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头。
“你病刚好,要多休息。”
点头。
“不能逞强,要做老黄牛,早了好几十年呢!”
点头。
“……还有,”走得远了,声音越来越小,圆圆的苹果脸也看不真切,“或者,偶尔想想我……或者,忘了吧……”
人影终于看不见了。三寒递手,又放下。
低垂的视线,渐渐模糊起来,水滴坠落,晕开,没在泥土里,谁都没有看见。
小……茹……
嘴唇抖动,却毫无声响。
年轻的身影亍立着,像是一株被风吹乱的小树,顽固地不肯发出颤音。
十四
日子还是一天一天的过去,蒙了灰,也只荡起一点微尘,抓在手里,其实什么都没有。
天气凉了,依稀又是一年。
下工回来,小木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
家常小菜,还有一颗红鸡蛋。
母亲坐在桌旁,听见声响,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三寒算了算时日,愣住。
十二月初三。
过得今天,他就要十七了。
早上走得匆忙,忘了添衣,此刻仍是略为有点寒意,眼眶却不争气地热了。
母子二人吃着饭,沉默而冷清。
吃罢饭,母亲剥了鸡蛋,放在他碗里。
三寒吃得很仔细,一口一口,慢慢咀嚼。
似乎再也没有比这,更是人间美味。
收拾停当,母亲开始缝补衣服。
三寒把屋里唯一的灯台挪到床头,踌躇着坐下,母亲也只是瞥了瞥,便继续埋头于手中的针线活。
穿针,引线,灵巧地打上结,把线头咬开。
抖了抖缝好的衣服,才又转过头,比划着给他穿上。
三寒摸着衣角,眨眨眼,又抬头看母亲,一闪而过的慈爱的目光,是他的错觉吗?
对方却已经偏过头去,捂着嘴,连肩膀都颤抖起来,无声地咳嗽。三寒上前帮她顺气,母亲侧了身子,微微避开。
三寒一愣,黯然地撒手。
这晚夜很短,似乎也很长。
三寒比平日更早醒来,一夜无梦,张开眼时天还没亮。
似乎隐隐有什么事情,始终在心里纠结着,像有只小手,搔弄着,无法安定下来。
喉咙有点干燥,他爬起来,想倒点水喝。
天色半瞑,暴露的皮肤在空气中沾上水气,一阵阵发凉。
他摸着杯子,伸手又去摸茶壶。
桌子隔着,便是床。
三寒似乎看到什么,又像是没有看到。黑暗太浓了,晨光迟迟未透进一毫,所有的所有,都被无声掩埋。
他用力睁开眼,辨别着,似乎把浑身的力气都用上,像是绷到极致的弦,极力地看,连眼发痛都不知道。
“砰”,杯子掉在地上,终于敲破平静的夜幕。
如破风箱般的喉咙干得快裂开,久久才被撕割出一声破音。
啊——————!!!
弦,终于断了。
作者有话要说:路过的大人请留言>
十五
“那个哑巴寡妇,听说死了……”
“死了?”
“是啊,夜里一根绳子,就在那小屋……”
“那现在呢?”
“还停在西院里呢。”
“那里本来就够鬼气森森的……”
“唉……可不?这可造孽啊……”
屋外的声音很嘈杂,他皱眉,什么时候这个院子里的人都开始多话了。
“从希。”
“娘,您放心,孩儿知道怎么去做。”
妇人拨弄着手中念珠,半眯了眼:“那你去吧,我要休息了。”
向母亲告别,拉门而出,窃窃私语的下人被他目光一扫,都禁不住哆嗦一下。
下人们纷纷行礼,青年冷凝的目光看不着心思,脚步不停,却是往西院去了。
三寒依然记得,在很小的时候,似乎他还在学步的时候,他的母亲是如何扶着他,一步,一步,从院子这头,走到那头。
在他病的时候,疼痛却发不出声音的时候,他的母亲又是如何照料他,冰凉的手覆在额头上,伤口上,似乎是最有效的咒语,立马就不会再觉得痛苦。
但是,自从懂事以来,他却没见母亲对他笑过。
愤怒,喜悦,悲哀,从来没有。
有的只是冷漠。
冷冷的目光,也未在他身上停留半分。
十几年岁月,转眼过去,无声细流。
有时恍惚间,他会迷惑,究竟以前的是梦,还是曾经有过的真实。
现在,究竟又是梦,还是真实?
脑中被捣了糨糊,就连思考都陷入泥淖之中,只能本能地拼命睁眼,必须睁开眼,去看,眼前的,究竟是什么……
曾经扶持他的身体瘦小而干瘪,被诡吊地悬在半空,被绳子拽着,发出细微的骨骼的“咯啦”声。
枯黄的粗糙的手,无力地垂下,指尖的温度早已流失殆尽。
无神的,失去生机的眼,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魏从希进屋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个情景。
那人围抱双膝,整个身体缩成很小很小的一团,蜷在屋子背光的角落里,像是没有看到谁,也不让别人看见。
“三寒?”魏从希蹲下,摸着他的脚,冰凉透心,像是没了温度。
迟疑着出手,把他纳入怀中。摸他的脸,他的手,他的胸膛,脏器卑微地缓缓搏动。
他闭了闭眼,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把只到他肩膀高的少年搂住。
沉如死水的脸上,少年半阖的双眼,对眼前的人毫无所觉。
少年就像一株没来得及长大却被急雨打蔫的小草,耷拉着脑袋,一夕便渐渐枯萎。
魏少爷把气色恹恹的少年抱回房中,放在床上,那人依然半阖的眼,手脚因为长期弯曲而有些僵硬。
搬开手脚在床上平躺,他覆上被子,那人才如梦初醒般睁大了眼,好像是看着他,也好像什么也没看到,惶恐地四处张望。他伸手,握住他的,那人的手马上紧紧攥着,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指甲都陷在肉里。
他把空着的手轻轻盖在少年的眼上,轻颤的睫毛掠过掌心,如同扑棱着残破翅膀却飞不起来的鸟,一遍一遍的尝试,一遍一遍的坠落。
脆弱,而顽固。
“三寒,睡吧。”
刻意放轻的声音似有安抚的效用,少年的气息缓了下来,魏从希挪开手,对方经已合上双眼,沉入黑甜乡。
只是那手,仍用力地捏着,抓着,稍一放松,便更紧地缠上来。
他只是被困在了水中,却无法自救。
只是等待谁路过,拉他一把,或是再推一下,把他直接推下漩涡。
作者有话要说:希望地震灾民早日平安!!!!!!!
十六
丫环推门而入,把吩咐的物事放好,知趣地静默退下。
魏从希起身过去,定定地看着那些东西不发一言,而后才往隔间而去。
新近收拾过的内室显得整洁而寥落,一床一桌,静谧得竟不像有人气。
他把东西放好,撩起纱帐,床上的人已然醒来,发直的眼神看着帐顶,对身边的动静却毫无所觉。
少爷直接扶他坐起,亲自绞了帕子在托起的脸上轻柔擦拭。
苍白的脸色,衬得眉目越发清癯。
擦了脸,漱了口,喂下清粥。
那人毫不反抗,只要把勺子塞到嘴里就会自动吞咽,动作虽然迟缓点,却也算配合了。
来不及吞下的粥水顺着嘴角蜿蜒而下,流过脖子,隐没在衣服里。
少爷把碗搁下,面对面解开他的衣襟。
少年未完全舒展的筋骨从薄衫下被剥露而出,这段时间他越发地瘦,锁骨峭立,胳膊和腿就像刚抽枝的新芽,急不及待焕发生机,却又因为养分不够而格外细长。
衣服被脱下后,他不自觉瑟缩了下,少爷下床把火炉挪近些,又用干净的帕子帮他擦了身。
手贴在皮肤上的时候,依稀还记得那种手感。光滑的,柔韧的,透出让人迷醉的热力。
少年不作稍动,身体被翻来覆去一点声息都没,微弱的颤抖被忽略不计的话,实在是乖顺得可以。
弄干净后,魏从希把叠得一点折痕都没有的衣服展开,一件一件帮对方穿上。
麻白的衣裳,包裹着瘦削的身体,少爷审视一番,把他从床上拉起来。
甫下地,腿脚一下子使不上劲,少年踉跄一下,被身边人眼急手快地挽住。
少年抬头,看了看对方,又低下头去,任对方把他带出门。
马车,在路上疾行,不久便出了城,往北郊而去。
到地后,少爷把随从留下,单带了三寒一人。两人走走停停,一盏茶后终于来到一处荒原。
衰草萋萋,依傍着一方石碑,麻石面上黑色的字犹带新墨。
少年木然地看着碑,目光一瞬不瞬,从那麻石,到下方的署名,渐渐落到那簇纸钱上。
少爷把同样的白色纸钱塞到他手里,三寒跪了下来,把纸钱就着火烧了,垫了酒,头手脚都贴在地上,重重三个响头。
少爷要扶起他,三寒就着对方的手势站起来,轻挣开,走到碑前,膝盖点地,细细地抚摸着上面凹下的字。
这方碑,只有落款,没有墓主之名。
黄土所葬,无名无姓的枯骨。
三寒抚着自己的名字,一遍又一遍,似乎要明证些什么。这个名字,母亲不曾唤过,不曾理会过,最终却也只能以此入坟立碑。
母亲。母亲。
他咬破指尖,把鲜血填上凹下的黑字上。伤口不深,血很快就凝固,于是再咬,再写,很用心地,仔细地,把自己刻上墓碑。
两个字,十五个笔画。
十七年,生命的轨道。
不知他日,又会有谁为他至此?
淡淡的血色冲淡了墨迹,反成了一种陈旧的瘀红。
写毕,专注地看着,嘴角依稀有点笑。
一只手从身后横过,搭在他肩膀上,微微用了力。
身上的衣服已被压出皱痕,他看着麻石碑,星星点点的白,犹如看着母亲鬓上苍老的发,上面被溅了水渍,更模糊起来,灰败而惨淡。
背后的人把他拉起,理了下凌乱的下摆,手捏在他手心:“下雨了,我们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巴蜀天地惊震,全国共举艰辛
十七
天,果然开始下雨。
细细的一阵,却夹杂着丝丝说不尽的寒意,沁入人心。
往回路走,随从早撑着伞迎上,两人身上被打了薄薄一层水气,三寒不由自主打了寒颤,少爷没说什么,牵了他上车。
一路无话。
下了车,进了屋,炉子早得吩咐燃起,驱散了不少寒气,暖暖软软,熏人欲睡。
让下人抬来了水,少爷洗刷好换了衣服,踱到隔壁的时候,看到那人仍在木桶中,静静地。
伸手去拉,那人惊觉地抬头,对视半晌,他开口:“水都凉了,别冷着。”
又去够,那人的手搭了上来,眼神有了点活气,摇了摇头。
魏从希松了手,看那人从水中缓缓起来,笨拙地擦着身子,穿衣。
他转身出去,声音沉了下去:“我让人送姜汤过来。”
日光一点一点被吞噬,雨还没停息,刚开始还能看得个淡烟般的朦胧,最后只剩下碎索的声息。
晚饭后,魏从希走进了三寒的住处。
一个下人,单单被安排在主子身边,好吃好喝的供着,旁人心下奇怪归奇怪,却一句多余话都不敢说,依然该做什么做什么,这位少爷的话虽不多,却凡事都有他的理,年岁不大,却渐渐俨然有了其父的气魄和威严。
那少年依然恹恹的毫无神采,衣服是换过的,仍是素净的颜色,却比下午那身让人顺眼得多。
他上前,坐在床沿,先摸了摸他仍有点湿的发,顺着发摸到细细的脖子,然后握住那双手,反过来就着灯火看。
“听说你刚才摔了碗。”原本就粗糙的十指,又划开了几道口子,指头,也被啃得有点惨不忍睹。
“能告诉我是为什么吗?”
依然是毫无声息,依然是淡淡的表情。
不觉用了力,一把扭过那人的头,唇紧紧压下去。
辗转流连,含着干燥的唇瓣轻咬,趁着那人张口的空档长驱直入,终于彻底进占对方的呼吸。
分开的时候,少年抵着他的手紧紧攥着他襟口,胸膛起伏,双目微阖,大口大口地吸气。
魏从希描画着染上水色的唇,眼色深沉,把对方伤痕累累的手抓到面前,细细端详起来。
“……连自己都不爱惜的话……”
唇,覆上指头,少年身体一颤,对方就着姿势抬头,气息依然卷在敏感的指腹上,被牙齿啃咬的旧伤沁着血,被吮了去,又被研磨出新的温热的液体。
少年这下打了个大大的冷战。
“冷吗?”那人的眉目依然淡淡,却又像带上笑意,上挑的眼隐隐有了魅惑的意味。
把炉子挪到近处,少爷折了回来,放下罗帐,缓缓地解下腰带。
少年的身体并不算好看,太瘦,太单薄,白得很扎眼。
少爷捧着他的脸,拨开额发,寻着一道细长的疤痕,轻柔得仿佛不着力的摩挲。
少年的眼睛被深吻逼出的水汽渐渐消退,又恢复到木然无神的样子,少爷在上面舔吻着,感受到眼皮下的挣扎。
唇舌沿着脸庞而下,吮在颈脖处。暖热的搏动从皮下传来,轻轻咬下,流连不去。
少年大睁着眼,直勾勾地看着上方,只有胸口间或的起伏证明他仍有所动。心头一热,拥住眼前瘦削的身体。
“三寒……”抚摸着光洁而冰冷的背,少爷合上眼,仿如叹息的声音溢出。
一切,依然很安静。乖顺的少年甚至连喘息都是低缓的,仿佛连存在感都薄弱得足以忽略不计。
似乎有点不安,他抬头看向少年,发现少年也正看着他。
黝黑的眼珠,像是要把人都吸进去一样。
心念一动,在自己反应过来之前身体就先有所动作,耳边风声响起,凉意袭来,堪堪擦脸而过。
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开口的时候是自己都未曾发现的嘶哑:“你……”
少年面无表情,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若没有他手上滚落的红色液体的话。
抓住对方的手,把紧握掌心的碎片夺下,扔在地上,碎片“咣啷”,摔成细屑。
手,依然没有放开。血,依然静静滚落,在床单上氲氤开来。
他看着少年,像看出点什么痕迹。
但,那张表情匮乏的脸,除了固有的憔悴和苍白,别无其它。
魏从希首先转开了视线,浓烈的血腥味无声蔓延。
再抬头,神色冷淡下来,他看了看交缠着的两人的手,被血染了一道,一时也分辨不了受伤的究竟是谁。
视线再度投在少年平静的脸上,他扬起手,狠狠挥下,清脆利落。
少年的头偏向一侧,脸上立时泛起红印。
“你哭一下比较好。”
松手,下床,穿衣。
打开门,外面是浓重的寂寂的雨。
不再犹豫,走了出去。
身后床上的人似乎才蜷缩了下,久久,呼吸声越来越重,越来越乱,就像是兽类疼痛却无声的哀鸣。
十八
“喂,你是谁?”背后传来陌生的声音,三寒转过头,看见来者。
“跟你说话呢!”一身翠绿袍子的少年蹙着眉头,隐隐有点不耐烦。
三寒摇摇头,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他。
宅子里的人对他这个哑巴向来都是知道的,而眼前的少年素未谋面,却可以未经通报就来到此处……