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志脸色变了又变,先红,再青,又黑,支吾了几声,见风唯卿表情虽似漫不经心,目光却如箭如针,心中一凛,咬牙道:“他假装成不会武功的孤儿,我一时不差才中了他的道。”
众人看他的样子,都已明白,心道:原来点苍乐志喜欢娈童的传言竟是真的,就不知他得手了没有。
风唯卿已不是当年不知世故的少年,原本就已怀疑,一经证实,只觉内心如火焚,直想将乐志砍成肉酱,脸上却不能露出来,仍是满不在乎的表情,问道:“第二个疑问,彭少掌门是何时遇害的?他遇害时多大年纪?”
乐志道:“在那件事后一年左右。”
彭晋古道:“我儿遇害时方弱冠。”
风唯卿道:“奇怪,奇怪,那少年只有十二三岁,令公子已经二十岁,那少年只练了一年点苍剑法,而令公子身为少掌门,必定武艺高强,试问相差如此悬殊,他要如何在崆峒山附近杀死令公子?”
彭晋古一惊,暗道:不错,我也有此疑问,而方才纪韬光说的都是猜想,谁知道他是不是和乐志贼道串通来欺骗我。他心中有了怀疑,又拿不准,低头不语。
风唯卿又道:“纪掌门,那少年如果真的如你所说得那么厉害,怎么会将同样的计谋用两次,难道贵派的秘籍也是掌门信物?何况你们已经识破他的诡计,又将计就计引他上钩,以纪掌门和唐少爷的本领,又怎么可能让他走脱?就算走脱,青城派和唐门何等势力,又怎会两个月都抓不到一个少年?何况他可能还受了重伤?”
纪韬光避开他的目光,道:“事实如此,前辈若不信,我也无法。”
彭晋古突然大声道:“前辈所言极是,我差点被他们骗了。”这人生性耿直,此番震于风唯卿的武功,想他是武林前辈,定然不会说谎。而乐志为人卑鄙,纪韬光野心很大,怕是故意设计来骗他。
其余众人也不禁这样想。
风唯卿道:“至于魔教,据我所知十几年前就已灭绝,那时有没有那少年还说不定,你们如何能认定他是魔教中人?”
众人点头,想那魔教武功何等厉害,当年若非内讧,也不能轻易战胜。这少年若是魔教中人,又怎会去偷学区区点苍派的功夫?
彭晋古暗道:看这赵斜川没有为难我等的意思,这里是青城派的势力范围,早走为妙。向风唯卿行礼,然后冲乐志道:“乐志贼道,我们的帐还没完。”
说罢转身便走,其余众人也纷纷效仿,风唯卿凛然道:“你们要走可以,不过此间的事我不愿被人知道,倘若江湖上有丝毫传言,诸位一个也逃不了干系。”
他年纪小,方才一直笑嘻嘻的,虽然武功惊人,还不觉可怕,如今板起脸,却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众人心头一紧,料想他是前辈高人,自不愿暴露身份,均诚惶诚恐的保证决不泄漏半句。
乐志也想走,却被风唯卿拦住,点了穴道扔在一边。唐礼和纪韬光是聪明人,听他开口便知一心为那少年开脱,那么定然不会放过他们,便站立不动。
风唯卿道:“纪掌门,那少年现在何处?你若告知,我可以饶你不死。”
纪韬光大笑:“原来前辈做这一切,竟然都为那少年。我现今名声扫地,多年努力化为泡影,活着也没什么意思,前辈杀了我便是。”
这人死到临头还要讲条件,风唯卿笑道:“那么,若我杀了这位唐兄呢?”
纪韬光脸色变了变,看了看唐礼,道:“前辈肯放过他吗?”
这人倒也有情,风唯卿道:“他对我下毒,按说不该放过,不过,他若能替我做一件事,我便饶他不死。”
纪韬光和唐礼异口同声问道:“什么事?”
风唯卿道:“二位放心,此事对唐兄来说是举手之劳,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
纪韬光道:“那少年逃入青城山后面的深谷,我封锁了出口,他应该还在里面。”
风唯卿心道,他还有利用价值,纪韬光不会让他死,料来伤得并不重,应无性命之忧。
“他真的是要偷你的秘籍吗?”
纪韬光脸一红,瞪了唐礼一眼,道:“也许是,也许不是,他是唐礼带上山的,我原想赶他走,不想竟逼他用出点苍剑法,于是想明白了这一切,定下今日之计。”
风唯卿点头,笑道:“我不喜欢杀人,听说唐门毒物厉害,能令人生不如死,唐少爷随便捡一两样让这位乐志道长尝尝滋味便是。”
说罢向外飞掠而去,清朗的声音传来:“唐兄,我今年十七岁,不是什么前辈,记住了,后会有期。”
想到马上能找到那个少年,出一出心头恶气,心情顿时无比舒畅。
第三章
刚过中秋,天高露清,气爽山空,月明如昼,草木泉石,轮廓清晰可辨。一入深谷,山风飒然而至,其间石奇松怪,泉声幽咽,林间暗影摇动,鸟兽悲鸣,森然如鬼魅飘忽扑朔,令人神动魄惊。
白天看起来秀丽清新的景致,到了夜晚却异常可怖,风唯卿在山里住惯了,自是不怕,却不由担心那个少年,受了伤的他,如何能在这种地方独自生活两个月之久?方自皱起眉头,又不禁懊恼,他小小年纪,武功也不好,却能够将那些武林名宿耍得团团转,那种诡计多端的人,有什么好担心的?当年他只有十一二岁,就已经杀人不眨眼,还忘恩负义,见死不救——
风唯卿虽然武功极高,这些年也曾数次和人交手,却从未杀过人,想起那少年连杀三人还对着自己言笑款款的情形,不由恨恨道:“这般心狠手辣,就是受些罪也是,也是——。”
这“理所应当”四个字到了喉间,却吐不出来,想到他可能受的苦,寒冷、饥饿、伤痛、猛兽……心没由来的一紧,喃喃道:“就算没有这些,他一个人在这里,孤独、寂寞、恐惧、悲伤也一定会有。”
见他的心更为迫切,飞身跃上树梢,在其间穿梭,突然见到前方隐隐有火光,急忙冲了过去。
以他的头脑和武功,原本不出几年就能傲视群雄,称霸武林,可怜仅仅是偶然救了一少年,从此就被牢牢缚住,纠葛不清,爱也好,恨也罢,都无法放下,心中再无他念。
陡直的山壁上,透出红红的火光,照亮了这个不深却很宽阔的山洞,也照亮了少年俊美绝伦的面庞。
这个山洞原本是青城派门人面壁思过的所在,位于山壁之上,极为隐秘,而且所需所用一应俱全,纪韬光将他逼入此地,大概是怕受伤颇重的他在深山幽谷之中不能存活,而坏了自己的大计。
洞外风声凄紧,伴着鸟兽嘶号,令人心惊胆战,白衣少年却似没有听见一般,面无表情地坐在火旁,不时添加两根木柴。
青城派从前天就没再派人来查看自己的死活,大概纪韬光改变主意,不打算拿自己去邀功,那么他应该很快就会来杀我,或许还会折磨一番再下手。也或许按兵不动,等着我毒发而死。
回想毒发时的痛苦,少年身体一颤,复又冷笑,无所谓,身份已经被识破,到哪里都逃不过一个死。怎么死又有什么关系?此生既无欢,死又何所憾?
这两个月,青城派的人每天会在固定的时间来,看他伤重了会为他治,伤好了又会再补上一掌,却不肯让他死,隔几日会带来解药和一些食物、衣衫之类。这两天等不来青城派的人,他一直不敢合眼,此时想开,反而安心了,拉紧单薄的衣衫,侧身背对洞口躺下,竟然很快就入睡。
他自幼被母亲逼迫去杀人报仇,从未尝过温情,却吃尽千般苦,受尽万般罪,以至小小年纪,竟然看破了生死。
风唯卿一踏进洞中就愣住,重逢的场面想过何止千次万次,却从未想到是这番景象。少年依然是白衣胜雪,摇晃的火光下,乌黑的发丝散开如流动的黑瀑,纤瘦的身体因为秋夜的寒冷而蜷缩着,微微抖动,赢弱的背影令他心中一紧,酸痛难当。突然少年翻了个身,如玉般清丽绝伦的面庞展现在他面前,时光在当初的美貌上刻画出英挺的线条,一样的精致,却不再是看不出男女的娇美,而是清逸无匹的俊美。
四年之后,风唯卿终于见到那个让他一心想报复出气的狠心少年,却仍是看得痴了。
呆立了片刻,风唯卿缓缓走过去,坐下,在渐渐减弱的火堆上添了几根木柴。
想着要如何出气才好,打他?骂他?罚他做苦力?不好,似乎都不好。
他武功再高,头脑再好,也毕竟只是个未识情滋味的懵懂少年。如果一直找不到这个少年,或许随着年纪和阅历的增长,随着对感情认识的加深,会渐渐淡忘当年的心痛,年少的萌动也会慢慢云淡风轻。偏偏在他还未学会如何从感情中抽身时,便又相遇,这次是真的弥足深陷了。
此时的他,再不见临潭阁上漫不经心、嬉笑之间就将众多武林高手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潇洒风范。脸色阴晴不定,目光时而深沉,时而痛苦,时而迷茫,分明是一个为情所苦的少年。
目光不由自主的落到那人身上。他长高了,甚至可能和自己差不多,却更瘦了,那纤细的腰肢看上去不盈一握,放在胸前的手柔润洁白,细瘦的手腕似乎一用力就会折断,即使在红红的火光映照下,也能看出面容的苍白憔悴,让他本就无法狠下的心瞬间溃不成军。
看着少年将双臂抱紧,身体更缩成一团,他脱下外衣,轻轻披在那纤瘦的身体上。
清晨,阳光穿透弥漫林间的轻雾,清脆悦耳的鸟鸣吵醒了熟睡的少年。
与其说是被鸟鸣吵醒的,不如说是被食物的香味所引,饥饿而醒。睁开眼,看到身上的蓝色外袍,怔忡了片刻,站起身,打量洞内,火早已熄灭,其余和昨晚没有丝毫异样。
香味是从洞外传来,而且越来越清晰。
“你醒了,吃些东西吧。”一个眉眼含笑的少年踏进洞中,将手中烤好的鱼递过来。
不是青城派的人,秋水明眸幽晦如夜,静静的凝视着他。
被那美丽的眸子注视,又见他俏生生站在当地,黑发披散,几缕发丝轻拂在脸侧,更显得肌肤如玉,白衣赛雪,风唯卿呼吸一滞,忙收敛心神,笑道:“我烤的鱼味道很好,不吃的话不要后悔哦。”
少年看了他片刻,一言不发,向外走去。
风唯卿想了一整夜,找了无数个理由为他开脱,才终于决定不再追究当日的事,一大清早为他准备食物,怕吵醒他,特意去外面烤,此时见他如此冷漠,不由怒火升腾。
拦住他的去路,道:“我以德报怨,你还这样,是不是太过分了?”
少年淡淡的扫了他一眼:“你是谁?”
一句话让风唯卿张口结舌,手中的鱼掉落在地而不自知,这几年他脑子里都是这个狠心的少年,从未想过对方竟然不记得他。
“我不记得何时与你结怨。”
他忘了,他竟然忘记了,忘了那个救了他却差点被他害死的少年。
“也不记得你对我有什么恩德。”
我救了你的命,我日日牵挂,找了你好久,我为你化解了江湖上的危机。
“让开。”
酸痛的感觉直冲眼底,风唯卿大吼一声,探手抓住他的肩头,向后一推,将他抵在石壁上,拳头猛然挥过去,却在即将接触到那如玉的面庞时,硬生生避开,打在他脸侧的石壁上,石屑纷纷而下,落了二人一头一脸。
肩骨似被折断般的疼痛,少年皱眉,冷冷道:“放手,你弄脏了我的头发。”
风唯卿看着自己流血的拳头,再看看少年毫无温度的目光,咬牙道:“好,那我让你洗干净好了。”
抓起他,飞身掠出洞外,来到深不见底的寒潭边,却犹豫了,一番奔驰,方才的怒火已经消退了些。
“四年前的山神庙,你真的不记得了。”
少年闭上眼。
四年前,山神庙。
我叫风唯卿,你叫什么?
师傅说受人点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不要你报答,只要你答应以后陪我玩儿就好。
我很强的,可以保护你。以后你谁都不用怕。
令师号称神州无敌,武功天下第一,侠肝义胆,豪气干云,你却要相助魔教妖人,怎么对得起你师傅?
师傅要我扶危济困,我岂能眼看着三个江湖上的成名人物追杀一个受伤的少年?
绝世的武功,显赫的师门,同情的眸光,不知疾苦的天真个性,说什么扶危济困,还不是挟恩要自己留下来当玩物。少年睁开眼,冷冷看着他:“不记得。”
明明已经想起来了,却没有丝毫愧疚和感激,还要这么说,风唯卿气得手足发抖,用力一推,白色的身影跌入潭中。
秋日清晨,天气很凉,何况是在这幽谷深处,潭水更为冷冽冰寒,少年原本会游泳,但是受伤的身体耐不住寒冷,昨夜又存了死志,坚持了一会儿,便放弃抵抗,缓缓向下沉去。
心道:这样死去也好,就算还了他的救命之恩。不过,也许那时就死掉更好,免得白白受了这几年的苦楚。
风唯卿一直紧紧盯着水中的身影,他方才曾在此处抓鱼,深知潭水的冷,想着只要那少年看自己一眼,便救他上来,却见他挣扎了片刻,闭上眼,嘴角带着一丝自嘲的苦笑,缓缓沉没,不由大惊,赶忙踏水而至,俯身捞起他,放到岸边。
见他面白如纸,唇色青紫,浑身僵直,不住的颤抖,不禁又是心疼,又是恼怒。一把将他抱在怀里,紧紧勒住:“你要记住我,永远都记住,不许再忘,不许……”
压抑的话语中止于纠缠的唇间。一个情难自禁地沉醉于那甜蜜美好的感觉,不知节制地狂吻掠夺,一个却眸光冰冷,带着讥讽和嘲弄,直到内伤发作,失去知觉。
“好了,我用内力治好了你的内伤,顺便帮你打通了任督二脉,你体内的毒我也帮你解了,这回总该告诉我你的名字吧?”
想到方才竟然将他吻得昏过去,抱回洞中才发现他的内伤颇重,中毒也不浅。风唯卿不禁有些涩然和更多的歉意。
他当年虽然受了打击,待人不再像以前那样热情诚恳,心思也深沉了许多,却仍然温厚正直,做事向来留有余地,从来不知自己的性子竟然如此暴烈,差点就害了他。
目光落到少年的微肿的红唇上,脸上一红,讪讪笑道:“而且,临潭阁上,我替你教训了那些人,如今江湖上没有人知道你的身份,你不用怕了。”
见他还是不开口,风唯卿嘻笑道:“不肯说啊,那我又要为你起名了?叫什么好呢?”
想到当年那个怪异的名字,少年皱眉:“荆楚云。”
“什么?”
“我叫荆楚云。”
风唯卿大喜,却摇头:“荆楚云,不好,这个名字不好记,还不如叫小白,我以后还叫你小白好了。”
少年握紧拳瞪着他,胸口起伏,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恼怒的潮红。
他生气的模样比冰冷的样子可爱多了,风唯卿大笑,倾身抱住他,在他耳边柔声道:“楚云,楚云,我喜欢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