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晓凌板着脸走过去,把文件往桌上一放,顺手从那一摞书上抄起一本,他想看看这一堆都是些什么玩艺。
他这一拿惊动了梁景健,他茫然地抬起头,从眼镜片后面扫了郭晓凌一眼,突然惊觉地站起来。拿着版呆了五秒钟,竞然鞠了个躬下去:“郭……郭主任。”
郭晓凌虽然一贯严肃,可毕竟年轻,大家顶多对他敬而远之,也没人真怎么怕过他。他第一次看到有人面对自己如此紧张,还是个年龄不小了的中年男人,一时之间也有点不过意,嘴角动动:“我没事,你看你的版吧。”
老王放下茶杯嘿嘿一乐,用他那特有的山东味普通话说道:“哎哟,我还没注意呢,郭主任啥时候大驾光临了?”
郭晓凌鼻子里“嗯”了一声算作回应,停了一会才道:“我来送个文件,关于社里给员工的福利,组织安排大家分批进行拓展训练的事,一会儿你们自己看看。”
一句话激起千层浪,屋里坐的几个人不由得议论纷纷。
“什么拓展训练?什么是拓展训练啊?”有人问道。
号称万事通的老王给他解释:“就是电视上演的那种,从高台子上背对着地面歪下来,不许打弯,底下站着一排人接你,你得绝对信任底下的人……还有爬个泥坑啊,搞个攀岩啊,穿越个原始森林啊,总之就是折腾你,锻炼你,培养你的团队精神……唉我说郭主任是这么回事不?”
郭晓凌随口答道:“我也不知道,得看社里找哪家公司吧。”
老王道:“是,具体内容肯定不一样,不过大同小异,都是折腾人。我这老胳膊老腿的还拓展个什么劲啊,不如把这钱发给我,让我买上半斤猪头肉吃吃呢。”
小舟扑哧一笑:“王老师你还吃啊,就忘不了您那猪头肉。”
老王笑道:“不是吗,给我猪头肉吃了就相当于训练我了,起码训练我牙口了。”
另一个校对小李道:“人家拓展训练训练职工提高职工素质为单位创造效益,老王你吃上半斤猪头肉能为咱社里创造什么效益啊。”
老王道:“怎么不能,吃肉我补脑了啊,我看版看得快看得准了啊。我看拓展训练才没用呢,哦,把我这老大爷往野林子一扔叫我活生生走出来,累我个半死还怎么工作啊,这快过冬了万一叫狼叼去了这不给咱报社造成损失吗。”
小李一乐:“且呢,那得给您算个因公殉职,没准还能追认个烈士什么的。”
老王抱怨道:“也不知道咱社领导怎么想的,起的这是什么哄啊,人家搞拓展训练的是外企公司什么的,咱报社四平八稳的都是搞文字的人弄这套干吗,没必要!还不如组织员工上哪里旅旅游,过过冬呢。”
小李冷笑道:“旅游那得多少钱啊,拓展训练才几个钱啊,还‘培养你素质’呢,训练得你身强力壮死皮赖脸了,将来给报社搞创收去啊。”
校对科科长杨华阻止他们道:“行了行了,都少说两句吧,这也是社里关心大家,怕累着你不去不就是了,赶紧看版吧。”他边说还边向郭晓凌的背影微微努努嘴,那意思是当着总编的红人言语要慎重。
郭晓凌倒没怎么注意他们在吧拉什么,他正一本本翻着梁景健面前的书。那些书除了《汉语大辞典》、《校对实务》、《编校符号》等工具书外,还包括什么《古文观止》,《唐诗选萃》,《宋词精选》《城市建筑》《城市旅游开发》之类与工作有关的书籍,甚至还有四本厚厚的《百科全书》。翻着翻着,他不由得抬头看看缩在一堆书后面看版的男人:圆圆脸,红脸膛,一件半新不旧的军大衣,猛一看跟郊区菜农似的,没想到还这么好学。
其实校对挺简单的,只要文字基础不错,懂得规矩,心再细点就能胜任,这校对室里除了老王年纪大点不计算在内,有两个是连正规大学也没上过的。这个梁景健是别人介绍来的临时工,都不知道能不能长干下去,却还搞那么认真,倒真是让他另眼相看了。
想到这里,他不禁问道:“这些书都是你买的吗?”
梁景健又像吓了一跳似的,欠欠屁股,有点结巴:“哎……有我买的,有借的。”
郭晓凌也没别的话可说了,嗯了声又接着翻。
梁景健还等着郭主任指示呢,仰着头看了半天发现他始终无语,倒有些尴尬。揉揉鼻子,接二连三地打了几个喷嚏,鼻涕眼泪都下来了。
他一只手堵着直往下落的清鼻涕,一只手到处翻腾着找卫生纸,却是怎么也找不出来。郭晓凌抬起脸皱着眉头看了半天,眼见着他那鼻涕要过河了,终于从自己兜里掏出一包面巾纸递过去。
“哎,谢谢谢谢……”梁景健手忙脚乱地接过面巾纸,翘着手指头去拽。
老王关切地道:“怎么了景健,冻着了?”
梁景健对老王还比较松弛,不好意思地一笑:“咳,昨天夜里炉子灭了,怎么也没弄着,冻了一夜,可把我冻得不轻。”
小舟道:“梁老师你们那里还没供暖吗?”
梁景健又咳了一声:“我那是租的个筒子楼,里面哪有暖气啊。”
小舟吐吐舌头:“天哪,都这会了还没暖气可怎么过啊,前两天我就冻得不成了,梁老师那炉子能管事吗?你不能找个带暖气的地儿啊?”
小李接茬道:“周舟小姐你懂不懂得广大人民的疾苦啊,没暖气的人多了去了,有人连炉子还没有呢。”
小舟白了他一眼:“我不懂疾苦,反正我就见你满嘴流油来着,死肥猪!”
小李装腔作势地拍桌子:“嘿我说你这可是人身攻击啊小丫头片子……”
郭晓凌被逐渐浓郁起来的烟味熏得难受,又听他们吵吵个没完,便放下书,一言不发地向外走去。
走到门口,梁景健捏着那包面巾纸在后面喊:“哎郭主任你的纸。”
郭晓凌头也不回:“不要了。”
5.李阿姨
似乎最近魏总编心情不大好,据非官方消息称,他好像因为人事和财务上的一些问题跟社长有点矛盾。郭晓凌没去问他,他一向不过问魏骏工作上的事,他自己就没什么上进心,也懒得多掺合这方面的事。
树欲静而风不止,他不去掺合,魏骏也没忘了他。连着三周没找地儿约会,也没在报社有什么不轨言行发生了,这天,魏骏叫郭晓凌去办公室一趟。
郭晓凌走在路上就很警惕,他首先想的是上次在办公室所受的“偷袭”,那滋味可把他折磨得不轻,虽说事后回想起来还有那么点刺激感,但无论如何也不想再来第二遭了。
他进了魏骏的办公室,看看没人,也不关门,径直走过去:“什么事?”
魏骏皱皱眉头努努嘴:“关上门。”
郭晓凌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把门带上了,但很明显的是个虚掩的状态。
魏骏没再计较,他的心情好像也没有多坏:“晓凌啊,问你个事儿。你是不是认识舞蹈学院一个从法国回来的教授啊?好像还有点名儿是吧?我老婆她表妹想去法国跟她男朋友会合,想走留学的路,她也是学艺术的,你替我联系联系那个人,叫他帮着介绍介绍情况,写个介绍信什么的?”
郭晓凌本来还没什么,听了这话顿时就很不爽了,他面无表情地道:“这是公事吗?”
魏骏一愣:“什么意思?”
“今天早上开会不是说以后不许占用上班时间讨论私事吗?我想这不属于我的工作范畴吧。”郭晓凌冷着脸又加上一句,“我没义务帮你小姨子办事吧。”
魏骏脸上有点难看了:“你这有点来劲啊。”
郭晓凌哼了一声,低下头不说话了。
魏骏不大耐烦地道:“我说,这么点破事你就别给我摆架子了,赶紧的给我办了,我最近可没工夫跟你较劲啊。”
郭晓凌恼怒了:“我有工夫!凭什么啊,我就这么贱?”他的声音放低了一些,“凭什么你的事都是事,我的事就不是事了?凭什么你就能对我呼来喝去的,永远都是以你的时间为准,我怎么就得随叫随到,随时待命,还得管着你老婆那头七大姑八大姨的事!”
魏骏把被子往桌面上重重一墩:“没完了你还,别说得自己那么伟大,跟个受气小媳妇似的,我对你够忍让够好的了。”
郭晓凌冷笑:“是好,好到我这辈子都还不清,永远得跟你屁股后面转。”
要搁往常,魏骏肯定笑眯眯地来上一句:“错,是我跟着你的‘屁股’转。”可今天他也不大吃这套,把脸一撸,也冷笑起来:“这是跟我抱怨啊还是邀功啊,我说郭晓凌你凭良心说说你都为我干过什么事?还随时待命,敢情你整天在那里为我守身如玉来着!”
郭晓凌抬起头来:“你什么意思?”
魏骏继续冷笑:“我什么意思,你那后背上牙印和伤疤哪来的,别告诉我是你自个咬的——你当我瞎啊?我是不惜的说你,你就别在这儿跟我装纯清少男了行不?……”
魏骏比郭晓凌大二十多岁,向来对他比较包容,郭晓凌耍个小脾气,说个不好听的话一般都不给他计较,今天摆出这么一副突然变脸的架势来,又说出这么一番令郭晓凌既委屈又无可辩驳的话来,他还真是一是有点难以接受。
郭晓凌身上的血腾的就都涌到脸上来了,话却堵在嗓子眼里一句也说不出,眼泪马上要下来了,他强自忍回去,扭身就往外走。
门开了,副刊的一个女同事捧着版正好进来,看见他笑着叫了声“郭主任也在”,郭晓凌理也不理,迅速擦过她,匆匆走了。
郭晓凌气得中午饭也没吃下去,心里堵得要死,送上来的稿子有个把原政协主席写成政协主席的笔误都没注意。
二样交到另一位总编杨总手里,才发现了这个大错误,杨总气呼呼地亲自跑来问责,把从上到下尤其是郭晓凌一顿臭骂。整个办公室里被他骂得默然无语,郭晓凌更是给郁闷坏了。
下了班,他堵着饿得隐隐有些疼痛的胃坚持开到父母家,垂头丧气地开开门。
本来是想来这里清静清静,没想到母亲过去的一个老同事李阿姨也在,还带着她的小孙子。厨房里父亲正在奋力与饭菜鏖战,客厅里灯火辉煌,母亲和李阿姨聊得热火朝天,其间夹杂着小孩的尖叫,那叫一个热闹!
郭晓凌看到这种情形,当场就想走,然而李阿姨眼尖,一下就看见了他:“哎呀,说曹操曹操到,这不是晓凌回来了吗。”
郭晓凌无奈地走过去,嘴角使劲上挑,挤出一个几乎看不出来的微笑来:“李阿姨。”
李阿姨是有名的大嗓门,话一出口震得郭晓凌耳朵嗡嗡直响:“哎。我说老孟,你看好几年没见了吧,咱晓凌怎么还是这么腼腆啊。我记得晓凌今年也得三十了吧,都在社会上混了那么多年了怎么还羞答答跟个小闺女似的。”她又转向郭晓凌:“这可不行啊。我刚听你妈说你年前当上总编室主任了,好啊,看来咱有才怎么着领导都会赏识咱的。可我跟你说啊,当领导就得有个当领导的样子,你没有气势底下就不怕你,你得能撑起来!你得会说!往那一站得把他们震住。……”
李阿姨还欲向郭晓凌传授自己的“领导经”,多亏郭父前来救阵:“甭聊了,吃饭啦吃饭啦,尝尝我的盐爆虾。”
“哟老郭行啊,还盐爆虾呢,如今整个一大厨啊。”李阿姨转移了注意力,开始调侃郭父。
郭父难得有这么个大显身手的机会,使出生平(退休后)所学,炮制了一大桌子菜,看上去倒真的是琳琅满目,色香味俱全。
李阿姨的小孙子吃得带劲儿,李阿姨也是赞不绝口,直夸郭父干啥像啥,乐得郭父不吃就饱了。
饭桌上气氛如此热烈,郭晓凌却感到厌倦至极,他有一搭无一搭地扒着饭,可这又引起了李阿姨的注意:“哎我说晓凌你怎么这么不下饭呀?看看看看,这半天了,就这么一小碗还没动地方呢!你又不是小姑娘,还减肥啊?”
郭晓凌皮笑肉不笑地“嘿”了一声,不搭理她。李阿姨继续发表意见:“我就不明白现在的年轻人,尤其是那年轻小姑娘,一个个瘦得跟干鸡似的,还哭着喊着要减肥,整天吃那么点,还没鸟食儿多呢,我儿媳妇也是,吃不了两口就饱了饱了,我就不信她真饱了!而且油不吃肉不吃面食也不吃,要跟咱们年轻那会儿,饿个半死,我看她们还有那么多臭毛病没?”
郭母笑道:“你这思想落伍了,人家现在的小姑娘都爱漂亮。”
李阿姨嘴一撇:“得,我可没看出哪漂亮来。……哎不过说起漂亮,我们院新搬来一小姑娘长得是真漂亮,就跟那个演电视的演员似的,就是那个……演那个《幸福像花儿》的那个,叫……叫什么来着?”
郭父抢道:“孙俪”
李阿姨一拍大腿:“就是她,还是老郭记性好……这姑娘家是外地的,江西还是哪得,按她们那话说,得是个公司白领吧,我问了,还没找对象呢。我看跟晓凌年龄什么的也特合适,要不我给你们介绍介绍?”
郭晓凌皱皱眉头不说话,郭母却来了兴趣:“真的?有那么漂亮?……其实漂不漂亮得到无所谓,关键是人得好。外地的不要紧,反正咱有房子,也不用她多有能力……”
郭晓凌不耐烦地打断她:“妈……”
郭母笑道:“你看你看,我只要一提这些事他就这样……我是一点办法没有。”
李阿姨正色道:“晓凌你这可就不对了,你李阿姨不是外人,你跟我实话实说,你到底是谈过没有?”
郭晓凌低头扒饭不回答,郭母替他答道:“我们晓凌是真没谈过,这点我可以给他作证,从来没往家里领过姑娘,都没见他跟谁有多少来往……这孩子,从小就爱把自己闷屋里。”
李阿姨道:“不是我说你啊老孟,你看你,晓凌都三十了还一口一个孩子的,你可不能再把他当孩子看了。有道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整天不跟女孩子来往哪行啊。就算李阿姨不给你介绍,你平时就没有看得上的?”
她见郭晓凌始终不语,又转向郭母:“现在的年轻人都不愿意负责任,喜欢自由,你不能由着他的性子来啊,我们家明维当初也整天闹着不想结婚来着,要不是我逼得紧,现在能有这么个大孙子?”她说得兴起,饭也顾不上吃了:“朝阳公园有个相亲大会你知道不?现在好像每个周末也都有家长过去给孩子看对象去了,你要是不满意我给介绍的这,你、或者老郭,平时没事拿着晓凌的照片,过去看看,那边都是这个年纪找不着对象的,条件好的可多了呢……”
郭母很动心地望了郭晓凌一眼,但见他放下饭碗站起身来:“李阿姨你们先吃着,我吃饱了。”
郭晓凌扬长而去,身后响起李阿姨小孙子的尖叫:“我还要吃虾!!”
吃完饭李阿姨还没有走的意思,郭父窝在厨房刷锅洗碗,郭母和她在客厅继续头对着头嘀咕,不时发出一阵笑声。
郭晓凌越听越焦躁,他把手从鼠标上移开,想去关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