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唯卿皱了皱眉,提高声音道:“可有清静的地方?我们不愿被打扰。”
莫宣忙收敛心神,道:“我们这里最清静的地方莫过于后面的梅、兰、菊、竹四轩,都是独立的院落,如今除了竹轩已被定下外,其余三个可任凭公子选。”
风唯卿看了看身旁已微露疲态的人,轻轻拉起他的手,目中露出心疼的神色,道:“这样最好,就梅轩吧。”
他幼居深山,广阔的天地给了他豁达的胸襟和随意的性情,礼教对他没有任何束缚,喜欢一个人,也不管这份感情是不是惊世骇俗,便竭尽所能关爱呵护,丝毫不知道掩饰。
荆楚云看到众人惊讶、怪异和甚至淫亵的目光,暗自恼怒愤恨,冷冷抽回手。
莫宣暗忖:这两人气度不凡,绝非普通人,情形却如此怪异,青衣少年明显情根深种,白衣少年却冷漠疏离,还是小心为妙,莫惹出什么事端,忙陪着笑脸道:“好,我马上带两位公子去,可是,我们的规矩要交一笔定金,公子看——”
人都来了,还交什么定金,分明是有意试探,荆楚云目光掠过旁边的人,淡淡笑道:“你怕我们没钱么?我身上的确没有,不过这位公子可富有的很,是不是啊?”
他知道风唯卿身上没什么钱,从青城山到这里的一路都是投宿到农家,有时还餐风露宿,心中暗到:看你此番如何收场。
风唯卿见他露出笑容,心中一喜,纵然听出他语气讥诮,有意让自己难堪,也忽略不计,拿出一面玉牌笑道:“掌柜可认得此物?”
莫宣和荆楚云都不禁大惊:沈家玉牌!
只见洁白无瑕的玉牌上,淡淡的绿色勾勒出一个龙飞凤舞的“沈”字,竟是天然而成,真是价值连城的宝玉。但是这玉牌的真正价值却并不在此。
江南沈家,富可敌国,各大城市都有他们的钱庄和产业。沈家老爷有6个女儿,到40岁才得一子,三年前,此子一病不起,沈家通告全国,谁能救治者,沈家一半财产作为酬谢。历时半年,名医来了不知有多少,都束手无策,最后却是一个神秘少年治好了他。
那少年不肯要财产,沈家将家传宝玉赠与,通告天下,沈家钱物,任其取用。
梅轩果然环境清幽,南北向的房间,阳光充沛,既通风又舒适,布置也极为素雅精美,院中有花有草,有池有树,便如一座精巧的园林,不愧为锦城最好的住处。
莫掌柜办事效率也很高,不消片刻,风唯卿要求采买的衣物便悉数送来。
荆楚云沐浴过后,闭目靠在风唯卿怀里,听他讲述玉牌的由来和沈家的趣事。
心中却悲愤难当:这世上为何如此不平?有的人毫不费力,信手拈来,便能拥有一切,而有的人费尽心机,受尽苦楚,到头来却是一场空。
风唯卿哪里知道他的心思,一径说笑,引他开心。他随便惯了,吃穿住行都不讲究,这两年从未用过这个玉牌。但是对荆楚云爱念入骨,一想到他受的苦,就心疼不已,恨不得把最好的都给他,再不让他受一丝一毫的委屈,才会使用玉牌。
“楚云,江湖的恩怨是非,你都不要理会了,好不好?我会一直保护你。我们在这里休息几日,到附近的名胜游览一番,然后到江南定居如何?我去过西湖,那里很美,我们就住在那儿,过悠闲自在的日子,你说好不好?”
“……”
“楚云,一会儿我们去君子楼吃饭,好不好?听说那里有几样饭菜是天下闻名的。”
“……”
“楚云,你睡了吗?”
“……”
他在装睡,风唯卿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轻抚着他的黑发,喃喃道:“为什么不管我做什么,你都不高兴,青城山也好,今日也好,你想看的其实是我的为难对不对?甚至不惜把自己也搭上,楚云,楚云,你到底在想什么?难道你不想有人对你好,难道你不想过宁静舒适的生活?我喜欢你,我会竭尽所能让你幸福,相信我,好不好?楚云……”
轻轻吻上那颤抖的睫毛,挺俏的鼻尖,却怕又会把持不住,不敢再吻那甜蜜的红唇,察觉怀里的身体也颤抖起来,抱紧他,继续喃喃诉说着。
他知道,原来他都知道,知道我的有意刁难和讥讽,甚至可能故意给我机会去这么做。他武功如此之高,又百毒不侵,若再这么精明的话,我——我根本逃不了,除非他肯放手。可是他又如何肯放?
两个人紧靠着,荆楚云的后背贴着风唯卿的胸膛,风唯卿的手臂环住他的腰,一直躺到日薄西山。看似亲密无间,却一个不堪回首,暗自伤怀,一个愁肠百转,无可奈何,各有各的心思,谁也没能睡着。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见到牌匾上的端庄大气的“君子楼”三个字,风唯卿脑中不知怎的就浮上这句话。悄悄看一眼荆楚云,暗道:他虽不是女子,我待他的心却是更甚。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想到自己这些日子的确实夜夜辗转反侧,比未找到他时更为难熬,不由心中发苦。求之不得,纵然将他拥在怀里,却原来仍是求之不得。过去一心一意只是想找他,如今人找到了,又是朝夕相处,按说是一偿夙愿,不知为何却更觉心中空虚,怎么也填不满。那么要怎样才能满足呢?要他对我笑,和我说话吗?这样当然好,但是又似乎不仅仅为此。
他在这里被感情折磨,想不通,看不透,烦恼不已,另一个却早已不耐。
“你到底要不要进去?”
风唯卿一惊,原来自己拉着楚云站在门口发呆,两个如此引人注目的男人,手拉手站在酒楼外,的确是奇怪得紧。
转头见楚云深蹙着眉,目中露出痛苦的神色,顾不上旁人各色的目光,忙问:“你哪里不舒服吗?”
荆楚云咬牙道:“放手。”
风唯卿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然把他的手握得死紧,赶忙放松,拉过来看,修长的手已经毫无血色,隐隐发青,心中懊恼不已,刚要道歉。荆楚云猛地抽回手,转身便走,径自回到梅轩,“砰”的一声关上门。
风唯卿站在门外,又是道歉,又是哀求,折腾了半天,里面毫无动静,自知理亏,只好吩咐伙计从君子楼买几样点心、饭菜送过来。
饭菜一样一样送来,担心他挨饿,不住劝慰诱哄,可是任他好说歹说,里面却没有丝毫回应。
饭菜热了数次,伙计们暗自嘀咕,偷偷取笑,最后实在熬不住,惶恐的告罪,风唯卿摆手让他们回去休息。
渐渐的,黑暗笼罩大地,夜露打湿衣衫,寒气泛起,从身体一直渗到心里,风唯卿终于明白,他只是借题发挥将自己挡在门外而已。于是不再哀恳,怔怔站立。
他虽然无父无母,但是自幼蒙师傅师娘视如己出,行走江湖以来,凭他的武功、医术和为人,所遇到的人,哪一个对他不是钦佩恭敬,何曾受过这等委屈?想到山神庙的生死一线,想到这些日子的痛苦无奈,和忍气吞声,想到自己做了这么多,这人仍是如此狠心绝情,不由心头火起。怒道:“开门。”
没有动静,他怒气上涌,一掌拍开房门,却见那人舒服地斜靠在床边,嘴角含着讥诮的笑意,静静地,闲适地,优雅地饮着茶,霎时怒火中烧,一把将茶杯打落在地。抓住他的手臂,提起来大力摇晃,痛苦道:“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如此折磨我?我待你不够好吗?为什么要践踏我的心?”
荆楚云被摇得鬓发散乱,身体如风中落叶,却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风唯卿慢慢放开他,溃然坐在椅上,闭了闭眼,常常带着漫不经心笑容的嘴角,抽搐着,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惨笑:“告诉我,你到底要什么?你要我怎样做才行?”
荆楚云退了两步才稳住身形,手扶着书桌,冷笑道:“我也不明白,你又要什么?”
“我——”风唯卿张口结舌,可怜他从不知情为何物,一旦动心,竟连自己要什么都说不上来。
荆楚云讥笑出声:“要我的身体吗?”
风唯卿摇头。
荆楚云大笑:“那就是不要喽?”
风唯卿楞住,涨红脸,既不能摇头,也不能点头。
“要报当年差点被我害死的仇吗?”
风唯卿摇头:“不,那件事就让它过去吧,我已经不怪你了。”
“真是宽宏大量。”荆楚云敛起笑容,沉默了片刻,缓缓道:“但是我却不能不怪自己。”
风唯卿猛然站起身,惊喜交加地问:“你也曾自责吗?有你这一句话,我就心满意足了。楚云,我确实怨过、恨过,可是后来——”
荆楚云看着他,淡淡的微笑,一如当年在山神庙说要废去他武功时的表情,风唯卿突然打了个寒颤,只听他一字一字的说:“我怪自己当初为什么没有杀了你,若服用蛇胆的人是我,那么百毒不侵、内力深厚的就是我了,或许大事早成,怎么会受这么多苦楚?我怪自己一念之差,招致今日大祸,被那些人凌辱虐待;我怪自己一时之仁,为自己埋下祸根,被你任意轻薄欺侮。你说不怪我,好笑,你应该感激我的仁慈才对。是不是,风少侠?”
这是他第一次对自己说这么多话,却句句都是钢刀,字字都是利剑,直透心窝,疼痛难忍。风唯卿冲过去,一把将他按住,大吼:“住口,住口。”
荆楚云也不挣扎,身体后仰,上半身倒在书桌上,下身却与他密密贴合,笑道:“宽宏大量的人也会恼羞成怒啊?”
“不许再说。”风唯卿喘息着,极力控制怒火,仍忍不住,一掌打在桌上,书桌轰然倒塌,两个人滚落在地。
荆楚云想起身,又被扑倒,狠狠压住,身体似乎被揉碎一般,胸腔里的空气都被挤出,他费力地呼吸,费力地笑着,费力地说;“现在呢,你要做什么?杀了我?占有我?蹂躏我?是啊,你的确很强,可以做所有想做的事,却永远无法得到我的心,你——”
几滴水珠从那人眼中滑落,滴在他脸上,他突然顿住,再也说不下去。上方的人颤抖着,慢慢起身,踉跄着退后,喃喃道:“我终于知道了,原来我想要的是你的心,只是你的心……”
所以找到他仍然不满足,所以抱着他仍会辗转反侧,所以明知他刁难仍要为他达成愿望。
再退:“我喜欢你,想保护你,照顾你,让你快乐……”
退出门外:“我错了吗?错了吗?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声音渐渐消失,荆楚云动也不动,良久,慢慢翻了个身,趴伏在地,手抚胸口,大笑起来,直笑得浑身颤抖,眼泪涌出:“差点被我害死,还想保护我,照顾我,让我快乐,好笑,真是好笑,天下竟然有这样的傻子……”
可是这个傻子却可以让你心痛,可以让你流泪。
“太好笑了,笑死人,谁说我心痛?我怎么会为一个傻子流泪……”
因为他是这世上最强大,最聪明的傻子,他可以轻易拥有一切,却视如粪土,只想要你的心。
“你是错了,你犯了天大的错……,我哪里还有心啊……,为什么你这么傻……”
“好傻啊……”
第六章
夜阑人静,月掩星沉,孤灯不明,只能听到萧飒的风声,黄叶飘然而落,又被风卷起,飞舞着,不时敲窗,沙沙轻响。空气中弥漫着清雅的菊香,伴着秋风落叶,却显得凄凉萧瑟,令人感怀神伤。
幽暗的内室,桌椅残木,杯碗碎片,散落一地,如被飓风横扫肆虐而过的孤舟,风平浪静之后,只剩下零乱的碎屑,漂荡在无边的海上。满目狼藉之中,纤瘦的白色身影蜷缩着,柔滑的黑发流泻如瀑,遮住了惨淡的玉颜。令人心酸的悲苦笑声渐渐停歇,变成压抑的呜咽,终至无声无息。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是一时半刻,强健的手臂将趴伏在地的人儿缓缓抱起,僵冷的身体接触到温暖的怀抱,突然颤抖起来。
“你比我更傻,已经吃了那么多苦,还要自己折磨自己。”感受到他的颤抖,风唯卿用力抱紧:“你看,身子都冻成冰了。”
将他放置在床上,除去鞋子,脱下外衣,拉过锦被裹好,然后坐在床边,用手指轻轻擦拭玉颜上半湿的泪痕,喃喃道:“楚云,你恨我也好,讨厌我也好,都没有关系,不要再如此苛待自己。”
为什么没有发怒,反而对我这么好?为什么明明受了气,却反过来安慰我?为什么看到他的脸,听到他的话,心中竟觉酸楚,直想痛哭。荆楚云怔怔地看着他,眸中盈满泪,在眼圈处闪烁着、荡漾着,却不落下。
那怔忡呆愣的表情、氤氲迷蒙的眸光、盈盈欲滴的泪珠儿消弭了他脸上一贯的冷色,显出如迷路的孩童一般,茫然无助的神情,风唯卿心中一荡,直想紧紧抱住他,亲吻抚慰,又强自忍住。心道:他认为我存有轻薄欺侮之心,再有这种行为,会令他更加厌恶。
他自幼追随师傅,雷转篷又豪爽洒脱,不拘小节,可以说生活得随心所欲,高兴时欢呼雀跃,悲伤时放声大哭。下山后,虽然忙于找人,不愿出风头,尽量避免招惹是非,却也无人能约束于他,何曾如此压抑?如今爱慕的人儿就在身边,却不得亲近,真如百爪挠心一般,又痛又痒,难挨难消。
收回轻抚着他面庞的手,放在身侧,悄悄攥紧,温言道:“暖和一点没有?”
荆楚云似没有听见他的话,仍然怔怔看着他。为什么这个怀抱如此温暖?一旦离开,即使躺在被中,仍感到寒凉透骨。是他有什么神奇的力量吗?
缓缓抬起手,小心翼翼地轻触他的脸,手指刚一触到,眸光一闪,突然清醒,待要收回,风唯卿想都未想,一把抓住,将那修长光润的手掌贴在自己脸上。激动地轻唤:“楚云,楚云——”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碰触自己,怎不令人欣喜若狂?他的手有些凉,却又一股暖意从那细润柔滑的掌心传出来,直涌上心窝。
荆楚云想抽回手,却被风唯卿握紧,在脸上轻轻摩挲。看着那英俊的脸上渐渐露出喜悦的笑容,不由窘迫万分,涨红脸,又气又急地道:“放手。”
见他着急,风唯卿忙放开手。
荆楚云翻身背对他,一时的感动忘形之后,心中涌上更深的懊恼和自厌。
风唯卿坐了片刻,看他身体僵直,想是因为自己,不能安眠,于是站起身,黯然道:“你安心睡吧,我出去了。”
还未迈步,就听冷冷的声音传来:“你为何要这样?”
“怎样?”风唯卿愣了一下,见他虽然开口却没有回头,心中一痛,心道:你连看我一眼都不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