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来到昙华林——方方
方方  发于:2010年10月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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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教堂时,华林觉得自己很卑鄙。为什么不祈祷主让谭八爷一直活着呢?难道为了让自己能拍跳丧,就只祈祷他活一阵子?这么想着,华林的心情便有些懊丧。进家门时,华林的母亲正在看电视。见华林进来,华林的母亲看了他一眼便说,看你这个脸色,硬像是死了爹妈一样。

母亲的话说得华林心一动,华林想,莫非谭八爷已经死了?

谭华霖的电话就再也没有来过。

十五 黑暗裹着谭水垭

学校终于放假了。早上学生一走,华林中午便搭上长途汽车。汽车上挤满回家过年的人。车窗的玻璃破了几块,冷风借着速度的力量,硬生生挤进车里,在人缝中钻来钻去。它将车上的热气吹散,却仿佛过滤一样,将臭气都留了下来。

华林没买到坐票,就一直站在车道里。他手上拎了一堆东西,肩上还背着机器。车中餐后离开武汉,走走停停,一直到下午六点才到长阳,天都已经黑下来了。

谭华霖开了拖拉机来接华林。华林在武汉没办法给谭华霖打电话。谭水垭只有村长家装了电话,可是村长家离谭华霖家有上十里路。华林把电话打给村长,夏天的时候,华林也在村长家吃过饭。华林请村长告诉谭华霖,如果能开拖拉机接他就最好。

现在谭华霖果然开着拖拉机接他了。华林激动得几乎落下眼泪,恨不能扑到他身上。但华林到底没敢,他下车见到谭华霖,两腿一软,就跪到了地上。谭华霖吓了一跳,说你这是做么事?未必想跟我磕头下跪?华林说,我是站过来的,腿不行了。

谭华霖忙扶起他到旁边一家小店铺坐下。谭华霖说,我说哩,见面磕头,这礼太大了一点。说着他就笑,一边笑一边便把华林的脚放在自己的腿上,两只手使劲给华林推揉小腿。揉时又说,谭八爷还没有死,一口气吊在那里,上不去,也下不来,不晓得是不是在等你。又说,我们不能在这里吃饭,得趁亮回去。我姆妈准备了蛮好的菜,保险比餐馆的还要好吃。你说咧?

华林一直静静地看着谭华霖,静静地听他说话,然后享受着他的搓揉。听到谭华霖的问话,方说,我当然想吃你姆妈的菜。土家菜在武汉是名菜,不过那些菜赶你姆妈的手艺一半都赶不到。谭华霖笑道,这话你留着晚上跟我姆妈说,她非得请人把你的话写下来裱到墙上不可。你这一个假期都不愁好菜吃了,我还得跟你沾光。说得华林也笑了起来。华林说,那好。我晚上说。我要说三遍。

山里已经下了雪。白雪把暗路衬得有些光亮。路面有些滑,蜿蜒着不太好走车。拖拉机突突突的声音压住了它的颠簸。华林的身体不断地腾空而起,又訇然落下。谭华霖说,今天你够呛,先是劳动你的腿,现在劳动你的屁股。华林笑,说那我不是成了一个劳动人民?

谭华霖听他如此一说,大笑起来。那是华林最喜欢听的笑声。它像是火烧出来的,热辣辣地喷在空中,呼啦啦过后是嗤嗤嗤,仿佛把雪都给燃着了。

乡下的灯光特别微弱。拖拉机已经开进了村里,四周还是黑糊糊的。华林说,村里怎么都不开灯?谭华霖说,你以为电便宜?一家开一盏灯就足够。华林说,我印象中黑糊糊的夜里,一盏灯就会照亮一大片咧。谭华霖说,那是书上写的吧?乡下的灯,亮度低,一间屋子都照不亮。再有,你看这四周都是树,树枝树叶藏盏灯还不容易?

拖拉机开到谭华霖家的时候,华林的脸都冻麻了。夜并未深,无奈天黑得太早,四周静得筺人,仿佛已经进入半夜。华林打着冷战走进谭华霖家。

谭家屋里正一片热气腾腾。谭华霖的母亲从灶房出来,笑意在满脸皱折中游走,说累了吧?蛮冷吧?赶紧喝杯姜茶。说着一杯滚烫的姜茶就递到华林的手边。

华林接过来,热气从指尖传达到全身。身体还没有暖和,心便已经温暖了。

这天夜里,华林还是睡在谭华霖的房间。床上多了一套被子,被子是新的。谭华霖说,这被子是新打的棉花。我姆妈说,让你睡这个。免得你跟我挤在一起,天太冷,冻不得。华林忙说,哪里会?我们两个挤着睡蛮暖和。谭华霖说,你就听我姆妈的吧。再说了,我这人脏,冷天里两个月才洗一回澡,怕臭了你们城里人。华林便没有做声了,心里却在说,我不在乎你臭呀。想过后,便有一点点的失望。

这一夜华林睡得很香。谭华霖一落枕,呼噜就响起。并且一直响在华林的耳边,它让华林由衷地产生愉悦。华林想,这就是我的催眠曲了。

早上华林起来时,谭华霖已经从山上挑了柴回来了。见华林出来,谭华霖说,我姆妈要在屋里生个柴炉,说是那样暖和一点。我姆妈怕冻着你。我跟我姆妈开玩笑,说你从来都不怕我冻,为么事华林一来你就怕他冻呢?我姆妈说,你的命贱,华林的命贵。你看气人不气人?华林听了只是笑。

太阳出来了,色彩淡淡的,白也白得有点惨然。伸出手掌,接不着热气,也照不化雪。

谭华霖领着华林去看谭八爷。华林买了些营养品,说是送给谭八爷的。谭华霖笑道,八爷吃了这些,死也懒得死了。华林说,那也好呀,那我就救人一命了。谭华霖说,是也蛮好的,那你就明年冬天再来。他终归有死的一天。华林说,你这样讲,八爷会不高兴的。谭华霖说,怎么会?死又不是什么坏事?人在两界走,在这个世界死了,就会在那个世界活。说不定八爷到那个世界会活在城里咧。

华林听过心里一惊,不知怎么,他想起了爷爷。华林想,这样说来,爷爷说不定在那一界也过得蛮好咧。

十六 华林的惆怅

谭八爷屋里的鸡,在门口屙了很多的屎,却无人打扫。谭华霖和华林只好低头择路进门。谭华霖说,以前清扫门前的场子都是八爷的事。

谭八爷现在躺在床上,一入秋就是这么躺着的。床上的被子黑糊糊的,棉絮撕撕拉拉地露了出来。床贴着墙,墙壁上糊着报纸,报纸业已黄成了土色。谭八爷的面孔发黑,眼睛也黯淡着。比上次华林见他时,瘦了许多。

谭八爷见华林去了,想撑着坐起来,撑了两下,没起来。华林忙说,八爷,你就躺着。谭八爷说,华林,你是来看我走路的吧。华林一时没有会过意。谭华霖便说,八爷说你是来看他死吧。我们这里老人家死就是走路。谭八爷说,是呀,就是走顺脚路。

华林便有些难堪,不知道说什么好。谭华霖说,华林特地冒着雪赶过来的。车上没有座位,他就一直站着。谭八爷高兴道,好好好,你给了我面子,我要尽量赶在你住谭水垭的时候走路。你想照跳丧是不是?只有我死,这个丧才跳得最热闹。别哪个走路,都赶不上我这个。华林,你选对人了。

华林心里不忍,忙说八爷,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来看你的。你看,我带了一些药。听说你主要是气喘,难得过冬。我这些药都蛮有效的。还有,这是营养品,你多吃点,身体会好一些,这些东西都抗病。

华林说着把自己带去的东西一一亮开在谭八爷的床上。

谭八爷说,我就几天工夫了,吃了是浪费。谭华霖说,这是华林的一片心。你把这世上没有吃过的东西尽量多吃一点,到了那边,吹牛也响些。谭八爷就笑,说未必我到了那边,还当谭八爷,说不定是个女娃子,天天在屋里绣花,到哪里去跟人吹?谭华霖就笑,你谭八爷的狠气,我晓得。我算准了,你到了那边,比在这边还要谭八爷,牛皮照样吹得大。谭八爷一下子就笑出了声,笑完又咳,咳时大口地吐着痰,床边的泥地都被湿透。吐完说,华林,跟你讲,这世上最晓得我底细的就是他这个谭华霖。我死了,他来替我操持跳丧,我样样放得下心。

说着谭华霖跟谭八爷讲哪些人会来,歌师是哪个,鼓师是哪个。四乡八湾能跳的人大概有多少。谭八爷说,鞭统和落气纸多备一些,让华林好照相。又说,乡里说了几多回要建白虎堂,还没有建。要是建了白虎堂,华林拍起来还要好看。

谭八爷和谭华霖连说带笑地谈着死亡和丧事。他们快乐的声音令华林心里莫名生出些振奋。华林想起爷爷死的时候,他们一家人哭得天动地摇。那时华林因为心里悲伤,几乎一个星期不想跟人说话。死亡对于他们来说何等残忍,可在谭八爷这里,却是一份快乐。

华林回来的路上问谭华霖,谭八爷明知自己要死,为什么还会这样开心?谭华霖说,我们是土家人。我们土家人是真正视死如归的。因为人人都这样。这一界的死在那一界是活,反过来,这一界的活在那一界却是死的。活着虽说有活着的好,但死也有死的好。活着有多少个好处,死着也同样会有多少个好处。

华林听罢无言。他使劲的琢磨谭华霖的话,觉得有些玄,又觉得是那么回事。

不知是这年的天气暖和一些,还是吃了华林带去的营养品,慢慢地谭八爷身体好了起来。原来只能躺在床上的,现在可以试着下地了。有一天还慢慢地走到屋前的场子上晒太阳。晒过太阳后,还把鸡屎扫了一遍。过往的人都问,八爷,顺脚路走不通?谭八爷说,是呀,顺不过去,白让你们操心了。

谭华霖听说这事,又带着华林去谭八爷那里。谭八爷见华林就笑,说你那些药和营养品管用,我一吃就好。华林忙说,太好了,能好当然最好。谭华霖也笑,说好么事,你这一趟那不是白跑?华林说,怎么是白跑,把八爷的病治好了就跑得值得。谭八爷说,这世上的事,硬是个反的。人不想死的时候,他偏要你死,等你想死了,而且家家户户都在等着你去死,连丧事么样办都弄好了,你倒是不死了。谭华霖说,不死也不消着急,总是有死的那天。反正你总是死在我俩前面,哪天你再要死了,我还帮你张罗跳丧,华林还来拍照片,是吧,华林。华林把头点得如鸡啄米。

华林每天都背着数码相机在村里转,他只好拍些乡村过年的片子。每张片子都有红红火火的味道。华林心情偏冷,他并不喜欢热闹的画面。

不知不觉间,已经晴过好些天,年也过得差不多了。华林准备回家。谭华霖说,过完元宵节再走,乡下过元宵节热闹,又挂灯又放炮,肉多得吃不完。华林想了想,说还是回去吧。学校也要开学了,家里也还有些事。谭华霖说,那好吧,还是我用拖拉机送你到县城。

结果这天晚上,华林失眠了。谭华霖就躺在他的身边,他的呼噜依然惊天动地着,他的气息散发得满房间都是。华林使劲嗅着这气息,想把它们全部收到自己的身体里。但华林一用劲,反而什么都吸不进了。于是华林的眼泪流了出来。

华林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流下眼泪,他只知道他明天要离开这里。而一想到离开,他便有些痛苦。华林在床上翻来覆去。

谭华霖一阵呼噜打了一半,突然醒了。他听到华林翻身,说你没睡着?华林说是呀,睡不着。谭华霖说,白天累得要死,怎么会睡不着?华林说,明天我要走了,心里有些难过。谭华霖清醒了,说暑假再来就是了,我姆妈说你是个真喜欢谭水垭的人,她蛮高兴,像是自己又得了一个儿子。我姆妈今天还说了这个话的,你听到没有?华林说,听到了。我蛮喜欢你们屋里。我希望我能在这张床上躺一辈子。谭华霖笑道,那好,等我娶了老婆,我把这床送给你。华林流着泪,说,我是说,我想跟你过一辈子。谭华霖呼啦一下坐了起来。他没有笑,望着华林满是泪水的脸,他显得非常惊讶。

谭华霖而后就一直坐着。月光从窗口透进来,照在谭华霖身上,他的影子便落在了华林的脸上。华林躺在谭华霖魁伟的阴影里。泪眼迷离中,他竟模糊地睡了过去。

清早华林起来,没见着谭华霖。谭华霖的母亲给华林做了早餐。华林问谭华霖呢?谭华霖的母亲说,一大早的,带着砍刀进山砍茅竹了。华林的心里“咯噔”了一下。但他还是问,不是说要送我到县城的吗?谭华霖的母亲说,这个鬼呀,未必把这大的事忘记了?莫不是特意不送你回去,想留你多住几天?华林脸上有几分惊喜,说真的吗?如果是这样,我就再住两天。

早餐还没有吃完,有人在门外喊华林。华林跑出去一看,是村头的毛根。毛根说他正好要去长阳办事,带华林一脚。华林怔了怔。谭华霖的母亲跟了出来,见毛根大声叫道,没得你的事,我们留华林再住几天。毛根说,谭华霖一早到我屋里跟我讲,让我送华林去县城。谭华霖的母亲说,哦,这样呀。

华林心里很明白谭华霖的意思。他心如刀绞,但脸上却十分镇定。华林说,毛根你等我一下,我拿了行李就出来。

只几分钟,华林就坐上了毛根的拖拉机。华林的目光在村背后的山上搜寻。山上晨雾缥缈,偶尔一只鸟飞过。华林想,谭华霖,你是在哪片山头砍茅竹呢?

毛根似乎看出华林在想什么,笑道,我们这片山呀,树太多了,一万个人进了山都看不到影子。

华林没有说什么,他心里惆怅得厉害。他知道谭水垭这个地方他再也不会来了,而谭华霖这个人也永远离他而去。

十七 拖拉机翻下了山

毛根的拖拉机开得很快,华林的惆怅在他的颠簸下慢慢变得麻木。冬天的清江,水面上薄雾朦胧,岸边白色的芦苇在冷风中柔弱地摆荡。

十点钟不到,他们就进了县城。华林立即买了下午的车票。毛根说,我去办点事,中午我们一起吃饭。我请你。华林说,不用不用,你要忙就忙你的。毛根说,没得关系,反正我也是要吃饭的。华林说,那我请你好了。毛根说,你请我?谭华霖要是晓得了,还不把我的脑袋拧下来?这是他给你的送行饭!他专门跟我讲好了的。

华林怔了怔,没有再跟毛根争执。

毛根跟华林约了见面的时间和地点,便突突地走了。华林哪儿也不想去,他找了一处喝茶的地方,一边喝茶,一边茫然地看着街景。街上走过的每个人,都让他想起谭华霖。他把谭华霖的面孔往他们每个人脸上粘贴,贴着贴着,谭华霖有些模糊不清了。模糊中华林想起了自己来清江的目的,想起吴老师的话。华林自语道,我是怎么搞的?我现在是怎么回事呢?我到底想做么事呀?我莫不是鬼迷了心窍?我一个堂堂的摄影家,把魂丢到谭水垭了?

突突突的声音,把毛根又带到了华林面前。

毛根一副大喜的样子,人没下车,先就喊了起来,华林,出大事了。华林吓了一跳,说么样了?毛根说,谭八爷一早跑到谭华霖屋里去找你拍照。谭华霖的姆妈说你走了。又说你蛮不想走,该做的事都没有做成。谭八爷说怪就怪他没有死成。又说不能让华林对我们谭水垭太失望,这丧还是要跳。谭八爷说要给你跳一把活丧。华林不解,说么事活丧?毛根说,就是吃生斋。华林还是没有懂,说么事叫吃生斋?毛根急了,说就是人没有死,先跳丧。华林大惊,说那怎么行?太不吉利了。毛根说,没得关系。谭八爷说了,他也蛮想晓得自己死了过后,垭子里是么样庆祝的。华林说,不行不行,哪有这种事?毛根说,你们那里不行,我们这里行。这个机会蛮难得,我们村里十几年前搞过一回,后来就再没有搞过。这回是你面子大,谭八爷是为了你,才亲自要看自己的活丧。谭华霖就打电话来说,叫你赶紧回去。华林说,是谭华霖打的电话?毛根说,不是他还是哪个?你以为别哪个能使唤得了我?

华林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有一种说不出的欢喜。他立即就去把票退掉了。

吃过中饭,华林又回到拖拉机上。中饭钱是华林掏的。华林说,既然不回武汉,这顿饭就不算送行。毛根只好依了华林。

拖拉机沿着来时的路,突突突地朝谭水垭狂奔。

路很坎坷,车颠簸得厉害。华林的身子被甩来甩去。华林说,慢点好不好?毛根说,这样坐车才有味。慢腾腾地有么事意思呀?

华林很快就适应了这么个甩法。华林说,活丧么样个跳法?毛根说,跟跳死丧一样。该么样跳就么样跳。只不过棺材是纸糊的,里面不睡人,光在上面写丧主的名字,火烧的时候把纸棺材和名字一起烧,就算做完丧事了。华林说,家属未必没得想法?毛根说,怎么会?一个人不是生就是死,生生死死正常得很。迎生送死,也是应该。跳活丧只当是演戏练习的,家属还不是跟着一起看。华林说,大家真的都这么想吗?毛根说,一生下来就是这么想的。只有你们城里人,把死人看得吓死人。死个人,天都要塌了。华林说,那得要看死的是么事人。毛根说,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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