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欲车不行愿车覆,
还愁损我车中玉。
安得身如芳草多,
相随千里车前绿。
第1章
炫歌男孩总决赛现场,时间还早,但是华丽的演播大厅气氛已经开始紧张了,五名男孩一路杀将过来各自有了拥趸,粉丝们在台下挥舞着荧光棒尖叫呐喊形同痴狂,躲在舞台后面的平安眼神逐一扫过观众席,原本暗淡的眼睛却在看到某人后变得璀璨如钻。
心情大好,平安笑眯眯地回到化妆间,周淇的妆已经化完了,明明长着牛一般的大眼睛,偏偏还画上了重重的烟薰,再配上那头恍若在台风中被定型的枯草,不知道的还以为万圣节开PARTY呢。
看到平安过来,化妆师绿绿推周淇起来,一边在眼影盒里找眼影,一边冲平安招手,“平安!到你了!快点!”
导演的脑筋确实异于常人,都到总决赛了几个人的妆反而浓墨重彩起来,平安看着四只乌眼鸡忍不住直乐,乌眼鸡们互相看看也开始笑。
绿绿见平安没反应,柳眉倒竖,斜斜的三角眼扫视过来,一片凌厉。
“平!安!你还要姑奶奶喊几次!”
平安应了一声,仍然自顾自地对着镜子拨弄了几下头发,又整整衣领,用手在镜中自己的唇上慢慢描着,偏过头很肯定地说,“我不化妆,今晚我要玩点大的!”
今年是炫歌男孩第二届,平安的人气最高,负面的新闻也最多,大半是因为他任性妄为的个性和无所无谓的态度。选秀节目就是这样,怕的就是没话题,所以对于平安拒不彩排、怒斥评委等等行为一直纵容,由此带来的直接效应就是收视率的猛增。
平安要求不化妆也不是第一次了,所以绿绿风一般地先跑去跟导演打招呼。
绿绿走了之后,这间特别化妆间里就剩下了五个男孩。当中斯文哲和平安关系最好,揽过平安肩膀,有些赌气地笑,“风头都给你抢光了,还比个屁啊!今天晚上你又想玩什么花样?”
平安却扭头看了看周淇,他正低着头靠着门站着,虽然高挑却很单薄,服装师给他选择的是一套富丽堂皇的金色礼服,不知道为什么反而显得有些寒怆。
感觉到平安的注视,周淇抬起头,望过来的眼神十分复杂,幽幽的。
平安嘴角上扬,给了他一个温和的微笑,不倨不傲。
晚上八点整,决赛时间到了,平安压轴出场,参赛歌曲是陶喆的《暗恋》。
灯光渐渐暗下,只剩圆圆的光芒照在舞台正中的钢琴上。纯白的钢琴旁坐着一袭黑衣的平安,十八岁的男孩有些纤弱,坐在琴凳上身体微倾,白皙的手指轻轻抚上琴键,尚不可言语的情事随着唇瓣的轻启而娓娓道来。
自弹自唱,现场一片沉静,男孩略显喑哑的歌声里藏着浓得无法散开的忧伤。似叹息,似失望,似等候,又似告别。这本就是一首悲伤的歌,暗恋,不可说,一旦说出口,也就是结束的时候到了。歌声止,琴声歇,平安低下头,一滴泪从眼中落下,划过脸颊,如停顿的休止符。
静默了好几秒钟,场下才响起了如雷的掌声和欢呼,平安悄悄揩去脸庞的泪,笑着起立。
取下固定了的话筒,平安示意粉丝们安静,“谢谢!我可以耽误大家一小会儿吗?因为我有一句话要对一个人说,这句话我藏在心里已经很久了,本来以为会在某一个甜蜜的时刻说给他听,但是太迟了,已经没有机会了。”平安的声音略微有些发抖,台下的观众也都静静地听着,只有导演预感到了什么,脸色不善。
“虽然太迟,但我还是想要告诉他。因为这句话在我心里真的藏得太久了,不说出来的话,我的心会疼死。”
说着平安走下了舞台,走到了左边观众席,在第七排靠走道的位置停了下来。坐在那里的中年男人看着平安十分激动,眼睛都湿润了。
平安轻笑着摇摇头,“爸爸,别激动,不是要跟你说。”
平安的爸爸平易便僵在了那儿,感动化成了苦笑。
平安越过平易,站在了平易身旁的英挺男人面前,两人四目相交,平安平静的眼中突然光彩熠熠,而男人眉头微皱,眼神冷淡而疑惑。
平安拿起话筒凑近男人,望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轻车哥哥,我喜欢你!”
话一说完便以极快的速度在男人的唇旁“啵”了一记,又极快地转身,毫不迟疑也不留恋,留下震惊的平易和铁青着脸的贺轻车。
震惊的当然不只平易,整个演播大厅一片抽气声。
平安小跑回了舞台,脸上的笑容却是无比的灿烂,环视一周,底下声音越来越大,平安清了清嗓子,大声地说,“我宣布退出比赛。”
径直走到后台,也不去管前面是不是炸开了锅。斯文哲看到平安的时候嘴巴还没合拢,其他三个也是一幅受到惊吓的模样,平安冲周淇眨了眨眼,周淇有些惊慌地低下了头。
如果退出比赛,那胜出的将是周淇,冠军奖金应该够付他妈妈的治疗费吧。
平安想,周淇是个好孩子。而自己不是。
回来的时候平易开着车,几次想说点什么,但看看身边变得异常沉默的孩子,终于没有说出口。
到家的时候已经零点了,佣人已经睡了,平易自己给平安热了点宵夜。
平安懒懒地靠在沙发上,平易喂了一碗粥后,替他换了拖鞋,给他揉着肩膀。
平安半眯着眼,很久之后,平易以为他睡着了,准备把他抱回卧室时,平安睁开了眼,眼睛里面湿漉漉的,软软的声音里是放弃后的无奈,“爸爸,咱们回上海吧。”
第2章
平家世居上海,经商数代,不可谓不富,也不可谓不贵。富贵皆全,却在子嗣上有了遗憾,三代下来都是一脉单传,所以平家老太太在家中常年供着一尊送子观音,平家老少每月初一十五吃斋。自从有了平安,一家人更是可着劲地惯,就把他养成了个骄矜任性的坏毛病,平常口头禅一句,“我要……”,平易几乎没敢违拗过。
直到那年冬天,平安刚刚过完十二岁的生日,很突然地吵着说要去N城玩,平易就带他去了。上海虽然和N城很近,平易在N城也有很多生意上的朋友,但这却是他第一次到N城。为了欢迎他们父子,朋友们办了场欢迎宴会,N城商圈里的泰半都到了。就是在那里,平安第一次见到了贺轻车。
当时平安正和几个叔叔伯伯派来陪他的孩子虚与委蛇,像他这样家世的孩子,没有一个不被教导得像个虚伪的谦谦小绅士。平安不耐烦地左右看看,不经意间看到一个高个子的年轻男人端着一杯酒倚在窗前静静站着,在那样政商云集的场合里,他就像块冷硬的青石雕像一般,与周围格格不入,却卓而不群。
平安突然感到心凉凉的,似乎寒冬的第一片雪花落在了上头。离开了那群小绅士,平安悄悄走到贺轻车身后,伸手指戳了戳那挺直的背。贺轻车回头,看见身后个子小小的男孩,两只眼睛又黑又亮又圆,里面装着一点点讨好。
这是谁家的孩子?贺轻车皱了皱眉,冷漠地问,“什么事?”
这个大哥哥长得很好看啊,平安咧开嘴角笑得很甜,“哥哥,我叫安。”
贺轻车瞟了他一眼,没有睬他,又扭过头去看窗外。
平安没被人这样冷落过,一下子委屈了,扯着他的衣角一个劲地问,“哥哥,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呀?你叫什么名字呀?告诉我好不好?哥哥……”
贺轻车任他揪着衣角摇晃,心里烦躁得很。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随手将酒杯搁在了飘窗的窗台上,“贺轻车。”
声音虽然很低,但平安还是听见了,露出满意的笑容。
贺轻车偏过头看他,粉粉嫩嫩的少年,花儿一样的容貌,墨一般的眼瞳,一时有些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为什么要回答他?只不过是一个孩子而已。心软了?不忍心看见他落寞的表情?
也许吧,贺轻车叹了口气,又去看窗外的几株绿色植物。天寒地冻,暖烘烘的大厅里温暖怡人。正是寒冷的季节,连心都开始冷了。
那天晚上回到家,贺轻车照例去了书房,贺武在等他。
低头垂手站在爷爷面前,将晚上宴会的情况详细地说了一遍。
贺武看着站得笔直的孙子,心里忍不住涌上悲戚。自从两年前儿子去世之后,一瞬间所有人都垮下了,连自己都病倒了,只有轻车忍着悲痛支撑着全家站了起来,抚慰亲人,打理后事,又接下了他爸爸留下的公司。十九岁的年纪又要读书又要继承公司,艰苦可想而知。虽然有自己在背后扶持,但贺武敏感地发现贺轻车在遇到一些人情世事之后的性格变化。轻车原本就天性凉薄,又被自己教导不可妄动悲喜,一段时间之后就连家人感到和他隔着一层距离了。
贺武摇了摇头,抽出一幅字摊在大案上,问贺轻车,“这是我今天写的,你看看。”
贺轻车仔细看了看,是个狂草的“情”字,诧异地望着贺武。
贺武说,“轻车,生而为人必定会有情,悲喜怒恨,贪嗔痴怨,都是人性的表现,所以不必太过刻意克制。”
“爷爷教导过,为上位者不可多情。”
贺武哑然,看着贺轻车,只见那清冷的眼睛里没有困惑,只有了然。
“唉!多情虽然不好,但无情也未必是好事啊。轻车,你去休息吧。”
贺轻车应了一声,也请贺武早点休息,便回了房。
贺轻车走后,贺武转过身看挂在墙上的全家福,一家十口只有儿子贺千军作商人打扮,连小轻车都换上小小的草绿色军装,看着格外可爱。贺千军当年执意要经商,贺武虽然没有阻止,但心中是有遗憾的,等到轻车出生,贺武便将他抱过来重点培养,希望他将来能够从戎,成为骁将。贺轻车不负贺武所望,天资聪颖,不到十岁便能将《孙子兵法》倒背如流,小小年纪处事就很有大将之风,只是性子十分冷淡。
贺武抚着照片里儿子的脸说,严肃的神情终于有了裂恨,“千军,你,唉!”
人生最苦,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唉,长长的叹息在冰冷的寒夜里百转千回,却不知有哪一抹游魂能够听得到。
“曾几须臾,遂成零落,生者万里,逝者九原”。
贺轻车从书房出来穿过游廊准备回房,贺家的布局是南方罕见的四合院,当中一个大天井,一个大影壁将院子隔成前后院。前院是起居会客和警卫们的住所,后院才是贺家自己住的地方。贺武老夫妻俩住着东厢,贺轻车和母亲住在西厢,当中几间是客房。天井里用青石围出两个花坛,种着些花草树木,在壁灯下影影绰绰的,如同鬼魅。
贺青车看到栾雪梅站在门口欲言又止的样子,便走上前问,“妈,什么事?”
栾雪梅拉起贺轻车的手,轻轻地搓着,“这么凉也不知道多穿件衣服。”
轻车从小就不爱和人亲近,就连自己都很难讨到他一个拥抱,不知道将来哪家姑娘能降伏得了他。
贺轻车被母亲的温情弄的有些尴尬,想抽出手又怕伤着她的心,只好说,“这天好像要下雪了,妈,你早点睡吧,别着凉了。我这就回屋。”
栾雪梅点点头,脚下却没有动静,半天才迟疑着开口,“轻车,我听说你舅舅他……”
贺轻车反握住她的手,截下她的话头,“没有的事,别听别人乱说。”
“可你小姑姑说……”
“小姑姑她不知道内情,没事的,放心吧,有我呢。”
将栾雪梅哄进了房,贺轻车这才回到自己的卧室,时间已经很晚了,他还是走到书桌前铺下一纸白宣,碾墨挥毫,写下“生作长城,死为国殇”。这是贺轻车每天必做的功课,当初是贺武强令,现在则是习惯使然。
从五岁到现在,笔迹从歪斜稚嫩到如今的银勾铁划,气势从淡然童真已经转变为大气磅礴。贺轻车丢了笔,书法和修为一样,走到最后都是返朴归真,看自己的字不过是徒具其形,尚没有沉稳的风骨。
毕竟年龄太轻,修为没到,还是被栾雪梅的话扰了心神。
栾雪松和栾雪桦,自己的亲舅舅,为了西城那块地可真是翻脸无情。财务总监突然出国,之后音讯全无,落下巨大的一个烂摊子,公司内部混乱还没平息,税务审计法院倒陆续光临了。
有爷爷在,地方上还是给了面子的,意思意思也就过去了。但和栾家的事终究摆上了台面,这让贺轻车反而松了口气,毕竟不用再明知栾家一直在背后捅自己还要隐忍着以礼相待。
谁也不知道已经去世的贺千军和栾氏兄弟有着什么样的仇怨,深刻到甚至延伸到贺轻车身上。当然栾家也不知道被送走的财务总监早在半年前就已经被贺轻车重点监视,之后公司出现的混乱也只是制造出来做给想看的人看的。
贺武从小教贺轻车兵法及箴言,“小国忘守则危”,语出《左传》,贺千车记得最牢。
贺武说,人心险恶,忘守亦危。所以贺轻车做得最好的功课,便是防守。
躺在床上想着发生的一些事情,想来想去难以成眠,莫名地记起了今天那个扯着衣角问他名字的漂亮男孩,男孩说,“哥哥,我叫安。”
软软的声音甜甜的笑,很可爱,就连自己,私心里也是喜欢的吧。
贺轻车忍不住轻声地喊了一声,“安。”说完又觉得好笑,傻了吧,竟像是期待着他会应声一样。他说他叫安,平安,平易爱逾性命的独子,那样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孩子,十年之后,又是什么样?
第3章
十年之后贺轻车不知道,十天之后,他便又见着平安了。
再见到平安倒是在自己的家里,大年初五下午,贺轻车从大姑姑家回来,看见门口停了一辆黑色雪佛莱,警卫说有客人来访,于是贺轻车便去见礼,结果在花厅看到了一脸无奈的平易和一见他便扑了过来的平安。
贺轻车直觉地伸手将他挡在胸前,平安预想中的熊抱落了空,便撒娇般抱着他的手又是一阵摇晃,“轻车哥哥,轻车哥哥……”
平易赶忙过来把平安拉开,平安嘟起了嘴。平易把他拉到怀里,跟贺轻车道歉,“失礼了,我家安……小孩子请不要跟他计较。”
贺轻车嘴里忙说没关系,眼睛看向爷爷,贺武坐在太师椅上也是一脸莫名,两家从来没有交情,也没有生意往来,他也不知道平易这次拜访所为何来。
略一思索,贺轻车便走过来,亲自为平易换了盏茶,恭敬地说,“天气寒冷,茶水凉了就伤胃,怠慢平先生了。”
平易接过茶杯,看着怀里一眨不眨直盯着贺轻车的平安,哭笑不得对贺武说,“唉!贺司令,冒昧打搅,多有得罪。我也就直说了。我们家安啊和你们家轻车一见投缘,非吵着要来见他。在下鲁钝,教子无方,这些天实在是被他烦得没法子了,这才登门打搅,让你们见笑了。”
这倒有趣,贺武笑笑,看看平易怀里的孩子两只眼睛圆骨碌碌直钩钩地看着贺轻车,贺轻车的脸色有些难看,默默地坐回平易的对面等着爷爷发话。
贺武轻咳了一声,平安便转过头看他露出甜甜的笑容,贺武被那纯真的笑容收买了,对他招招手,“孩子,到爷爷这儿来。”
平安登时就从平易怀里蹦了起来,冲过去爬上贺武的腿,搂着他的脖子极亲极亲地喊了声,“爷爷!”就往贺武怀里蹭。那一声“爷爷”甜得能挤出汁来,贺轻车不禁打了个哆嗦。
平易被平安吓倒了,喊他亲爷爷自己亲老子这小兔崽子都没这么亲热过。这要是让老头子知道了,保准会气晕过去。
贺武乐了,自己性格严肃,再加上贺轻车从小就不粘人,稍大点就更一本正经像个古板的小大人。两个外孙向来也是怕自己更多,不敢和自己这么亲近。如今头一回,这小小少年暖暖的身子紧紧地贴过来搂着自己撒娇,心头顿时漾起不可遏止的疼爱,抱着他就是舍不得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