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了整整十年的光阴,在再也认不清前方的路怎么走的时候,至少还有这个躯壳可以居住,至少还有这个男人可以依靠。
(十二)
「你说什么?」
在擦掉眼泪恢复精神后,林毅二话不说拿起饭碗照顾自己的五脏庙。但现在,他嘴角都是饭粒,两只眼睛张得极大,以一种很恐怖且渴望的眼神看着石祟信。
石祟信笑了一声,拍掉情人脸颊上的饭粒。
「阿让,你的表情实在很可怕,你知道吗?」虽然如此,石祟信脸上可不是嫌弃的样子。
「哦,不好意思。」林毅立刻正经下来,问:「这样有好一点吗?」
「嗯。怎么了?你不是在问有关『林毅』这个人的事吗?」
「对对对,你说你有看过他?!」
「不,不是我。是我一个同学。之前……还没跟你交往之前我曾去过同学会,大家在讨论哪些家伙没来,这时,就有人提起林毅。」
林毅急忙问:「是谁提起的?」
石祟信笑了下,说:「是子霖。」
「呃……」脸上石化了三秒,不知为何林毅的背脊在这一秒是处于零下五度的冷,头皮跟脸颊也麻麻的,「所以是他看到林毅?」
「不,是子霖提起这个话题,然后才有人说曾经看过林毅。」
「是谁?是谁看到?」
「是一个在我们高二时就转走的同学,叫顺新,听子霖说他每次都跟他一样会参加同学会呢。」
顺新……顺新……
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林毅的眼睛一亮。
不会是「那个顺新」吧?那个从高一起就跟他很要好,什么报告分组体育伙伴,每次都跟他在一起混,提到林毅这个名字就会顺便提到他,却在高三上学期时转学的彭顺新?
*t*
对,果然就是那个彭顺新。
过了几天,在用装病的理由混过出版社那边的工作后,林毅在举行同学会的这个晚上突然复活过来,带着既期待又怕受伤害的心情跟石祟信一起到达餐厅。
「阿让,你还可以吗?」
石祟信满脸担忧的样子,只因为情人在这两天都一副不舒服的样子待在家里,但去医院之后医生也以可能是最近太疲累而开了一副处方笺作结。
「别担心,我好得很!生龙又活虎!」
为了让王子放心,林毅还特地摆了一个胜利V姿势。
「哈哈……不知道子霖来了没?」
「嘻……不知道耶。」林毅装傻地陪笑。
「那我们进去吧?」
「好。」随着跨出脚步的抖动,林毅发觉自己竟然相当紧张,明明在记忆里就只有几天没看见的同学,忽然像真的隔了十年不曾相见那般,有一种怀念的心情。
来到餐厅里的分隔小区块,他看到一些老了十岁的同学们前来向王子打招呼。
「哟!王子!你这次终于来了!我们班那些女生都在讨论你今年会不会来,好象你来就好了,其它男同学都没出现也没关系。」林毅看着说话的人看了几秒,才恍然大悟这个就是当年被称为瘦皮猴的班长,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呀……怎么会变成一个相当「宽」的人?
「喂,你这么说就不对了,好歹人家也是贸易公司的主任,一秒钟几十万上下跑不掉,你就别继续挖苦人了!」看起来脸上相当精明能干,或许比方妞还厉害的女人掩嘴笑着,林毅怎么也忘不了,就是这个女人在知道他喜欢王子后欺负他欺负得最厉害。
「好了好了,我这不是来了吗?」石祟信苦笑,手里还拉着「阿让」。
「咦,这是哪位?」突然,有个人插进来,眼睛看着林毅,却是问石祟信。
变了。
眼前的彭顺新变得……怎么说,竟然变得相当文质彬彬、气宇轩昂?
「这是我的男朋友。」石祟信的爆炸发言,让在场所有人都停止动作。
先有反应的,是那看来精明能干的女人,她笑得相当夸张,说:「难怪──难怪,我想说你这么优,怎么可能会没有女朋友?原来是有了男朋友啊。那,你叫什么名字?」
这会儿,大家的视线全转到林毅身上,他吞吞吐吐地道:「我、我叫冯其让。」
「嘿,其让,你好,我叫彭顺新,叫我阿彭就好。」
彭顺新礼貌地伸出手,林毅却用手背拍对方的手背,然后做出一个拳击手的姿势,一道再习惯不过的,只有他和彭顺新之间才会用到的打招呼方式:「少来!」
林毅笑得很开心。
能够回到过去很开心。
但在下一秒,他的笑容缩回去,整个脸僵住。
彭顺新也以像看到外星人的表情看着他。
(十三)
周围的人都没有发现他们的异常。
石祟信很快就被抓去叙旧了,他在离开前几次向林毅询问:「你确定自己一个人没问题吗?」
林毅撑出一个笑容,道:「没问题,你去玩吧。」
目送已经被人海埋没的王子背影,林毅觉得从刚刚到现在,一直有双视线相当黏人火热的眼睛看着自己,而且距离还相当接近。所以他不废话多说,直接搭上站在隔了两步之遥的人的肩膀,耳语:「阿彭是吗?但我比较习惯叫你懒人新。」
「啊!是你──」尾音被狠狠地断绝后路,彭顺新被人捂住口鼻。就在大家的焦点都在王子石祟信身上的时候,绝对没有人会发现同学会上少了两个人。
来到紧邻在店外的逃生小巷内,林毅松开手,喘了几口大气,这还是他第一次做这么像绑架人的举动,心脏蹦蹦跳个不停。
谁知,毫不体谅他这般苦心,嘴巴得到自由的人立刻大吼:「你怎么会变成这副德性?!」
「我也不想我也很苦恼我也很纳闷好吗?你以为我这么喜欢这副娘娘腔的脸?」林毅一口气讲完落落长的话,竟然没有上气不接下气,只有快要没气。
彭顺新闭上嘴,默默地看着林毅的脸孔。
「虽然很娘,但是很有型。嗯,如果你够年轻,你可以去报名日本的杰尼斯小子了你知不知道?非常养眼……」
「厚,我不是拉你出来讲这些话的!」林毅拍了一个掌声,是两人间要结束一个话题的暗号,这让彭顺新又傻眼了。
「冯其让,你真的是林毅呀?」
林毅翻了个白眼,也在下一秒,他佯装起自以为很严肃的态度跟容貌。
「懒人新,我本来不打算让你知道我就林毅的,因为这整件事说起来就很扯,如果史帝芬金(注)要把我的情况写成恐怖故事我也愿意,不过既然你是我的朋友……」宛如将什么重要的事寄托在彭顺新身上一样,他紧抓住跟他齐高的肩膀,「你听好了,我穿越时空,加上灵魂交换。」
林毅将他的这几天遭遇做了一个总结,说完之后自己竟然觉得很逊,发生这么大的事情居然只用了八个字就能含糊带过去:穿越时空,灵魂交换。
不过,周围的气氛大概凝结了十秒这么久,然后以一道笑声作结。
「哇哈哈哈……少来了,你以为在写小说?」
「当然,如果有人想把它想成小说也可以……不、不对,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钜细糜遗地从他在毕业典礼的隔天醒来开始说起,每说到一个段落,彭顺新的眉毛就打结一次。到最后,彭顺新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他的表情从看笑话到说不出话。
「台湾的总统叫什么名字?」
「李登辉先生(注)。」
「SARS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什么是SARS?」
「上一届奥运我们有项目得到冠军你知道吗?」
「真的假的?那我们不是名扬国际了?」
「……」彭顺新后退三大步,道:「穿越时空,原来都是真的。」
「你还不相信我呀?」林毅头顶气得冒烟,并且有一种「朋友白交了」的心情。
「你别这样啦,我也是太惊讶了才会有这种反应呀。」彭顺新急得脸上都冒冷汗了,却强迫自己一定要冷静下来,「那……那现在怎么办?」
说到这里,才真正进入到主要话题。林毅拉了拉身上的西装,异常认真的眼睛像是发出光芒一样。他抚着自己的脸,将视线拉到巷子口之外,或许,是看着更远的地方。
「我一直有一个感觉,这个感觉告诉我,我一定要找到十年后的自己。」
--首先讲注解,史帝芬金是美国一位相当著名的恐怖小说家,他的小说也有多部被翻拍成电影。
再来讲时代,林毅来自1997年,这年是国民党执政,总统为李登辉先生。sars是2003,奥运冠军时是2004。这些历史事件小林子全都错过啦。。。
(十四)
「我大概是在六年,咦?五年前遇到你的吧。因为是在机场遇到的,所以没聊到什么,只知道你当时是自由业。外表就像现在这么高,脸上的话,跟高中的时候一模一样,没什么变化,不过……」
彭顺新面有难色,像在犹豫以下的话该不该说一样,但挣扎了几秒,他续道:「不过你的个性倒是变了,变得很内敛。我现在跟你说话简直就像回到高中时代那样开心,但那个时候跟你说话,你却……很冷淡呢。」
「是吗?」林毅皱起眉头。他会对陌生人冷淡,但怎么可能对懒人新冷淡?
「对。但你也知道,我的脸皮,厚呀,明明没在学校毕业却还是硬要来参加同学会。以前你就没来参加同学会,所以那次遇到你我还满开心的。九二一大地震后你们搬家,所以我跟你要了住址。虽然当时你的脸上是一副嫌麻烦的模样,不过你还是给我了。」
听到这里,林毅的眼睛一亮,急忙问:「那,你有把地址带在身上吗?」
「哈,怎么可能?」彭顺新做一了个夸张的表情。
「喂!你总有留着吧?」
「有是有……不过要找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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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自己的未来,或许每个人都会描绘一遍才对。
小时候,大家都有许多的梦想,但梦想并不一定会成真,不然现在满街都是老师医生律师总统。当然,林毅也有自己的梦想,脱离了长大要当老师医生律师总统,他的梦想是在公司里当一颗重要的螺丝,或许管理财务会很适合。
他也曾想过依自己丢三落四的个性会不会让自己的梦想变成泡沫,不过,他或许会对其他东西存在迷糊的个性,对钱就不会了。
但听懒人新所说,他是个自由业者?什么样的自由业者呢?真难想象喜欢稳定的自己,没有去考能在同一间公司待上一二十年的职位。
林毅发现,他竟然有些期待见到未来的自己,对于穿越时空还是灵魂交换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看到未来的自己。
以前要见自己很容易,天一亮跑到厕所的镜子前面就能见到,但现在要见「二十八岁的林毅」,还真是不容易呀……
不过,即使现在离二十八岁的林毅还很远,还是有几个二十八岁的人可以选择观看,比如:石祟信。
「真是太不好意思了,太麻烦你了,太……」
「阿让!」带着笑意喊着他现在的名字,倪子霖将靠在肩上的人调整好姿势,才继续说:「祟信是我的朋友,更何况,我想你一个人没办法带他回家吧?」
靠在倪子霖身上的人,胡言乱语地哼了几声,然后又将头转向另一边,倒入林毅的肩窝处。扑鼻而来的全是浓厚的酒精味,林毅疯狂皱起鼻头,鼻子叠出多道皱褶。
就这样,林毅协同倪子霖将被灌到醉得不醒人事的石祟信架在中间,来到停车场后将还没有反应的人给塞进车子里。
林毅将手肘撑在车顶上喘气,以前没扶过别人不知道是这么辛苦,而且石祟信还像树一样很大颗。看着对方在后座睡得这么舒服的模样,他心底突然有一把怒火升起,很想拔一根鸡毛来搔石祟信的鼻子。
「走吧。」倪子霖很自然地坐进驾驶座,从没想过这部车子是石祟信的。
坐进车里的时候,林毅才想到这点。
「那你的车怎么办?」
「不要紧,我今天是搭捷运过来的。」
「哦……捷运。」捷运是什么东西?
然后,车内是一阵寂静。
林毅或许觉得尴尬,但倪子霖好象对这样的气氛不觉得奇怪。
抬头四处看着窗外的风景,林毅一下将手放在腿上,一下将手交叉置在胸前,整个人像毛毛虫受侵袭一样怎么也安份不下来。接着,眼前本来是窗外街道的风景,不知不觉视线就停留在倪子霖开车的侧脸上。
很英俊,线条比以前还要锐厉了。
他记得这个男人以前很凶也就算了,还很暴力,不过脸上却是一副很……很像女生的那种漂亮。现在漂亮不见了,有的是凌厉且让人畏惧的专业气势。或者,只是自己的错觉,这个男人一点也不可怕,可怕的是在毕业前一天,阳台上下着雨,身体很冷,但男人嘴唇的温度,却很滚烫……
脑子叮地一声,林毅睁大了眼睛。
就在这时,倪子霖转过头,两人的视线撞在一起。
「呃……咳咳咳……」林毅假装咳嗽,低下头。
刚刚的那一瞬间,有种生命受到危及而紧急煞车的感觉。
好在……好在他现在是冯其让。
嗯?用「好在」这个侥幸的词眼真是……唉!
「要不要听音乐?」
林毅吓了一跳,头去撞车顶就够丢脸了,说话的时候,声音竟然在颤抖。
「好、好啊。」
播出来的音乐,相当不同,林毅很仔细地听,也听不出来这位男歌手在唱些什么,不过音乐倒是很新颖,相当特别的旋律跟声音,都不会让人有讨厌的感觉。
「我都听不懂他在唱什么,是外国人吗?」
「呵,是台湾人,周杰仑的歌就是这样的。」
「哦,周杰仑……」林毅默默地将这个「新歌手」记下来。
这是他们在车内的唯一对话,不久,就到家了。
将死尸一般的石祟信扔到床上时,林毅搥搥肩膀,活动筋骨。
「一直以来,祟信的酒量都很好,但事实告诉我们,就算酒量再好的人也会被灌醉,谁叫他这么久没来同学会了呢?」
林毅小小地翻了个白眼,将眼神看向另一方,不去理会倪子霖的话中有话。
呐,先说好,不淮王子去同学会的是冯其让,可不是他,所以他也没必要承受别人的责备。
「不过,我想是因为你刚刚不在的关系吧?只要你在,他向来不敢多喝。」
林毅咋咋舌,这个「冯其让」还真是妻管严。
「好了,人也送到了。」倪子霖拍拍身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说:「那我车先开走,反正明天也是假日,早上你就跟祟信说一声。」
「好。」
林毅跟着来到门口,想说送他回去。不料,到门口的时候,倪子霖却转过头,他差点撞上去。但事实上,幸好没有撞上去。
「嗯?怎么了?」
「阿让,你……你跟彭顺新很熟?」
「哦,哈哈哈……」林毅的笑声干巴巴的,连自己都觉得奇怪,「那个啊,嗯,我跟他很投缘,他真是个不错的人呢,一整个晚上就跟我聊祟信以前的八卦。」
「哦,原来是这样。」倪子霖作状思考了一会儿,道:「我也不介意你来问问我祟信以前的八卦。」
你?算了吧!
林毅差点脱口而出。
他看倪子霖突然笑了一下,也不知道到底有哪里好笑的。
「阿让,我们来握手。」突如其来地,倪子霖笑着要求,「你把手伸出来。」
「喔。」他乖乖地照做,将右手伸出去。接着,倪子霖却用自己的手背拍击他的手背,然后做出一个很帅的功夫姿势,嘴里说着:「少来。」
林毅僵在原地,冷汗以相当快的速度在脸上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