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软硬兼施地塞进厕所里,他听见石祟信在门边说着「我先走了」,门外就真的再没有动静。撑着额头,林毅仔细地看着镜中的自己。
嗯,满分的脸蛋。
但他随即指着镜子说:「先生,你长得好娘……」镜子里那个人也调皮地回指他。
简单的梳洗过后,天花板的死角刚好传来像是门铃的声音。他慢条斯理地走到门边,不管一身简便松垮的衣服会不会丢人现眼。他前门才稍稍打开一条缝,就被整个狠狠地往里推开。
一时闪躲不及,林毅整张脸撞上厚实的木门,痛到眼泪都在打转。
而从门边窜进来的人,一开口就霹雳啪啦像机关枪一样地说:「快快快,冯其大师这是你要的咖啡!今天九点半约好了要跟其它人讨论稿子分配的数量,还有一位医师会到场给你们一些医学用语跟用辞。还有啊,我听到风声,据说上面因为你上一本翻得太棒又是大卖,所以想让你挑大梁,做这次最后润稿的人。我也知道你喜欢翻初稿,但是排在最后一个总是不用花太大力气。而且除了安琼斯的作品以外,后面还有三个作品在等你呢!」
一路杀进来就走到桌边放饮料的人,彷佛知道没人在响应她,她奇怪地转身一瞧,才看到门边有个蹲缩成一团的人。
「啊啊啊,冯其!你没事吧?」
「大姊……你跑错地方了吧?而且,没事才有鬼……」林毅抬起头,好在没有撞破头也没有破相,倒是有两管鲜血热腾腾地从鼻孔流出来。
「啊!鼻血!鼻血!」方妞一掌就按住他的鼻子,鬼吼鬼叫起来。
方妞,本名粘妙如。至于为什么外号叫方妞,是因为她长得一张国字脸,所以大家都叫她「方」妞,也是「冯其让」的经纪人。
「哦……原来我是个翻译呀……」
冷静地坐在副驾驶座上,林毅看见后照镜里的人在鼻孔里塞了两团卫生纸,看起来很有搞笑演员的天份。所以他重笑两声,引来正在开车的方妞注意。
「冯其,你没事吧?我听说你在浴室里跌倒撞到头,是真的吗?」
「喔,那个呀,也没这么严重。」云淡也风轻地说,林毅撑着额头,好象漏掉了什么严重的东西。
「你要小心一点呀,我看你肯定有撞坏头,不然你刚才也不会问我一大堆问题。你可以在浴室里加装止滑板,很有效的。像我们家,有老人有小孩却没有人在浴室里跌倒过,呐,这就是止滑板的功劳,知道吧?你跟祟信说一声,他一定赞成加装的,听我方妞的话包准没错。」方妞很有一心二用的功力,一边开车,一边对他耳提面命。
「嗯……好,好……」突然间,林毅「咦──」了好大一声,说:「你叫粘妙如也叫方妞,我叫冯其让,你是经纪人,我是个翻译家?!」
坏了糟了惨了!翻译家不就是要熟悉两种以上的语言吗?啊啊?冯其让这个人有这么厉害?
林毅也是到现在才惊觉自己从刚刚被催促换衣服到上车,这些事都是在混乱中进行的,混乱到他手足无措,脑子秀逗!
「停、停车──你要载我去哪里?!」
方妞大笑几声。
「冯其,你今天真是难得的放松啊,平时你的脸严肃到不行!我又不会把你抓去卖,我们当然是要去出版社啦!」
一到出版公司大楼一楼,林毅抬头数楼层数到脖子酸,最后还是方妞拉他进去。直到电梯到达十二楼,方妞把死赖在里头的他拖出来。
「你今天怎么回事,有『工作狂人』称号的你,竟然怕来公司?」方妞将笔电夹在腋下,像拎犯人一样拎着林毅的后领,一路杀到会议室三号。
一开门,方妞露出抱歉的笑容。
「真是对不起,我们迟到了。」
林毅像做错事的小孩一样低着头,又被方妞扯着后领,整个气势弱到像条衰尾。他听见有人小声地碎念:「呿,大牌就能迟到啦?」「资历才几年而已,还让我们等……」
林毅额冒青筋地抬头,会议室里等待他们的共有六人。他却「噔」的一声直直地瞪着其中一位,长相俊美显眼,某位正在对他微笑打招呼的男人。
要知道高中三年以来,他从来没奢望过这个男人会对他笑。
--啊啊,坏人又出现鸟~~
「啊啊啊,冯其!你没事吧?」
「大姊……你跑错场景了吧?而且,这里明明就是耽美,耽美里是没有女人的,大姊!」林毅抬起头,看见方妞的鼻孔下方有两管鲜血热腾腾地流出来。
「我是腐女,是来这个片场应征女配的!」
(九)
两只眼睛骨碌碌地大睁,林毅看着手中的「原稿」暗自吞了一大口口水。
据说这叫「法文」。好笑的是,林毅连看英文都有问题了,更遑论要他翻译「法文」?!
会议进行中,他耳边一直有嗡嗡嗡的苍蝇声,让他整个人脑袋空白像凉衣服那样被凉在那边。方妞用手肘一直顶他,可是就算顶到死他也不知道要发什么言说什么话。
就连「同学」倪子霖大刀阔斧地解释所有医学名词,他听进耳里也只剩哔──哔──的消音声。
会议结束后,林毅大概知道这个「原稿」是一个法国侦探小说家的钜作,这次的系列主题是有关一个医生杀人的故事,所以翻译的字汇会用到许多医学专用名词。他在心里想,也难怪请倪子霖来开会,因为他是个医生嘛。
只是,医生满街都是,怎么就请到他?
「冯其,你的医生朋友很行呀,不枉费你大力推荐主编邀请他来。」方妞边收拾文件边说。
哦,说到最后原来是「冯其让」请他来的。
「还有,冯其你今天怎么回事?平常你开会的时候意见多到让人招架不住,今天你倒是变成哑巴了?怎么?是祟信拿毒药喂你吃吗?」
「没有……」抱着厚厚的法文原稿,林毅嗤嗤一笑。唯一庆幸的就是他这次不用翻译原稿,而是做最后统一润稿的人。
他什么语言都不会,就只有中文最强。
「阿让。」
林毅没转过头,继续听着方妞的教训。
「阿让!」
林毅和方妞同时转过头,看见那个男人掩饰尴尬地走近,问:「不如一起吃饭好吗?」
「那就这样吧,冯其,今天就先放你回去,明天你一定要到公司,还有其它的进度要赶。好好吃饭,照顾好自己的身体知道吗?拜。」
方妞说完就夹着笔电离去,现在会议室里只剩下他跟倪子霖两个人……
这个家伙不会突然发狂揍他吧?林毅心想。
「你想吃什么?」平和的语气,再普通不过的问句。
他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倪子霖,也在下一秒伸手摸摸自己的脸皮。
对了,他现在的身份是冯其让,石祟信的亲亲宝贝,一个法文翻译家。
「呵呵呵……」
「不要突然傻笑,很诡异。」倪子霖打了他的肩膀一下,好象是很熟的哥儿们才会有的举动。
「没事……」只是想到倪子霖不会对他做出什么事,他就一切好说,「对了,我要吃意大利餐,吃西班牙海鲜饭!你请客!」
因为是学生的关系,林毅根本没钱吃些异国料理,竟然这副冯其让的臭皮囊很安全,又是倪子霖提议去吃饭的,他当然会好好利用这个机会。
倪子霖却皱起眉头说:「你不是不吃海鲜吗?过敏症状好了吗?」
欢呼的动作顿时僵住,林毅装模作样地轻咳两声。
「没事,我是开玩笑的,要吃什么就交给你决定吧。」
临时塘塞的理由对方算是接受了,他在心里松了一大口气,这次是低分过关。
(十)
最后倪子霖还是带他来到意大利餐厅,只是他小心翼翼地跳过所有的海鲜料理,点了一道蒜香鸡肉意大利面。
「今天早上祟信打电话给我,说你要跟他去我们学校的同学会?」
林毅将大口的意大利面放进嘴里,整个脸颊变得像青蛙一样鼓鼓的。听到倪子霖的问话,他只能点点头当作响应,嘴巴发足地发出规律的咀嚼声。
「真难得,每次我们俩只要有同学会,你都不淮他去,就算是我拜托你也没有用。所以,究竟是什么让你改变心意?」
吞下美味的料理,林毅眼睛离不开盘子上的美食,口齿不清地道:「我哪有不让他去?是他太害羞了要我陪他去。」
「是吗?」
「啊!」嘴巴像个傻瓜一样大张,林毅清醒过来。自己现在的身份是「冯其让」呀,所以任何事都要以阿让这个人的角度说话。他拿起餐巾擦擦嘴,道:「呵呵呵,我是说,他看起来好象一副很想去的样子,我不能让他失望,也不能因为我一个人的任性就这么做。所以,总之,我们要一起去。」
倪子霖撑着下巴,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他被看到差点咬到舌头,急忙问:「那那、那你会去吗?」
只见倪子霖微微一笑,是那种很仔细很吸引人的笑法。
「当然,我才不像祟信,每次的同学会我一定准时报到。」
「嗯嗯,真是个好学生。」
「因为,我有一个想要见到的人……」
「哦?是谁?」林毅不经意地问。
「你可能不认识吧……我想祟信应该很少跟你提过高中同学的事才对。」
倪子霖看着林毅无趣地重新拿起叉子准备吃东西,那拿着叉子的手势相当怪异且毫无礼节可言。他所认识的阿让,向来不是这样不注重自己外表礼仪的人。或许,最近的阿让学会了豪迈的方式?
倪子霖没有太在意,继续刚才的话题。
「林毅。」
猛然咳了一声,林毅嘴里的面条还有一半挂在外面,他慌张地抬起头。
不会吧?这个人在叫他……身份被拆穿了?
岂知倪子霖没在看他,而是将眼神投射在很远的地方。然后,俊美的脸突然地笑起来,倪子霖这副样子实在有媚力极了但也实在吓坏他了,他将嘴里的面一口气吞下肚子。
「我想你应该没听祟信提起林毅这个人吧?」倪子霖转回头。
原来没被认出来,看来这个外表还是很安全的。不过,这……这是一个问句吗?那期待自己答案的眼神,是要他回答些什么对吧?
林毅吞吞吐吐地说:「没……没有,从来没听他提起过这个人。」
「是吗?也对,林毅虽然是个很特别的人,但没有特别到能够让许多人记住。」
特别的人,但没特别到让人记住?请问这是褒还是贬?
「所以……你每次去同学会就是去见这个特别的人一面?」
「对。」
他什么时候跟倪子霖有这么熟?
林毅皱起眉头,问:「为什么?」
倪子霖反问:「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你会想见他?你跟他很熟?」
然后,倪子霖又笑了。是一种耐人寻味的笑法,这让林毅的疑问更深了。
「阿让,你什么时候对祟信以外的人感兴趣了?」
「呃……呃……」林毅吞吞吐吐地想挤出几个字,从来没想到冯其让这个人不只行事寻规蹈矩、口才相当了得、会对海鲜过敏、而且为人还冷漠苛刻!每一件事都与他相反,这实在让他毫无应对之力。
「朋、朋友就是该互相关心才对……」好不容易,打出了一张安全牌。
「是吗?好吧。」倪子霖耸耸肩,续道:「林毅那家伙在高中时欠我一样东西,我得找他要回来。」
「请问……是欠什么啊?」他根本不记得有跟倪子霖借过录音带还是课本!
「哦,这就是秘密了。阿让,你总是说,秘密是绝不能说出来的,不然就不叫秘密。现在,我倒是喜欢你这句座佑铭。」
「啊……」失落地叫了一声,林毅让「冯其让」的脸夸张地扭曲在一起,逗的倪子霖笑出声音来。
「阿让,我发现这还是第一次我跟你在一起会感到轻松,平常你实在让人很有距离感,说话也爱说不说的,相当沉闷。」
林毅以手撑着脸颊,根本没把对方的话听进去。他突然张大眼睛,说:「不对呀,既然你每次同学会都会去,那林毅欠你的东西也早该还你了吧?」
原本愉快的气氛彷佛被抽气机瞬间抽走了一样,倪子霖的表情相当阴郁。
「那家伙没去。」眼睛流露出来的是失望透顶的感觉,倪子霖将叉子丢在餐盘上,发出很大的声响。「同学会到现在已经举办六次了,那家伙一次也没去。」
(十一)
林毅从来没想过「自己」不会去高中同学会这件事。
如果是现在的他,他反问自己,在记忆中是几天前的高中生活。因为喜欢王子的事被知道,因为大家觉得他是个不配的人,所以大家都讨厌他,也联合起来欺负他。这样的高中同学,他还会要吗?
不,林毅不会要。
他会躲在自己的世界里好好疗伤,然后在将来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让那些曾瞧不起他的同学们刮目相看。像这样成功的时候,他才会选择去同学会。
所以,现在,「二十八岁的林毅」是个失败的人?所以才不敢去同学会?
回过神的时候,林毅发现自己在通往台中的自强号火车上。他像是来到不同的地方一样,以前家里附近的那块大空地竟然已经变成一间小学,而四周林立的工厂也让他皱起眉头。十年,自己居住的小城镇已经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了?
下了出租车,从「冯其让」鼓鼓的钱包付掉交通费用,林毅像雕像般静止地站在自己的家门口。根本……就没有家,这里是一片长满杂草的空地,两旁住家外的墙壁上还有裸露的钢筋。
他的家……一切,看起来相当沧桑潦倒。
「请问……这户人家搬到哪里去了?」
林毅随便拦下路过的人,那个人脸上相当热心地告诉他。自从九二一大地震之后,这栋房子就垮了,后来没有看到重建,一家子的人也不住在这边。地震后,地质变得很松软,这里的地价也眨值到非常低的程度。
林毅愣愣地听完,口中喃喃念着九二一大地震……那是他越过时空,没有亲自经历的历史事件。
除此之外,有一个更大的问题在等着他:或许,根本就没有二十八岁的林毅?或许,林毅这个代名词甚至是整个人,在他穿越时空来到十年后的那一瞬间,他早就已经消失不存在了?
回到台北那栋美丽的住宅时,夜已经黑了。
用备用的钥匙开门,林毅立刻听到一阵凌乱跑来的脚步声。将门顺利地全部打开后,他看到石祟信巨大的身影挡住了他的去路。在还没有开口的时候,自己已经落入了紧紧的拥抱里。
「你去哪里了?」略显著急的声音在头顶上,头皮传来一阵温柔的摩擦,「方妞说你跟子霖去吃中饭,子霖说你吃完饭就走了。手机也没带,怎么也找不到人,我真怕你发生什么事……」
「祟信……」林毅疲累地阖上眼,鼻间是成熟的耐闻的男人味道。
「嗯?」
「你爱我吗?」问的时候,林毅觉得自己的心脏好象出了什么问题,很想大叫也很想去找医生解决这样的痛楚,「如果我不是我,现在的我才是我,你还会爱我吗?」
紧拥的怀抱松开了,林毅看到那个笑得很灿烂的人捏了捏他的脸颊,说:「小笨蛋,你在说什么啊?」然后,就紧紧地拉住他的手往厨房走。
「你一定饿了吧?快吃。」
林毅沉默地坐在饭桌前,桌上是三道一看就美味可口的菜,连饭都替他盛好了。
突如其来的,林毅哭了。
很安静,毫无声音地流下眼泪。
「阿让……在哭什么呢?」
粗糙的手指在擦拭林毅的脸颊,这让他知道,即使家没有了,「二十八岁的林毅」再也找不到了,他还有这个人会关心他。即使,石祟信一直认为他仍是冯其让,但是,目前这样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