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时起,阿暖,便喜兰。
因为,兰是要被娇惯的,他希望自家被楚哥哥娇惯着。所谓爱屋及乌,这兰打从那时起,便成了阿暖的最爱。
见了这幅画,阿暖心中五味杂陈,手儿一垂,那一方白帕便落了地,月光下隐约可见那帕上的字迹。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低声念着那帕上不用看也念得出来的诗,阿暖的语音已带哽咽。
原本是他绣来用作向楚哥哥表白心意的,却是阴错阳差地,成就了楚哥哥与姐姐,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绣这帕子?
轻轻地拾了帕子,咬着唇,玉手拉着帕子两头,作势要扯,力道用了一半,却又松了开来,月光下,只见俏阿暖轻柔地将帕子方方正正地折好,揣在怀中,然后踏着小步,缓缓回了房。
那如银光泽下,那张白玉似也的俏面容,显出一种决然的表情,隐隐地,让人觉着不安。
回了房,阿暖并未歇着,仍旧又坐在了绣架前,捻起了针线,这次,他并未有片刻的踌躇,而是即刻便在那如火锦缎上绣上了飞舞的金色龙凤,那是阿暖为疼惜他的姐姐所做的嫁衣,为他人作嫁衣裳,偏是他人所嫁的却是心头至爱,一针一线,不是绣在锦缎上,却似绣在阿暖心头……
吹熄了烛火,田蜜疼惜地望着那趴在床头好眠的少年,那少年绝美的容颜在摇曳的烛火中,显出一种不安的神情。
想来阿暖又是一夜未眠,眼瞅着那原本还显得丰润的面颊渐渐消瘦,田蜜却无计可施。阿暖平时看去柔和温顺,实则执拗无比,认准了要做的事情,任是天打雷劈也无法阻止。
为了绣她的嫁衣,阿暖已是月余未曾好眠,又在这期间禁了风寒,向来便是娇弱的身子,哪禁得起这般折腾,那身子骨便见着消瘦,说来也怪了,那日见清减的容颜却更显出一份诱人的美丽来,那一双原本爱笑的眉眼,也常拢着一种悲切的忧郁,这种忧伤,已入了阿暖骨髓,便是睡梦中,也不见那清丽眉眼稍有舒展。虽是如此,这忧伤却惹人心怜,禁不住使得人想要伸手去抚平那种忧伤。
阿暖,变美了……
只是,一个男儿身,美成这般,怕不是福吧……
蒙蒙胧胧的,田蜜便有了一种不详的念头。打了一个寒颤,田蜜挥去了心头忽地泛起的一抹怪异,轻轻地为阿暖盖上被褥,却见那那羽翼般的眼睫轻轻颤动,一双清润中泛着些微疲惫的水瞳张了开来,一双手儿紧紧地抓着怀中的嫁衣。
想不到阿暖未曾睡稳,田蜜着实有些心疼:“阿暖莫惊,是我。姐姐看你似又是一夜未眠,歇会吧,要不然,你身子禁不起的。”
“不妨事的。”阿暖眨了眨眼,便泛开了一抹柔润的笑颜,复又捻起了掉在一旁的针线,一针一针地绣着手上的嫁衣,嫁衣就快完成了,只差一点,差一点就可以绣好了……
清丽的眉,缓缓地皱了起来,田蜜猛地扯掉了阿暖手上的嫁衣,她不许阿暖为了给她绣嫁衣而累坏了身子,不许!
“啊!”促不及防的阿暖,因为田蜜地拉扯,而将尖锐的绣针深深地刺时了那纤细的手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阿暖有些恍惚地望着几滴鲜红的血迹染在了嫁衣袖口的金色花簇上,份外的刺眼,污了,那即将完工的,完美无缺的嫁衣,污了……
“啊,疼么?”田蜜见那白皙的手指上不停地滴着血,心头不由地一慌,急急地扔了手上抢下的嫁衣,扯了衣襟上一块白绢,为那白皙的指包好,“对不住了,阿暖,姐姐只是不想让你太累了。”
轻轻地按住田蜜为他包扎的手,阿暖柔柔地笑了:“姐姐,莫包了,包了,阿暖便不能做绣工了。”
“你……”田蜜气急,忍不住拾起被她扔在地上的嫁衣想要撕,一低头却见那大红的锦缎上,一双金色龙凤正在光滑的缎面上游动,夺目的金光中,田蜜似乎见到金龙张口吐珠,飞凤衔着灵芝对她眨眼,那双龙凤,竟是活的。
所有的话语,戛然而止,是自个看花了眼吧?田蜜顿住了所有的举动,眨了眨眼,那龙凤却是安安详详地围着大红喜字,真是看花了眼罢!阿暖的绣技再高超,也不会把龙凤绣活了罢,田蜜摇了摇头,便把那嫁衣揉成了一团。
阿暖见田蜜似是要把那嫁衣带走,便不由急了起来,急急地抢下床,从田蜜怀中夺过嫁衣,紧紧抱在怀中,身子更是退后了好几步,不愿让田蜜靠近。
戒备的眼神,让田蜜心头更是不安,这嫁衣,隐隐地有种魔力,让她心里感到害怕,虽是如此,她也未曾深想,只是为了阿暖身子着想,她柔声道:“阿暖,莫绣了吧,姐姐出嫁的日子还早,姐姐也不急着穿呀。”
阿暖心里苦道:姐姐又怎会知他是如何看待这嫁衣呵。他此生已是无缘与楚哥哥厮守,这嫁衣,是他呕心所绣,他的心魂已绣在这了嫁衣上,姐姐穿上它出嫁,便似把他的心魂嫁了过去,
这也是一种寄托吧。所以,他便是拼着命也要早些把这嫁衣绣完了,好了了他一桩心事。
见阿暖只是低头不语,田蜜也是别无他法,只得叹了一声气,出了阿暖的房。
也不理会姐姐离去,阿暖只是急着展开嫁衣,望着那沾了他血迹的袖口,幸而那嫁衣是鲜红色的,也见不出有些异常。阿暖见了,心下忽然念动,急急地抽了丝线,抬指咬破,将自家的血沾红了那丝线,然后用针穿了,摊开嫁衣,翻开里子,在心头处绣了一朵小小的兰花,阿暖在楚哥哥眼中是一朵应好生娇惯着的兰花,那么,他便化作这一朵兰,随着楚哥哥吧……用他的血,绣出的兰……
血色的兰,娇柔地衬在鲜红的缎子上,显得有些不起眼,阿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缝好了里子,再做了些修整,那嫁衣便完成了……
绣好了,阿暖的心头便松了一口气,眼前,便是一黑,人便昏将了过去……
“阿暖?阿暖?”
耳边只听得一阵急切的呼唤,阿暖有些吃力地张开了眼,便见眼前模模糊糊地围了一团人,眼一阵晕。却听得一清润的声音喜道:“醒了醒了。”
是甚么人?
这语音耳生得紧,从未曾听过。便竭力张了眼打量,却见眼前景致与自个的房间大不相同,且不说那美伦美奂金碧辉煌的摆饰,单是那群围在他身边的丫环便是燕瘦环肥,美丽无比。这不是锦绣山庄?
这是何处?
阿暖想要问,却出不得声,只觉嗓子痛得紧,甚么话也说不出来。动了动,又觉头晕得紧,人再次昏睡了过去。
迷糊间,只听得那清润嗓音斥道:“怎地又晕过去了?不要紧吧,……主子怪罪……”
主子……
又是何许人也?
待得阿暖完全清醒时,方从一个丫环口中晓得了一些端倪,大体便是此处仍是当今圣上最宠爱的么弟——靖阳王的府第,至于他为何会此处,也晓得了大半。
原因便是他的病。
当日,他绣完了嫁衣,便一病不起,整日里迷糊,时醒时睡,总是不见得好。这一病便是大半年,其间姨娘与姐姐便请了诸多大夫为他诊治。其中不泛三教九流之辈。
内有一好事之徒,见了他的美貌,便偷着画了一幅画像,流传了出去。而这幅画像又偶落入靖阳王手中,岂料靖阳王惊为天人,便着人寻访,终于寻得他,便派人掳了病中的阿暖回府,命御医好生照料着。
也亏得有御医照料,不然阿暖便已是魂入九霄了。但不知,对于阿暖而言,是祸还是福。
靖阳王。
阿暖对于此名号并不生疏,他有御赐天下第一绣之名,皇室中许多尊贵人物的衣袍多是出自他之手,其中便有这靖阳王。
传言,靖阳王英明神武,俊秀无比,更有一颗七窍玲珑之心,深得圣上喜爱。
只是,不解,靖阳王为何要掳他而来,若是贪他美貌,也是个肤浅之人,有负其胜名。更何况,抛开他是男儿身不谈,他的心中已是有了人了。幽幽地垂下了眼睑,阿暖轻轻地叹了一声,便伏在窗台前,想着那远方的楚哥哥,楚哥哥可会在意他的失踪?
出得神了,便不觉有道炽热的目光正灼灼地望着他。那道炽热的目光,来自不远处的回廊转角。靖阳王府的后园,是一处傍水而居的亭院,阿暖所居的厢房,伴水而建,玲珑的窗楼仿制于江南的水榭,秀气中显出几分精致,倒也是个美丽的所在。
连接着厢房与前院的,是一九曲回廊,此时,一华服男子正呆望着那凭窗远眺的绝美人儿。
靖阳一踏上回廊,目光便被那绝美的人儿所吸引了。江家阿暖,果然是个美人儿。
乌发堆云,修眉敛黛,水眸如星,俏鼻挺立,红唇润泽,凝肌如玉,神情中透着半是倦怠半是慵懒的娇媚,一袭白衣衬得那美丽面颊天下谪仙般不沾尘俗。
而更让他倍觉怜惜的是,那轻敛的眉与透着抑郁神彩的眸,浓浓的愁闷,显得那人儿楚楚可怜,美,真是美……
阿暖轻叹一声,抬起了眼,却与一双炽热的眸对个正着。俊眉星眸,气宇轩昂,尊贵华丽的装扮,使得阿暖默默地垂下了眼睑,他知晓眼前用火热的眼神注视着他的男人是谁。
只是,纵使此人的身份尊贵无比,也因那占有的眼神,而令他感到厌倦。
原来,靖阳王,也只是一个贪徒美色之辈呵……
第四章
第四章
阿暖默默地望着满桌的各式桂花糕,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他只是与服侍他的丫环说了一声想吃桂花糕,不消一个时辰,他的面前便堆满了桂花糕。
肃风斋的盘龙糕,形似盘龙,色如黄金,入口即化,甜而不腻。
凝雪堂的雪云糕,色如白雪,透着晶亮,烘烤后略显焦黄,咬去香脆可口……
还有……
阿暖静静地听着丫环为他报上各式的桂花糕,缓缓地放下手上的象牙筷,光是肃风斋与凝雪堂的点心,就已是名满天下了,更何况,肃风斋与凝雪堂离京城一百余里,只是一个时辰,便将这两家的桂花糕送上了他面前的桌子,可见靖阳王对他的用心。
不止这一桩,他只是无意间说了声烛火太暗,当天晚上,他房里便挂上了鸡卵大小的夜明珠;只是说了声不喜水光,他屋后的水池便在悄无声息间被连夜填埋;他说了声见不得推开窗一片光秃秃的地面,第二天他一推窗便是满眼的诧紫嫣红;他说他不喜各色杂花,只喜兰,那些诧紫嫣红的花朵儿便又在一夜间全换成了淡雅的兰……
弄到后来,阿暖已是什么话也不敢说了,怕是一开口,便被靖阳王听了去,把个好好的靖阳王府弄得鸡犬不宁。
“公子不吃么?”丫环体贴地为他夹好一片桂花糕,放在他面前的白玉盘中,一双眸子透着疑惑。
“不吃了。”阿暖轻轻地摇了摇头,慢慢地起了身,丫环便急急地过来扶着他。轻轻地挣了丫环的纤手,阿暖嘴角泛起一抹若有若无的轻笑,他虽然还病着,却不至娇弱至此。
阿暖不明白,自个在靖阳王心中是什么。靖阳王对于他的宠爱,若是他要天上的星星,那个打小便目空一切的权贵之人也会上天去为他取来。只是,千般宠爱,是为了什么。他不会傻得认为靖阳王是喜欢上了自个,靖阳王是看中了自个的美貌罢?只是红颜终有老时,待得人老珠黄了,靖阳王便会厌了他罢,这般的宠爱,他不要。
若是单想要个男宠,身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下的靖阳王权倾朝野,凭他的权力与金钱,趋之若骛的不胜其数,靖阳王无需为他一个小小的阿暖而费尽心机。
更何况,他心里,早就有了楚哥哥。其实若是把靖阳王与楚哥哥比将起来,真是有些难分伯仲。
论相貌,楚哥哥是温文俊雅,秀气斯文。靖阳王是帝王之后,相貌不凡,处处透着贵气。论品性,楚哥哥是温柔体贴,憨厚诚恳。靖阳王虽非飞扬跋扈之辈,也是有些妄自尊大。论才情,楚哥哥天资聪慧,终有一日会功成名就,靖阳王自幼长于皇家,虽然涉猎颇多,但博古通今终非人人都能为之,反倒落得不伦不类……
这一比较,却是不言自明,楚哥哥终是在阿暖心中占了上风。
幽幽地叹了一声,阿暖忖道,他不爱权势,不爱金钱,只求与心爱的人儿双宿双飞,朝夕不分离。只是,这也是一种奢求罢了,掐指算来,姐姐与楚哥哥的婚期已近,想到长久恋慕的楚哥哥终是要属于他之外的人了,心便隐隐地疼了起来。
浓浓的愁苦,便自心头缓缓地布满了阿暖俏丽的眉眼,为他那清丽的容颜布上一种幽幽的清冷。
靖阳一踏进厢房便被那倚在窗前的忧郁美人儿吸引了目光,心头又是一阵心疼。阿暖又为了何事而郁郁不欢呢?
当日在画市里偶见了眼前美人儿的画像,一颗心便失落了。素衣丽颜,敛眉浅笑,分明是笑着却是透着浓浓的抑郁,愁苦中又隐露娇媚魔魅,美人他见得惯了,打小便在帝王后宫长大,粉黛三千,俱是千挑万选的美人儿,却不知为何,乍见那素净颜色,不由地便失了魂,更是有种想要抹平其眉间愁闷的冲动。明知是个男儿身,却忍不住下了密令四处寻访,寻得了,便使了手段掳了回来。
那个美人儿来到靖阳王府时,他恰好因为国事繁忙留在宫中未曾回家,每日里只听得御医禀报那美人儿的状况。虽是个美人儿,却也是个娇弱的人儿,想来也不过是十五六岁的年纪,却不知为何心病恁重,几乎是药石无用,若不是他着了御医用了最好的补药每日里补着那娇弱身子,只怕那娇弱的人儿此时已是魂消九天了。
终有得空时候,便窥了个闲功夫,回了趟王府,一眼便被那斜倚窗台的人儿吸引过去了。容貌比那画上虽有几分清减,却是难掩丽质天生,画上颜色虽然美,仍不及其人妍丽,
美目流转的顾盼生辉,纵是绝顶名家也难以描述的妩媚,晶莹娇润的颜色,是每日的补药发挥的作用。
这身子仍是嫌病弱了些,每日的山珍海味,不仅不能让那清瘦的人儿稍显丰腴,反倒是越见消瘦。让他稍显宽心的是,那人的颜色却是日渐红润,身子终是渐渐好了。他虽有本事让那娇弱的身子日渐好转,却没有本事让那双低敛的眉眼舒展,露出笑颜。山珍海味,奇珍异宝,终是无法换取那丽人儿展现笑颜。究竟他如何做,才能让阿暖开心?
“王爷。”丫环眼尖,见了他,忙下跪施礼。
听得动静,阿暖只是把眼放在他身上片刻,便又神游太虚起来。
若是往常时刻,这般忽视他靖阳王的人,只怕已被押进了天牢,候斩了。只是,眼前人是阿暖,他真心想要讨其欢的人。长了二十几年,第一次如此用心地讨人欢心,只是为了眼前人儿的美色么?
轻轻地挥手,令丫环退下,一双眸子在满桌的桂花糕上转了一圈,便柔声道:“阿暖,不是想吃这桂花糕么?怎地一口也未动?”
阿暖听得声音,才将眼望着缓缓走近他的俊俏男子,见那温润的笑容,不由得有些恍惚,他记得楚哥哥笑的时候,也是这般的温柔。只是那温柔是对着姐姐罢了,想到此,心像疼了起来,眉也攒了起来。
靖阳见那俏丽的眉眼又泛起愁苦,心也便苦了起来,阿暖可是厌他?
向来是不会揣摸他人心思的人,平日里也无需他揣摸别人心思。当朝天子虽高高在上,私底下的个性却是有些懦弱,向来便是他掌握国权,若说揣摸心思,怕只有天子揣摸他的心思罢?
眼前的人儿,却是生平第一个无法掌握在手心中的人儿。用尽了心思想要讨得那丽颜一笑,平时,待他像是稀世明珠般,捧在手心里怕摔着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万般的宠爱,换来的只不过是稍稍的一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