它看到后面。看完说,好漂亮的竹篓。说罢端起机子就拍。
男人说,我姆妈编的。我姆妈做姑娘的时候就手巧,她编一个,城里来一个像你这样的文化人就拿一个走。你要想要,我这个可以给你,回头让我姆妈再编一个。
华林一下子开心起来。华林说,那怎么好意思?再说你还要装东西。男人说,我送药材到镇上,送完了,你看,是空的。我晓得你们把这个拿到城里当宝贝样挂在墙上。它跟着我,是受罪,跟了你走,是去享福的。华林说,你说得太好玩了。男人说,这是我姆妈说的。就为这个,我姆妈顶愿意编竹篓送给城里人。我姆妈说,等于把姑娘嫁到好人家屋里一样。我姆妈最烦就是我用它,说我这是糟蹋金枝玉叶。华林笑了起来,说你姆妈真是个人物呀。你叫么名字呀?男人说,我叫谭华霖。
华林吓了一跳说,啊,你么样叫“昙华林”咧?我住的地方就是昙华林呀。男人说,我爸姓谭,我是华字辈。我姆妈生我时,到山上捡柴火,肚子疼,来不及回家,就生我在树林里了。那天还下了雨。村里的老祖宗谭八爷说雨在上,林子在下,就叫华霖。你住的地方也叫谭华霖?华林说,不是你那个谭华霖。是这个。
华林说着捡了个石头,在地上写了“昙华林”三个字。然后说,我生下来的时候,我爸爸懒得想名字,就把“昙”字换成他的姓。他姓吴,我就叫吴华林,我的林上没得雨。
谭华霖高兴地搓着手,来来回回地搓,嘴上说,信不信?今天早上我出门的时候,村头的鹊子死叫。谭八爷正好过到我屋里来玩,盯着我说,鹊子叫,缘分到。谭八爷出过几年家,会算命会看相,蛮准。今天,我的眼睛一直往女人身上打转,转了一早上没得个女人跟我搭话。想不到就碰到你。这个缘分莫非就是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