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两个人踌躇了很久后也跳过去了,于是轮到了郭晓凌。
郭晓凌爬到四五米高的时候突然有些头晕,随后感觉保暖内衣裹得汗呼呼的往外冒,绳子绑的也不对劲了,他朝下看了一眼,好多个脑袋都在朝自己看着,呼了口气,接着爬。
到了顶端,他本打算走过去直接一跃而过的,结果走了一步,脚底忽然一滑。这一滑幅度不大,底下都没看出来,但是木板窄小,他在上面吓得一身汗全变成了冷汗,手不自觉地就向上攥住了保险绳。
再这么往下一看,人全成了晃动的黑点子,一下子就浑身紧张起来。
教练在对面威逼利诱:“跳啊!很简单的,快过来!跳过来你就胜利了……”
郭晓凌被他吵得愈加头晕,简直就想怒喝一句“闭嘴”了。他用汗湿的手抓着绳子,打量一下对面,觉得简直比牛郎织女那天河还要远。
刚抬起脚,就觉得木板剧烈的晃动起来,似乎马上就要一脚滑下去了。他也不知道是不是掌管绳子的那几个同事晃的,因为他连看也不敢转头看。
郭晓凌放下脚,非常耻辱地发现,自己惊吓难过得眼眶都发热了。
教练还在鼓励,软硬兼施,同事们也在那里不停地劝说他。在这一片嘈杂里,郭晓凌慢慢蹲了下来。
时间离他刚爬上去已经过去了将近二十分钟,底下的同事都不耐烦了,有几个估计有生之年看不到郭主任跳过去,干脆就离开了。
教练这种事见得多了,还不放弃,甚至把跳板往后撤了一点,喊道:“今天你必须跳过来,战胜自己,否则你就永远也不要下来了……你们几个不许放绳子啊。”
又过了十分钟,有人看郭晓凌有点不对劲,就喊了一声:“郭主任你没事吧。”
郭晓凌不回答,他几乎是趴到板子上了。那姿势表明了打死也不会跳。
有女同事在上边的看不下去了,劝教练说:“算了教练,让他下来吧。”
教练又努力了几次,也觉得此人无可救药,再说本来今天他们这个报社预备的时间就很短,终不能让他在上边晾一天,便道:“行了,真不行就下去吧。”
结果郭晓凌让下也下不去了,他蹲在上面简直是个要瘫倒的姿势,最后还是两个人爬上去半拉半抱把他给弄下来的。
看着郭主任狼狈不堪的下来,大家都觉得好笑,没想到一向冷冰冰拒人于千里之外前两天还觉得怪有胆量的郭主任竟然没用到这个程度,这也太逊了,简直连女生也不如嘛。
郭晓凌在地上还踉跄了一下,他很快就推开扶他的人,跑出好远,扶着树呕吐起来。
他头昏脑胀恶心不已地呕吐了半天,连一口水也没吐出来,最后靠着树坐下了。
好几个人跑过来问他:“郭主任,没事吧?”
郭晓凌面色惨白,半闭着眼无力地摇摇手,见他们始终不离去,方从口中挤出几个字相送:“没事……你们去吧……我休息一下。”
身边没有了动静,郭晓凌休歇了一会儿,觉得胸腹的烦恶好了一些,只是依旧有些头晕,四肢发软,一丝力气也没有,抬起胳膊来,手都是颤抖的。
正在这时,单位一个刚来没多久总喜欢对他眉来眼去的小姑娘走过来,蹲在他身边,递过去一瓶纯净水:“郭主任没事了吧?喝点水吧。”
郭晓凌调整焦距看看她,道:“谢谢,不用了。”他抬了抬屁股,道:“……能不能麻烦你去那边把我的包拿过来,我里面有自己带的热水。……那个黑色的……”
“知道。”小姑娘很高兴地答应了一声,站起来跑去了,很快,就提着郭晓凌的包过来了。
提过包来,小姑娘继续和郭晓凌搭讪。
“郭主任你有恐高症阿?”
“没有。”
“没有?嘿嘿你刚才在上边那样太逗了……”
郭晓凌干咳一声,不想理会,用颤抖的手拧开杯子盖。
“郭主任你这包什么牌子的啊,真好看。”小姑娘又换了话题。
郭晓凌没理她,专心致志地喝水,一言不发。
小姑娘又自我解嘲地说了几句,也觉得无趣,便站起来道:“那我去那边看看。”
郭晓凌继续缓着,喝了几口热水的他渐渐舒服多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看见梁景健朝自己走过来:“郭主任,你怎么样了?我听说……”
郭晓凌挥手打断了他的话:“坐吧。”
梁景健为难地看看地面上一摊冻土,并没发现有可坐之地,可是郭晓凌那口气就像到了他家让客人坐沙发似的,不坐都觉得对不起他。他看看郭晓凌明显价格不菲的裤子与土地之间也是丝毫没有任何阻隔,便狠狠心擦也不擦,一屁股坐下来。
“郭主任你没事了吧?”坐下来的梁景健继续问道。
郭晓凌啜了一口水,没有回答,却莫名来了一句:“你挺厉害的呀。”
“我?”梁景健挠头。
“嗯……跳过去了。”郭晓凌解释道。
“唉……唉……”梁景健未语先嗟叹了几声,最后方不好意思的一笑:“其实吧,刚开始我也吓得不轻,怎么也不敢跳,后来我就想……就想对面是我对象,……嘿嘿,等着我去救她,我不去她就得没命,一咬牙就跳过去了。”
“哦?”郭晓凌着了意似的转过脸来,“你对象?不是离婚了吗?”
“是离了……那也算前妻吧,她要有什么事那也不能不管啊……当然人家也没什么事。”
郭晓凌沉默了一会儿:“你……挺喜欢她?”
梁景健红脸更红了:“还好吧……自己老婆那还有不喜欢的……我们虽然离婚了,我也不怪她,我知道我没本事,她要强,跟我不是一路的,能陪我伺候这么多年老娘已经不容易了……再说我也不能耽误了孩子……唉,她愿意走就走吧,归根结底还是怪我……”
郭晓凌像个小孩似的把空杯子倒过来在手里搓着:“你对她很好吧。”
“唉,还行。她教书忙,我都是做好了饭给她送学校去,千万不能让她误了饭点,不然她会胃疼的……唉,好不好的都是过去的事了,再说这都是小事,该做的,我除了对她好点还能给她啥啊……哎这不又扯远了吗,郭主任我听说你……”
郭晓凌再次打断他:“我看快结束了吧,你看那边都过来了……老梁,你能不能拉我一把?”
下午,二十余人早早地回到报社,余兴未了地一群人和正要下班好奇心正强的一群人凑到一起,立刻就叽叽喳喳地交流起来。郭晓凌双腿发软地绕过他们,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他在椅子上坐了很久,听着外面由喧哗变得寂静,终于把所有人都熬走了。看着熟悉的办公环境,想想训练基地那荒郊野岭铁网遍布的,心思都有些恍惚。
指针已经到了六时,郭晓凌站起来,腿还是有点软,他抬起手看看,依然还在打颤,但他不能不走了,他收拾收拾走出去,手按在电梯按钮上。
身后忽然响起脚步声,他回过头,看到魏骏不知从哪个旮旯里冒出来了。
“你……你怎么还没走啊?”郭晓凌纳闷道。
“你不也还没走吗……我陪着你。”魏骏用一种仿佛是调情的口吻道。
电梯门开了,郭晓凌率先走进去,魏骏也紧跟着进去了。里面没人,魏骏笑眯眯地道:“听说你今天的事了……你还怕这个啊?”
郭晓凌有点恼怒地道:“你未必就不怕。”
“哟哟,急了,恼羞成怒啊你这是。”魏骏笑得更厉害了,“我也没说我不怕啊,我又没批评你,我就是觉得新鲜,不然我下次吧你绑起来吊到天花板上?”
郭晓凌冷着脸一转头,恰好电梯也到底了,他快步走出去。
魏骏赶上去,在空无一人的大厅里一拉他的袖子:“哎。”
没想到郭晓凌一拉即倒,差点歪魏骏怀里。魏骏不由自主地扶住他:“怎么了怎么了……怎么跟不倒翁似的一拉就倒啊。”
郭晓凌倒被气笑了:“你们家不倒翁一拉就倒。”
魏骏保守性地一点点撒开他,也笑:“就是倒啊。”
“你让它给我倒一个试试?”郭晓凌似笑非笑,可就是迈不动步。
“得嘞。”魏骏索性架住他一根胳膊,“郭晓凌同志,组织上出于对你的关心,正式决定由本总编送你回家……你就甭开车了,就你这样的,到大街上也是一马路杀手……”
左右无人,也没什么,郭晓凌随他扶着走,嘴里还硬着:“你撒手,我自己能回去。”
“闭嘴。多好一司机啊你还不知足,我知道你这小身板,今天故意让小张自己先回去了,就等着瞅瞅你,送你回家呢。”
郭晓凌也不再反对,乖乖坐上魏骏的车。
在车里他们俩都放松多了,汽车驶出报社,天都黑了,路口等红绿灯时,趁着夜幕,魏骏探出头去在郭晓凌脸上“叭”得亲了一口。
“啧。”郭晓凌嫌弃地擦脸,“你又喝酒了?”
“嗯,中午有个饭局。……去哪?去不去你家?”
“干嘛?今天不用陪你老婆啊?”
“不用,她回娘家了。”
“那你就回去呗,我又不是替补。”郭晓凌撇嘴道。
“郭晓凌!你非惹我生气是吧?你说我把你当人看你怎么老往驴棚里跑啊……”魏骏气笑道。
“你才驴呢,咱俩谁像驴?”郭晓凌伸手压住魏骏握方向盘的手。
“嘿嘿出车祸了……”魏骏躲他,“你别整得真出了事明天咱俩一块上都市报啊……”
“上就上呗,再配一大照片:中国城市报总编魏骏与一不明男子同居一车关系暧昧。加一大题目:车祸引出一场旷世孽情。”郭晓凌面无表情陈述,简直像在编前会汇报工作。
魏骏哈哈大笑起来:“晓凌你这不也会贫嘛,我早看出来了,你有当狗仔队的潜质,在咱报社是不是屈才了啊。”
郭晓凌仿佛也是兴奋起来:“那是相当屈才。”
“说真的,去不去你家,还是出去开房?做个足疗?”魏骏笑道。
郭晓凌沉默了一下,道:“今天算了吧。我妈生日,虽然不是整数,也得庆祝一下,我昨天在我们楼下定了蛋糕,你还是把我送我妈家去吧。”
“好吧。”魏骏直了直腰道,“不能耽误了你尽孝心啊。”
他开着车,又道:“晓凌咱得有多久没在一块了?”
郭晓凌看看窗外:“天天在一块,你整天折磨我,你忘了我可没忘。”
魏骏笑道:“好好好,我错了,我向你赔罪……那郭少爷,我要求预约,能不能给我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啊?”
郭晓凌微微一笑:“看表现吧。”
10.包子
从昌平回来后,郭晓凌喜欢上了去校对室。
其实报社里不少人都喜欢校对室,因为那里就是个事实上的聊天室和吸烟室,跟排版室挨着门,大家有事没事的都爱去坐坐,抽根烟,侃上几句——至于校对室的人,除了梁景健跟被焊上了似的热衷于坐在自己办公桌前读版——真赶着看版的时候,反倒会跑出去另找个安静的地儿。
郭晓凌有自己的办公室,又厌弃校对室的烟味儿,之前是能不在里面呆就不再里面呆,现在的改变,说到底有百分之八十是因为梁景健。
他是一个外表冷漠但是内心颇有些道道的人,在压抑下更有些怪异的倾向。他之前虽然注意到梁景健,但也只不过是注意到一个新同事的类型,并没把他往心里放,充其量也就是不反感罢了。没想到的是,拓展训练之后,郭晓凌明明被魏骏送回家中且交谈甚欢,却做了个关于梁景健的梦。
梦里,本来是魏骏拉着他的手压马路,因为外边风大,还不时给他给他裹裹衣服,最后干脆就脱了外套给他披身上了。郭晓凌迷迷糊糊觉得不对劲,魏骏什么时候会有如此清纯甚至冒点傻气的关心了?带着这个想法转过头来一看,果然身边那人不是魏骏而是梁景健。
在梦里郭晓凌并未觉得怎样惊讶,只是问了一句:“怎么是你啊?”
梁景健道:“我喜欢你啊郭主任,不是跟你说过吗……我会对你好的,我会好好照顾你……”
郭晓凌侧过头,灯光里见梁景健一排洁白整齐的牙齿格外耀眼,鼻子不大却挺挺直,一双小咪咪眼也满精神的,看上去倒不招人烦,他依稀记得此人说过自己是如何地喜欢前妻又是如何热爱的照顾她,便用一种半嫉妒半撒娇似的口气道:“你不是要照顾你老婆吗?”
梁景健憨厚地笑笑:“现在不想她了,我就想你,我以后就关心你。”
在梦里郭晓凌不知为何会感到很得意很甜蜜,以至于醒过来时还有些依依不舍和失落。摸过闹钟来看看离上班还早,他就躺在床上没动,憋着尿继续回味了好一段时间。
梦里的感觉让他感到从未有过的纯净与幸福,闭上眼睛仿佛还能看到那条长长的街上金黄色的灯光,虽然那对象是梁景健让他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但并不妨碍他自己在脑子里幻想和享受一会儿。
因为这个梦,再到单位,他看见梁景健就感觉有点与以往不同,也多了些亲切和喜悦,很私自的。
因为这个梦,他忍受着熏人的烟味,逐渐成了校对室的常客。
开始大家看到郭主任捧着版正儿八经地坐到校对室来看还有点惊讶,因为平时虽然这里人来人往比较热闹,但也都是几个比较热络和爱玩闹的人,——这里,实在不是一个适合于哪个科室的主任来看版的地方。
但是郭主任经常从排版那里出来就捧着版奔这儿来了,然后一屁股坐在梁景健对面,认认真真看起版面了——几趟来回,大伙也习惯了,反正他坐那儿也不说话,最多烟味太浓了站起来把窗户打开,大伙儿说得太逗乐了跟着挑挑嘴角,基本上没什么妨碍。
这天因为刚放假回来事比较赶,大家都忙得楼上楼下乱窜,校对室的人任务也重,都躲小会议室忙去了,满校对室就剩下对着的梁景健和郭晓凌俩人了。
俩人都是闷葫芦,谁也不理谁,都自顾自特投入地低头看版。也不知过了多久,小舟进来拿东西,语速很快地叫了声:“郭主任,梁老师,吃了?”
“嗯……”两个人同时很茫然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小舟嘟囔了一句:“不会还没吃吧。”便匆匆走了出去。
郭晓凌这才觉出饿来,看看表已经快一点了,便道:“老梁,你订饭吗?”
梁景健摸摸后脑勺:“噢……我在‘小叮当’订了包子,都忘了去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