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恰是初春时节,柳枝吐绿,桃花泛红,在彻寒不减的春风中,人们的脸上已是显出了暖暖的春意。
浅粉的杏花,淡白的梨花,艳红的桃花,艳黄的迎春,将一个初春的“锦绣山庄”衬得份外的生机盎然。
只是与山庄里的景致比起来,山庄里的人,却显得有些沉郁,每个人的脸上都泛着一种深深的抑郁与担忧。每一个人,眼神在扫过那生机无限的花丛中的雅致小舍时,都会变得更忧郁。
与山庄里的花团锦簇不同,小舍里,显现的是一种死一般的沉寂。
檀香,袅袅。
薄薄的青烟里,混着一股浓郁的药香。
低垂的帘幕后,一声连一声的咳,让人听了禁不住心酸。
“吱呀”一声,门轻轻地被推开了。
一缕阳光照亮了昏黑的小舍,一入眼,便是对门而放的一个绣架,绣架上凌乱地堆着几个针线盒,五彩的锦线下,隐约可见是一幅未完工的鸳鸯戏水图。鸳鸯并颈,相依相偎,缠绵致极。
虽未完工,却可见绣者巧夺天工的绣技,已将那对恩爱的鸳鸯绣得活灵活现,好似从白绢上飞出一般。
然后是绣架边上的八仙圆桌,圆桌上,精致的小菜动也未动。一位身着嫩绿的衣裙的秀美少女,轻柔地踏入门内,见得圆桌上的饭菜动也未动,不由地皱了一双秀丽的眉。摇了摇头,
推门而入的少女,轻轻地,小心地合上门扉,却仍是不小心地将带着寒意的春风吹进了小舍。吹乱了绣架上的五彩锦线,也使得屋内的人咳得更厉害了。
少女急急地放下手上的食盒,蹲下身从放在屋内一角的药炉上取下药罐,倒出一碗浓浓的药汁,然后撩起厚厚的帘幕:“阿暖,喝药吧。”
帘幕撩起时,所有的人眼光禁不住为之一亮,一位绝色的白衣少年不胜娇弱地从床上撑坐而起,只见那乌发堆云,芙蓉为面,秋水为眸,冰肌玉骨,原是美得撩人,一付病骨,却衬得那丽颜少了几分生气,多了七分娇弱。却因这几分病弱,更是惹人怜爱了。
“咳咳。”被唤做阿暖的少年未曾开口便已是咳嗽连连,咳了良久,才轻启略显苍白的唇柔声道,“阿暖时日不多,姐姐又何必费心……这药,不喝也罢……”
那语音听来,娇嫩圆润,煞是好听。
少女听得少年如此道来,不由地心中气苦:“若不是为了我做嫁妆,你也不会着了风寒,你病了也不说,一拖再拖,拖到如此地步,非但苦了你,也苦了疼惜你的人。”
少年一双柔美的水眸望着少女那关切的眼神,不由地眼睑低垂,掩去了满眼的苦涩:“姐姐自小疼惜阿暖,阿暖为姐姐做些事情,自是应当……”
少女轻叹一声:“来,先喝药吧。”
少年摇了摇头,吃力地撑着身子,取出一方锦帕:“姐姐看看,可喜欢这帕子。”
少女接过,却见锦帕一角,绣着一枝红艳逼人的寒梅,那梅似是迎风怒放,显得清艳无比。又见帕子一角似有点点猩红,细一看却是点点血痕,不由得心中又痛又怒:“阿暖,你这不是折煞姐姐么?如此不爱惜自己身子,你叫我如何放心留下你一个人出嫁……”
少年轻咳数声,眼眸垂得更低了,再抬眼时,那眼清亮得不见波澜:“姐姐,放心吧,阿暖为你绣完嫁衣,便不会如引劳累了。如果姐姐不嫁,楚大哥岂不是要为难阿暖?阿暖便是再不争气也不会让这病弱身子坏了姐姐的好事。”
少女听言,虽是担忧却也不由得羞红了一张芙蓉面颊,轻啐一声低喝道:“喝了药便歇着吧,别再累着了。”
“嗯。”少年也不辩驳,柔顺地在少女帮助下一点点地喝完了一碗浓浓的药汁。
“睡吧。”少女放下药碗,轻轻地为少年盖好被子,便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听得少女离去,躺在床上的少年缓缓地睁开了双柔美的眼眸,眼眸中,泛起的是一种深深的忧郁和悲伤。然后少年慢慢地撑起身子,摸索着从锦被下取出绣具及一件已绣了一半的艳红嫁衣。
少年捻起一枚银针飞快地在大红嫁衣的一角上绣着金色盘龙。峥嵘的龙角,凸兀的龙眼,喷血怒张的龙嘴,飞扬的龙须,游动的龙身,在少年的一针一线下,便似活了一般在那嫁衣的一角舞动着。
绣完了龙身的金鳞,少年有些累了,便倚在床头,笑望着放在腿上的嫁衣,一双美眸,却滑落了晶莹的泪滴。轻轻地捧起了嫁衣摩挲着自己的粉颊,少年的丽颜却是难掩悲伤,幽幽地一声轻叹:“若是,这嫁衣是阿暖所有,该多好……楚哥哥……”
“咳咳咳……”
放下绣具,少年的眼前一片模糊,透过眼前的一片艳红,他又似望见了那心上人儿温润的双眸……
第一章
“锦绣山庄”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谁也不记得锦绣山庄是什么时候闻名天下的,只知道从有记忆以来就知道锦绣山庄的绣工独步天下,无能能敌。
锦绣山庄创建三百年,代代以绣技闻名天下,且不说三百年前创庄的绝代红颜江锦绣凭借一枚绣针以出神入化的绣艺技惊天下。传言,她所绣的鱼,入水能游,所绣的鸟能遨游天际,所绣的花能泛出诱人的芬芳……人们所知的江锦绣已是神人化身。
也不说一百年前外族入侵,柔弱的江月娘,凭借一枚绣针,只身前往敌都,以一手出神入化的绣艺博取敌族王后的喜爱与信任,盗得了军中机密,为朝廷大军取胜赢取了先机,端得是女中豪杰。
更不说,六十年前,江媚颜一枚绣针怒毁绝代容颜,只为抵抗皇族强权,誓死不入宫为妃。更是烈性女子。
江家,锦绣山庄,自建庄之日便为天下人所津津乐道。
也有人专程前往锦绣山庄求师学艺,只是,江家绣技向来传女不传男,所有女儿只招赘,不出嫁。虽是如此,前往学艺之人也能学得几分皮毛,可不能小瞧这几分皮毛,学得之人也可靠此独占一方鳌头。
而今更有年仅七岁的江云非,一幅双龙戏珠的绝顶绣画,为其夺得了御赐天下第一绣之名,见过那幅双龙戏珠绣画的人,无一不为那栩栩如生的飞龙所折服,更不逞听到绣出此画的竟是一个年仅七岁的孩童。
江家绣技,至此,独霸天下。
“咳咳……阿暖,还不快点绣完这幅梅花图。”苍老的声音,带着一丝苛啧,严厉地冲着坐在窗前绣架前的小小童儿喝道。
小小童儿敛下一双望着窗外黑白分明的大眼,一双粉白的小手,飞快地在绣架上舞动,许是童儿太过心急了,一个不小心,那细长的绣针便扎着了那双粉白的小手,一幅白绢上刹时便染上了两三点艳红。
童儿慌乱地停下手上的针钱,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怯怯地望着坐在一边望着他的白发老媪。那白发老媪佝偻着身子,蜷缩在一张铺着厚厚褥子的软榻上,一双浑浊的眼眸眨也不眨地盯着童儿。
见童儿污了白绢,一双白眉不由地皱得紧紧的,脸上也泛出几分不快来。
“婆婆,您别生气,阿暖重绣便是了。”那童儿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见得老媪脸露不悦之色,忙起身,行至榻前,认着错。
老媪叹了一口气,抚着那童儿扎成童子髫的黑发,无奈地摇了摇头:“罢了,阿暖,你去玩罢。”
童儿闻言,脸上却显出豫色:“婆婆,阿暖不想去玩,阿暖在这儿陪您。”
默默地注视着那俏丽的容颜上的犹豫,老媪叹了一口气:“阿暖平常不是最爱与大虎小宝玩么?今天怎么不去了?”
童儿虽只七岁,却已是懂事,只是低着头,一双黑白分明的眼中已是泛起一抹泪意:“大虎他们说阿暖不是男的,说要阿暖脱了裤子看。”
老媪闻言,眼神不由地变暗了,一张老脸猛地抽搐起来,忽地一阵捂嘴一阵猛咳,吓得童儿不停地为老媪顺气。
“婆婆,阿暖去玩就是了,婆婆别生气。”
老媪空着的一只手摆了摆,示意童儿出去,童儿犹豫着看着老媪,见她缓了许多才一步一回头地出了门。老媪一直望着童儿,直到不见那小小的身影,一直捂着嘴的手,才松了开来,摊开一看,那掌心是浓浓的一团血块。老媪缓缓地拿起放在软榻边的拐杖,颤颤巍巍地立起身,走进了里间。
里间是一间佛堂,佛堂上供着几个牌位。
“祖宗,清容许是做错了。当年,长女早夭,未曾招婿。次女生性孤傲,不愿男儿浊身污了她清白躯,成亲前跳了河,幼女顶了次女,招了姐夫,成亲七年,未曾婚育,好不容易有了身孕却是难产,生了阿暖乖孙便离我而去。清容命薄,三个女儿早早便离了我而去,阿暖是我江家唯一的一支纯正血脉,清容无可奈何,将一身从祖宗处传下的绣技传了阿暖,破了祖宗训条,幸亏得阿暖争气,为我江家夺得天下第一绣之名,我江家成名数百年,今始在阿暖身上得了正名,也是了我江家历代心愿。阿暖生性柔弱,长得又是娇丽,邻家孩童又因他学得女红而笑他不是男娃,祖宗,千万要保佑阿暖,莫让阿暖因为学了女儿家学的技艺而折了福。要折,便折清容的福吧,反正,清容时日也不多了……”老媪,便是当年怒毁绝代容颜的江媚颜的独女,江清容,也是一代宗师。
不过,这江清容却比不得祖宗名声,只因其年少丧母,中年丧子,老年丧女,一身精力都未曾专研绣技,故而,虽是一代宗师,终未能扬名天下。
她口中的阿暖,便是她唯一的外孙,江云非,字暖阳,小字阿暖。
江云非,三岁习女工,五岁便已是深得江家绣艺精髓,七岁上便更是得了天下第一绣之名。只是,比起这虚名来,江云非却仍是一个小小孩童,因得了这天下第一绣之名,一起玩戏的玩伴许是听了大人碎言,而瞧不起学了女红的云非,这不由得令江清容泛起一抹隐忧,虽不知这抹忧虑所为何事,却总觉得有些不祥……
默默地注视着牌位良久,江清容才叹息着拄着拐杖出了里间,站在童儿的绣架前,看着那绣了一半的红艳梅花,抚着那童儿滴落的几点猩红,缓缓地在圆凳上坐下,捻起针线,一针针一线线地绣了起来。
锦绣山庄外是一座不小的村落,村落里的住的多是租种锦绣山庄农地的佃农。先时,这些佃农多是锦绣山庄的家仆,闲时,便在庄外的田地上耕种,渐渐的,便有了规模,家仆们也索性成了农夫,一代传承一代,便形成了不小的规模。
佃农的孩子们也不上去学堂,多是在田地边摸爬滚打,长大了便也继承了父辈们的锄具,在田地耕作。历代,便是如此。
到了江清容手上,锦绣山庄的佃农多数只与江家租地,早已淡了初始的主仆关系。不过,江清容也是个好心肠的人,对待佃农多是和颜悦色,逢上年景不好,也不催佃农交租,还为佃农的孩子找了先生,教孩子们读书识字,学费是一概不收的。虽是如此,佃农们的孩子依旧是少有读书的。只在闲时去学堂混混时景,农忙时照例是要帮家里做活的。就算是闲时,佃农们的孩子也只是在学堂里稍混一段时日,便又摸出学堂,去地里捉青蛙,钓泥鳅……
先生姓楚,也是好脾气的,见是教学无望,也只能是发发牢骚,抱怨几声。幸而,自家的孩儿是个好学之人,加之天资聪颖,倒也慰了先生,发奋地教着自家孩儿了。
这一日,整个学堂里又是空荡荡的,跑得没几个人,除了先生的孩儿用心读书外,仅在的几个人也是没甚耐性地东张西望,也有索性趴在桌子上睡着的。
先生看了,无奈地摇了摇头,也不管,自管自地看着书来。
先生看书入得迷,这厢,却是有几个小童趴在窗前,往里叫人。叫得便是那趴在桌上睡着的。那童儿名叫大虎,是这村里的小小一霸,平常便是这帮顽皮童子的首领,今日倒也难得没有出门耍子,却乖乖地坐在学堂里。缘由便是前些日子,大虎听得娘亲碎嘴,说是江家的小爷阿暖精得一手女红,男儿学了女儿事,长得又是娇丽,莫不是女娃儿装扮的吧。大人碎言,他听在心里,便找了童儿约了阿暖出来。
阿暖虽是他们的少东家,在他们心目中却是不中用的,平日里也少有一同玩耍,便是有那么几次,也是他们玩着,阿暖在边上看着。
阿暖年少,自是贪玩,一约便来。却不料到那大虎一见面便要扒阿暖的裤子,吓得那一个粉雕玉琢的阿暖大哭起来,惊动了做活的大人,急急赶来。阿暖虽免了脱裤之灾,一身好好的衣裳也在拉扯中被扯破了一大半,万般狼狈模样,落在大人眼中,免不得一阵心惊,担忧东家发火,这忧心便冲着大虎诸多孩童而去,回家后,大虎便被爹娘好一阵打,屁股蛋子也被鸡毛掸子打得皮开肉绽,养了几日,才见好,故而大虎今日才乖乖坐在学堂里,只因伤势还未痊愈。
这边厢,那些童儿叫唤大虎不应,便捡了几颗石子,扔进学堂,便有一粒扔在了大虎身上。大虎揉着眼,四处看,窗边的童儿对他招手,他看先生看书入了迷,便猫着身子出了学堂。
“有事?”大虎低声问道。
“阿暖来了。”童儿们低声道。
那大虎便来了精神,前些日子因着阿暖挨了一顿好打,虽在家养着,心里却想着要算计回来。便吩咐了童儿们守在锦绣山庄门外,候着阿暖要好生报复一回。无奈阿暖因受了惊不愿出庄,守了几日了是空守,便泄了气。
听得阿暖出庄了,大虎便兴高采烈地领着诸位童子出了学堂,浩浩荡荡地冲着村口去了。这帮童子也是颇有心眼,知晓若是有大人在,他们定是讨不了好,便着几个人把阿暖堵在了村外。现在是农闲时节,家家大人俱在家闲嗑牙,喝喝老酒,断不会出家门。
行不了多时,便见村口几个小童,堵着身穿月白锦衫,梳着童子髫,颈带金项圈,唇红齿白,粉嫩嫩的一个阿暖正在嬉闹。
那阿暖委屈着一张小脸,一比滴水黑瞳真将是快要滴出水来,眼见着大虎浩浩荡荡地领着一帮童子前来,忆起前些日子破衣之灾,心下愈发慌了起来。转身想要返回庄子里,却早有童子断了他的去路。
那大虎领着人,也不多语,一挥手,便有几个童子上前,将粉嫩嫩的阿暖拖将起来,拖离村口,到一僻静处,按捺在地,然后大虎便一个使劲,把阿暖的月白裤子扒了下来,露出一个白生生的粉团来。
早有童子将那柳树枝折将下来,递给大虎。那大虎捋起袖子,便冲着那粉团打将下去,一下下去,便痛得那俏阿暖红了一双眼,哭将起来。听得阿暖哭泣,那大虎便正是来劲了,高举起树枝,又要打将下去,那手,却是怎么也打不下了。
一回头,却是一个高高的俊秀少年站在身后,满面怒容地望着自己。
大虎识得,这少年正是先生的独子,姓楚,名书行,不由地暗自咋舌。因得楚书行年少聪慧,平日里童子们便对其敬畏有加,而今做得坏事,又怕书行告诉大人,便一哄而散。而大虎被书行捏住了膀子,因书行年长大虎几岁,力气大些,动弹不得,不由地暗自叫苦。
幸得阿暖伏在地上,哭个不停,那楚书行才松了大虎的手,也顾不得大虎逃脱而去,楚书行蹲在地上,小心地为阿暖穿好裤子,抱起那小小的身子,柔声问道:“很痛么?”
因为大虎下手时也不甚重,阿暖其实也不甚疼,哭得狠了,只是为被人扒了裤子羞恼。阿暖年少,自幼丧母,婆婆年事已高难以照料,平日里都是家中丫环带大,自幼便在脂粉粉里打转,听得丫环们说,不能让人瞧了身子,否则便是那家的人了。
大虎向来凶悍,阿暖素来便怕他,这裤子一扒,心下便记得丫环们所言,想着要做大虎家里的人,不由地又惊又怕,便哭将起来。正哭着,却有人温柔地为他着好裤子,并抱将起来,柔声安慰,泪眼迷离,一双美目便瞧见了一英俊少年,温文俊雅,眼眸温润地瞧着自家,心里想着,若是要做,也该做这般人物家的人,想着想着,一张小脸便慢慢地红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